一回生二回熟，現在顧菡到急診連一個岔路都不會跑錯。
　　他手上拎著復診拍的片子和祛疤膏，快步到搶救大廳找人，顧曉淼目標醒目，他一眼就已經鎖定。
　　“小叔你的手怎么了……嗚嗚嗚，我倆現在真是共患難，不瞞你說，我現在覺得腰好痛啊！”
　　這小肥貓一見到顧菡就撒嬌，一點也不像個即將進入青春叛逆期的中二預備役。
　　顧菡看他沒有明顯外傷，還能哼哼唧唧和他撒嬌，放下心來，忍不住腹誹道：讓你沒事找事在家蹦床，這就是個報應。
　　但張口卻是：“醫生，能給這小子一針止痛藥嗎？他很怕痛的。”
　　現在正值午休，急診大廳只有值班的醫務人員，接手顧小貓的醫生看了他一眼，說：“先去掛號，外出左轉50米。”
　　顧菡拿過顧小貓的證件，火速跑出去掛號，等他再回來的時候，發現江祐醫生正披著工作服站在顧小貓邊上，臉上寫滿了一種毫無違和的慈祥。
　　他想起尤愈說他身邊人都是妖魔鬼怪的形容，再看眼前的醫生，一時之間竟然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為好。不過好在人家并不在乎他這一點心理活動，交代完拍片之后便安心午休去了。
　　叔侄兩人一站一躺，一劑鎮痛下去，小貓終于不再哼哼唧唧個沒完，終于開始平躺在推床上反思——我為什么大中午不好好在家休息，去蹦那個見鬼的蹦床！為什么！
　　按照流程拍了片出來，值班醫生一看便心下有數，對顧菡道：“腰椎體壓縮性骨折，好在不嚴重，還有點腦震蕩。小朋友，肚子痛吧，讓我摸摸看……喲，還挺漲的。以防刺激你脆弱的胃腸反應，現在暫時不能吃飯喝水了，只能掛點營養液了。等你腰腹沒這么蓬勃，能方便的時候，我們再進行下一步治療。嗯……還有四十來分鐘白班上班，我等會兒問問他們住院部還有沒有病床，如果沒有的話只能委屈你暫時呆在急診留觀室了?！?br />　　顧菡連聲說好，接著把這情況一五一十轉述給顧淞和顧小貓他媽，自己陪著小貓輾轉進了留觀室A。
　　急診留觀室的面積大概只有搶救大廳的一半，乍一看還是很寬敞的，比住院部病房面積大兩倍，但比起兩三人一間的住院部病房，這里卻簡單粗暴地塞進了十張床，簡直大通鋪本鋪。
　　好在顧小貓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多余的羞恥感，在滿病房好奇的眼神之下，他神色淡定，除了被轉移到病床上那塊兒覺得沒著沒落嚎叫了聲外，這小孩已經是一副看破紅塵相。
　　顧菡拉上簾子隔斷視線，輕輕拎了個凳子坐到小貓邊上，舒了口氣道：“還好沒出大事。不得不說，我們小貓反應還挺快的，知道自己受傷就立馬打電話叫救護車，立馬帶上各種有效證件，危機處理得不錯啊小伙子?！?br />　　“你別安慰我了……有哪個小孩兒在家玩蹦床能玩到醫院來的啊……我現在已經不敢想回學校之后該怎么和其他同學解釋了……”
　　顧小貓氣若游絲，腦瓜子里全是同學和朋友們對他的調笑，想著想著，他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球，找個地縫鉆進去再也不出來。
　　原來他其實也覺得丟人，只是無所謂陌生人的目光而已。
　　“小叔，你能和我爸媽商量下，讓我直接轉學嗎？”
　　顧菡：“……”
　　逃避可恥但有用是吧？
　　顧曉淼同學眼神十分堅定，他半拽著顧菡的衣袖，就差掉眼淚撒嬌求他妥協了。
　　小叔輕嘆一聲，平靜道：“顧曉淼，你上的是省級重點學校，想因為這事兒就退學？別做白日夢了。”
　　“我那不是走了狗屎運考上的嘛！我也不想的?。　毙∝堒浐鹾醯哪樕铣霈F了既驕傲又痛心的表情。
　　這在顧菡眼里，多少有點賤賤的。
　　“別在這兒和我貧嘴，你要真覺得丟人，就趕緊編個好理由騙你那群同學相信你，我才不管你這點不痛不癢的破事兒?！?br />　　顧小貓知道他小叔叔顧菡這是要不耐煩的前兆，于是趕緊轉移話題，語調放軟道：“小叔……雖然我們住對門，但仔細算算也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見你了，你這手臂是咋了？出差的時候傷到了？”
　　這不是一個好話題。
　　顧菡淡淡看了顧小貓一眼，給了他四個字：“和你無關?！?br />　　連續兩次扎了釘子，顧小貓這下真確定好脾氣的小叔心情不好，徹底閉嘴，干躺著和他大眼瞪小眼。
