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看了一眼便垂下頭,心想世子夫人也不是想象中那般嬌弱。
他道:“居源山一帶。”
清詞又問:“許舟在?”
“是,屬下回來調度國公府親衛,立時便要趕過去,因世子離開前曾說,若他晚歸,一定要告知夫人。”
“世子說,今日是夫人的生辰。”
“夫人勿憂,屬下定會找到世子。”
清詞的眼圈頓時一紅,然而電光火石之間,“居源山”三字卻讓憶起了一段往事中小的不能再小的片段。。
言罷,趙劍便要告退,卻聽孟清詞驀然出聲道:“趙大人,我與你同去。”
趙劍嘴唇微動,因時不待人,他們要快門加鞭趕到京郊,而帶著孟清詞,無疑會延緩一行人的速度。
似明白趙劍心中所想,她道:“我會騎馬。”
這要歸功于蕭珩的堅持。自丹山圍場回來后,第二日蕭珩便為她挑了一匹馬,因自己教學嚴厲,擔心她再次退縮,索性請了專門的師傅教她,再加上蕭以晴騎術亦是極好,時常過來陪練,她本就領悟力強,用心學了一段時間,也可在府里的馬場上像模像樣地跑上幾圈。只顧慮著身份,未曾在府外策馬奔馳。
用蕭以晴的話說,幾可出師了。
趙劍訝異之間,清詞已進了屋,她用最快的速度換了騎裝便要出門,知微攔阻不了,嘆口氣,找出一件織錦皮毛斗篷:“夜里風冷,披在外頭。”
“好。”已來不及多說,清詞只簡短與知微和知宜道:“世子失蹤的消息,不要傳出去。”
“夫人放心。”兩人肅聲道。
孟清詞一個翻身便上了馬,見她動作尚算得輕巧利落,趙劍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風聲肆虐,夾著雪粒子撲在臉上,便是帶著一層帷紗,亦如被鞭子抽過一樣,火辣辣的疼。然心中如火焦灼和擔憂令她無暇顧及這些。
她默念御馬師傅曾經的教導,雙腿緊貼馬腹,不斷加快速度,但只她的騎術在這時候,便顯出缺乏歷練的不足來,當意識到自己已拖慢了一隊人馬的速度,她喊了一聲:“趙大人。”
趙劍今日才察覺,府中所留親衛竟無女子,暗呼失策,然而如今并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他抱拳道:“夫人,得罪了!”伸臂一拉,將孟清詞拉入自己馬上,自己卻略往后移,小心翼翼保持了一拳的距離。
有女子淡而清甜的香氣飄入鼻端,他身體微微緊繃,護著她的同時,小心翼翼不去碰觸到她,卻聽到身前的女子冷靜的聲音問:“居源山上,是否有一處叫做相思崖的地方?”
居源山一帶山脈連綿,林木茂密,其中以龍泉寺方圓之內人煙最為鼎盛,周圍零星散布著幾個景點,偶有文人雅士經過,或賦詩一二,但大部分地方都不知名,只山下村莊的村民或獵戶熟悉一些。
趙劍回憶居源山地圖,記憶中并無此處,沉吟道:“屬下未有印象。”
“從山下找村民或獵戶帶路,世子應是墜落于相思崖下。”清詞篤定道。
因方才趙劍提到居源山,她憶起那日所見的俊美僧人,便聯想到玉真公主的一段□□,忽然想起前世的某一年,蕭珩在京中確受過一次重傷,然她得知時,已是七八天之后,彼時蕭珩已好轉許多,才挪回府中,對她的解釋是怕府上擔憂,所以隱瞞了她。
因了這傷,蕭珩在府中歇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也是十載婚姻中為數不多的,夫妻朝夕相處的時光。
彼時情意尚濃,亦是風雪交加的夜里,屋中卻是溫暖如春,夫妻二人倚在床邊,她偎在蕭珩懷里,聽他用清朗的聲音讀著一篇《項山志》,他讀得舒緩而微有頓挫,壓低的聲音里有一種令人著迷的磁性,她半闔著眼,隨著蕭珩的聲音,秀美山川景致在眼前如畫卷般徐徐展開。
然讀到一處,蕭珩忽然停了下來,輕聲一笑:“原來竟有同名之地。”
她不解展眸,見蕭珩的指尖在書上點了點,那里寫著一句“有一處名相思崖,山勢陡峭,傳聞為一雙青年男女殉情之地。”
她微含嫉妒問他何時去過此地,蕭珩逗她半日,才細細告訴她,原來他受傷墜落之處,亦被稱作“相思崖”,據傳偶有華服女子在此處彈奏相思之曲,聞者無不斷腸。
彼時她問:“是玉真公主嗎?”
玉真公主一生富貴無極,唯于情愛一道求而不得,然雖如此,她卻從未動用自己的權勢去強求,后來她入了道觀,與心上人所在的寺廟隔山崖遙望,韶華短短幾載便羽化升仙。
想到這如花盛放卻盛極便凋零的女子,以及她無望卻又堅守的情感,她嘆息道:“公主一生,用一句詞道來,可謂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公主許是甘之如飴。”蕭珩道。
她卻仍為此心有戚戚。
蕭珩笑她傷春悲秋,然見她如此,便親了親她的眼睛,低笑道:”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良宵苦短,不相關的人,便不要提了。”
歲月流逝中,往事如風從耳旁掠過,而今才懂,原來于情愛一途,無論是執著還是放手,終是殊途同歸,原來自始至終,愛只是屬于一個人的事情,與他無關。
清詞一行人快馬加鞭,素日一個多時辰的路程,今日卻只用了半個時辰,便到了山腳下。
遠遠便見山下人影幢幢,無數火把蜿蜒如龍,蕭珩失蹤,不僅是鎮撫司出動了全部人手,京郊大營也派遣了兵士前來協助尋找。
趙劍將人手四散開來,許舟迎上前來,滴水成冰的天氣,他的額上竟泛著細密的汗珠。
許舟看見有個纖細人影正站在趙劍身旁,心中疑惑,此時有火把的光照來,映亮風帽之下,那人望過來的半邊臉龐光潔如暖玉,眸光若星辰,瓊鼻櫻唇精致柔美,許舟大驚,忙要行禮,被清詞以口型止住。
“許侍衛,可有世子蹤跡?”她問。
許舟搖頭,面色沉重。
孟清詞看向趙劍,語氣焦急:“趙大人,相信我,世子就在相思崖下。”
趙劍雖不知為何孟清詞如此肯定,但他只沉默片刻,便問許舟:“可有熟悉此地的人?”
“有。”許舟道,隨后朝人群中喊了一聲:“韓大!”,一個年約三旬上下,濃眉大眼的精壯男子便小跑了過來。
許舟向趙劍解釋道:“他家在山下住了幾十年,世代都是獵戶,對這一帶最熟悉不過。”
“這山里的犄角旮旯小人都走過了,大人盡管問。”男子神情恭敬道。
“相思崖在何處?”
男子愣了一愣,隨即撓頭思索了一柱□□夫,才皺眉道:“是聽說有這么個地方,原先據說因有貴人偶爾去,便一直封著,不讓我們閑雜人在那附近,后來貴人離開,也漸漸沒人管了。”
“只那處崖壁陡峭,且無甚景致,我們怕墜了崖危險,尋常也不會去。大人要去的話,小人知道一條極近的路,可以繞到崖上。”
“前頭帶路。”趙劍道,她點了一隊輕身功夫極好的親兵隨行,余下的人仍是繼續四處搜尋。
跟著韓大帶頭走的崎嶇小路,到了相思崖上,清詞已是氣喘吁吁,她一面平穩著呼吸,一面走到崖邊朝下望去,這一看便皺了眉。
夜濃如墨,今夜無月,亦無一粒星子,縱有火把照亮,崖下亦似深不見底一般,繚繞霧氣中,目光盡處烏沉沉一片。
趙劍心下一沉,若世子是從崖上墜落,可有生機?
清詞抿唇,因火光下崖壁平滑如鏡,并可可借力之處,然這種折膠墮指的天氣,若蕭珩受了傷,晚一分便有一分的危險。
韓大道:“居源山大多地方山勢平緩,只此處最為險峻,但崖下應是平地,若大人非要下去查探,”他伸手遙遙指向一處,“只那里有藤蔓纏在山石上,可小心攀巖而下。
“但必須得是功夫極好之人。”
趙劍回頭看向孟清詞,孟清詞知他所想,往后退了幾步道:“趙大人,不必顧慮我,救世子要緊。”
“我只在此處等候。”
她想了想又問:“可有別的路?”