　　叔侄倆就這樣眨巴眼睛互看了三分鐘，顧菡先敗下陣來，他妥協道：“我把我游戲賬號借給你，但你不許開麥啊，我可不想讓別人誤會我是個小學生菜雞。”
　　就知道你顧菡肯定看不得人委屈巴巴！
　　顧小貓計劃通。
　　他立刻從自己匆忙收拾的書包里拿出手機，點開游戲推給顧菡讓他輸入賬號，等著匹配的時候，顧小貓感覺自己剛才的煩惱已經一掃而空，現在簡直神清氣爽，他忍不住笑道：“嘿嘿，太好了！我早就想體驗一把最強王者的待遇了，小叔你就是我的天使！”
　　顧天使幽幽地補充了句：“限制你一天只能打五局排位，我可不想一眨眼就掉段位掉到青銅?！?br />　　“唉！此言差矣！我上個賽季好歹是個白銀了！”
　　“……”
　　顧菡深吸一口氣試圖冷靜，他怕自己看著這菜雞打游戲會忍不住丟失自己文明的小叔形象。
　　菜雞顧小貓剛拿到顧菡的賬號，沒敢直接上手打排位，但一局匹配賽下來也無數次被隊友和對手教做人。沒辦法，顧菡等級太高了，匹配上的都是大神，他就算想猥瑣發育，悄無聲息地躺贏，對面的敵人也沒給他機會。
　　一局膠著了近半個小時，顧小貓他們陣營才極其艱難地看到了“勝利”兩個字，頭頂最強王者的“獅子菡”戰績不出所料：1殺20人頭2助攻。
　　顧菡聽到熟悉的音效，從自己的手機屏幕上移開眼，看了看顧小貓的，然后嘆了口氣：“你……游戲打得差沒關系，咱學習成績還不錯，這點小事兒別往心里去。對了，你媽讓我提醒你，雖然你受傷暫時沒法回學校，但作業別落下，馬上要期末考試了?！?br />　　顧曉淼同學還沒走出自己這稀爛的戰績，耷拉著眼說：“唉，知道了?！?br />　　醫院午休結束，又開始熱鬧起來，顧菡臨近中午的時候只吃了一個堿水粽，沒撐過幾個小時就已經消化得渣都不剩，他感覺自己現在胃里正在泛酸——有點兒餓了。
　　于是對顧小貓道：“我去便利店買點吃的，你一個人待會兒?！?br />　　小孩的憂愁來得快去得也快，顧小貓打起精神開了第二局，磨刀霍霍，戰意騰騰，從喉嚨口勉強應了聲就雙手放到手機上意圖大殺四方。
　　顧菡走出留觀室，先給公司打了幾個工作電話，把自己這幾天要做的工作分攤給其他人，盡量騰出空閑，接著在便利店買了面包、關東煮和果汁，找了個角落一邊思索問題一邊進食。
　　留觀室人多雜亂，暫時待幾個小時沒關系，但并不是長久之計。
　　江城附二院床位多緊張顧菡還是知道的，畢竟他也在脊柱外科住了幾天，他之前因為尤愈的私下安排住進去，路過走廊有時會看到那些臨時加床上也坐著病人。其實顧菡看到那種畫面總是會覺得很愧疚，自己因為這屁大點的小傷就占了人家未來的床位，耽誤人家治病，還因為某人的美色而暗暗想住久一點……實在有點不要臉面。
　　顧小貓這事兒來得突然，值班醫生說床位問題的時候他腦子里第一個冒出來的就是：要不然去拜托尤愈幫幫忙？
　　但這想法下一秒就被他給否決了。
　　就算不提兩個人中午吃粽子之前坦誠相待說的那番話，作為一個不擅長給人添麻煩的人，他也不愿意讓尤愈第二次給他開“綠色通道”。
　　這不是能用“人類都是自私的”這樣不痛不癢的話作為開解就能實行的委托。
　　醫院的環境本就應該是先來后到，秩序嚴明的，無論是醫務人員還是病患都應該維護這樣的原則。所以就算不是為了顧菡自己，而是為了那未成年的顧小貓，他也實在是開不了口讓尤愈知道。
　　陷入兩難的顧菡吃完食物慢慢走回急診，在留觀室門口碰上了脊柱外科的另一位副高醫師，江祐。
　　兩個人打了招呼，江祐立刻進入正題：“明天我組里有兩個病人出院，你小侄子得在這對付一晚上，明早會盡快安排把他轉到住院部?！?br />　　江醫生一向是少廢話做實事的那派，言簡意賅得近乎直白。
　　顧菡點頭之后，連謝謝都沒來得及說出口，江祐就又道：“腰椎骨折有時需要幫忙翻身，你這情況雖然不嚴重，但除了送送飯跑跑腿之外幫不了什么大忙。他家長什么時候才能到？”
　　“他媽媽今晚會來?！?br />　　“行，下班前我會再過來一趟，看看觀察他的情況，到時候見。”
　　除了電視劇之外，現實中總有些英姿颯爽的人士能把毫無剪裁設計可言的白大褂穿得和風衣一樣帶感，江祐便是其中的一員。
　　她對著顧菡交代完應該交代的，便施施然飄走，衣角隨著她的步調掀起一段優美的弧度，像個得道仙人。