韓大道:““若覺危險,也可從后山走一條山路下去,只那樣繞得遠且費時間。”
趙劍亦覺時間緊迫,道:“屬下先下去看看。”
然冬日藤曼雖蒼翠堅固,卻不定能否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重量,趙便命人往身上綁上繩索,又將繩索附在一處堅固的山石上,正踩著山石要往下探看,忽聽一熟悉的女子聲音道:“我先下。”
作者有話說:
1.“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出自歐陽修《玉樓春》。
第五十三章
清詞轉頭,便看見一身黑衣,發髻高束的趙璃月踏雪而來。
她整個人颯爽利落,一雙明眸里是掩飾不住的關心和擔憂,向孟清詞微一頷首,便兜頭問趙劍:“世子在崖下?”
趙劍其實并不知孟清詞一個內宅女子為何如此篤定,然而直到至今,尚無世子音信,她冷靜無疑的語氣給了他莫大的信心,聞言他不由看向孟清詞,卻聽孟清詞淡淡道:“是。”
趙璃月再不猶豫,對趙劍道:“我先下去探探。”
趙劍忙欲阻攔:“落雪結冰,郡主千金之體,不能有閃失。”
趙璃月挑眉,似笑非笑:“趙校尉,若論輕身功夫你可比過我?再說,戰場上我不也把你們世子從死人堆里扒出來過?”說著不待趙劍回話,便自將繩索系在身上,踩著山石攀援而下。
趙劍與這位郡主并肩做過戰,深知她領兵發令亦是說一不二,且她與蕭珩關系匪淺,只得訥訥讓步。
清詞福身行禮:“多謝郡主。”
趙璃月一半身子已在崖下,她抬頭,看向孟清詞的眸光復雜,語氣卻較平日溫和:“你放心,我定將人給你帶回來。”
話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見。
清詞雖可憑借前世的記憶,確定蕭珩最終無事,可仍克制不住心底重重擔憂,正在心急如焚之際,忽然聽到崖底傳來因距離遠而顯得微弱的人聲:“已經到了底下,只還未尋見蕭珩,是個很大的山谷。”
清詞大喜,便要向崖邊走過去,趙劍剛松的那口氣便又提了上去,他攔到清詞面前,苦笑道:“夫人,您隨行而來,我已是擔了極大干系,下去是萬萬不能的。”
清詞無奈,道:“大人莫非忘了,我哪有這般身手?我既已答允大人,必會在此等候,大人盡可放心。”
趙劍這才下去,指了兩個親兵道:“保護夫人。”
一半人陸續下去找尋,另外一半人由韓大帶著從后山再繞下去,方才喧鬧的相思崖轉瞬之間歸于寂靜,只親兵手中舉著的火把瑟瑟燃燒殆盡。
從崖上俯瞰,山谷中有火光明明滅滅,遙望天際,一兩點燈火在浩如深海般的夜里幽幽閃爍,是誰寒夜未眠,風雪待歸人?
雖仍擔心著蕭珩,她眼前卻驀然閃過趙璃月方才的神情,出于本能,溢于言表的焦灼關心,明知危險卻沒有絲毫猶豫的奮不顧身,所謂情深意重,不過如此。
她寂寥一笑,奇異的是此時,心間竟不起絲毫波瀾,趙璃月對蕭珩的隱隱情意,她早已知曉,這是同為女子第一眼的直覺。
如有所感般,她回眸望去,卻望進一雙亦如夜色深邃的眸子中。
那男子身形高大偉岸,披一領烏金鶴氅,氣質沉穩中隱隱有壓迫之感,不知是何時到來,清詞和留下的兩個親兵竟沒有聽到一點聲音。
兩人對視片刻,清詞沉默了一瞬,詢問道:“沈公子?”
不知這樣稱呼江湖中人,是否妥帖?
男子微微頷首,緩步走到她身旁,同她一樣凝視著崖下的火光,少頃,啟唇道:“在下,逍遙山莊沈拓。”又道:“蕭夫人?”
清詞愣了一愣,因京中女眷之間交往,極少以蕭珩的姓氏來稱呼她,但轉念想到沈拓并未聽說過她,于是她道:“妾身青州孟氏。”
沈拓微感訝異,旋即唇邊泛起一絲笑意,道:“孟夫人不必客氣,臨簡稱我一聲沈大哥。”
清詞從善如流:“沈大哥。”
兩人并不熟悉,簡短客套一番后,便各自陷入沉默。
沈拓的面色極為平靜,他雖追隨趙璃月而來,卻似乎不知,抑或不在意自己的妻子,舍身忘己去救別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