　　臨近下午六點，顧小貓的媽媽才終于趕到醫院。同時，尤愈結束了和老牛搭臺的第二臺手術，躺在休息室的長椅上放空。
　　“想什么呢？一臉靈魂出竅的死樣?！?br />　　牛主任從浴室走出來，也許是剛在手術臺上罵人罵得太爽了，現在的表情極其放松。
　　“發——呆——”尤愈拉長音調，無欲無求。
　　“小何和我講，中午你又和之前那個骨裂的男子一起吃飯了。怎么了，人家都出院多久了，還和你聯系著呢。你倆是不是……有戲可唱?。俊?br />　　“嘖，我說牛大主任，你半個月前還明里暗里提醒我要注意影響，現在這什么意思，巴不得我公開出柜呢？”
　　“哎！你這小子，怎么說話陰陽怪氣的，我是關心你啊。你身邊好不容易出現一個能和你平靜相處超過一星期的單身男子，誰不好奇？誰不想探頭問問你近況？”
　　老牛坐到他邊上的凳子上，一臉的義正辭嚴：“你只要自己注意個度，別當眾和人親親熱熱就行。這醫院里哪個不是人精？不看到實錘他們最多就心知肚明地口頭傳點八卦活躍氣氛，不痛不癢，不會產生多少不良影響的。要是在控制不住，不還有我、老李和老尤院長給你兜著嘛，你怕個屁?！?br />　　“說得和真的似的?！庇扔琢怂谎?，“真到那地步，你肯定跑得比誰都快，老牛你在附二院混這么久，絕對是我見過的裝傻第一名?！?br />　　“這么不信我呢怎么……”
　　牛主任沒計較他的無禮，倒是把重點放到了尤愈和他的信任上，看來師徒兩人的信任問題很嚴重。
　　尤愈沒理他這話茬，正要開口否認和顧菡的關系，老牛的手機響了。
　　他接起來，平靜地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期間偶爾視線飄向尤愈，神色里帶著些看熱鬧的小興奮。
　　“什么事？”尤愈問。
　　“江祐和我講明天出院病人的事，順便說了說新收病人的情況?！?br />　　“她親戚還是你親戚？有必要笑這么賊嗎，別看著我笑，害我起一身雞皮疙瘩?！?br />　　老牛伸出右手食指靈活地左右晃了晃，否認了他的猜測，接著說：“是你那個骨裂男子的親戚，他小侄子腰椎壓縮性骨折，送來我們醫院，現在正在急診留觀室躺著呢，江祐打算等床位有空，明天把他收上來。”
　　尤愈輕巧地抬手一打，把老牛的手指撇到一邊，懶洋洋道：“什么就我的了……你好好說話，人家有名字，叫顧菡。尊重別人爹媽頭腦風暴起出來的名字行不行，牛主任？”
　　“行！”老牛下了手術臺就是儒雅老好人，被下屬這么對待也不惱，繼續開開心心地說：“說起來顧菡和我們脊柱外科還真有緣啊，陰差陽錯住了幾天認識了應小南，出了院還特講義氣地每周都來探病。這下自己侄子又意外住了進來，也不知道對人家來說，是過于幸運還是不幸呢？”
　　尤愈替自己導師的情商感到擔憂，深吸口氣道：“你別當著別人面講這種話，我怕你被人家投訴到丟掉飯碗?！?br />　　“業務能力在這兒呢，丟飯碗也不怕餓死！”牛主任樂天派一樣，笑瞇瞇地問尤愈：“這下你又能和顧菡經常見面了，心情怎么樣啊，我采訪采訪你?！?br />　　“就——平——時——那——樣——”尤愈不耐煩地嘖了聲，“正經點兒糟老頭子，差不多得了，別瞎起哄。我們沒那層關系……暫時?！?br />　　“懂了，那就是你想有那層關系，還沒實施對吧？”
　　尤愈沒有否認：“他是我喜歡的長相，身材也不錯?！?br />　　直男老牛自動接入下面半截：“性格看起來也蠻好的，善良又有規矩，談吐也很有邏輯?！?br />　　尤愈閉眼，自動忽略老牛的枕邊風，油鹽不進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謝謝?！?br />　　老牛富有深意地笑了聲，拍拍他的肩膀，語氣依然高昂：“看你造化咯！”
　　不談戀愛，自然不愿意對一個人的內在產生任何興趣，尤愈這么些年一直貫徹實施□□為上的原則，如果你要他現在細數他曾有過的床伴，估計這人一個也想不出來，因為他根本不會和那些人交換姓名以外的信息，有些甚至連真名都不會告訴。
　　顧菡竟然變成了他浪里翻涌多年的例外？這點還真是尤愈之前沒注意到的。
　　他果然是有點當局者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