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憶江南》
文/春花散
“這故事有些長,你聽我慢慢講。”
我叫沈潤雪,出生在江南的一個煙雨小巷里。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一向溫暖濕潤的故鄉罕見地連下了三個月的大雪。
鵝毛般的大雪紛飛,顫顫地落在地上,把深色的大地給染白了。
我娘是續弦,少女時期在淮河那一片是出了名的美人,只是身體一直不好,嫁給我爹后等到二十出頭的年紀才開始生養。
我是她連喝了三年中藥調理身子,才保下來的。
不太幸運的是,她生我時早產了。
明明還未到時日,她卻肚子疼的受不了,我娘很害怕,連忙叫青枝去請附近有經驗的產婆來。
青枝是我家的丫鬟,比我大幾歲,自幼在我家長大。
她不敢耽誤,點著盞燈籠,急匆匆地出去了。
聽說了這件事,我爹也很緊張。
他的發妻之前就是因為難產,給他留下一雙兒女后,就撒手人寰了。
一家人都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許阿婆來的時候,我娘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她疼的全身冒汗,脖頸處的青筋都漲起來。
整整一天一夜,空中掛著的太陽變成了月亮,絢爛的云彩變成了璀璨的星星。
她在鬼門關走了一趟,好在有驚無險,我在產婆和下人的鼓勵聲中平安降生了。
發妻生產時我爹出差在外,他是第一次抱剛出生的嬰兒,姿勢略顯僵硬,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我這個小團子就是他的幺女。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發現我的眼睛和我娘像極了,柔順乖巧的樣子,心下里是喜歡的不行。
因為愛我娘,所以他也很喜歡我。
我是他們倆唯一的孩子。
在我出生前,我爹其實就想好了我的名字。他很喜歡今年的大雪,覺得是祥瑞之兆,于是決定如果我是個男孩的話,就給我取名叫豪雪。
只可惜,我是個女孩。
我娘是個細眉淡眼的女子,生下來的我必然也是小家碧玉的樣子,這樣一來,豪雪這個名字就略顯粗獷,有失風雅了。
她覺得倒也不必大改,雪本就是我降生的一個標志物,十分有寓意。
既然我是女孩,在雪前面加個雅致些的字就行了。
沈潤雪這個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因為早產,我從小身體就差的可憐。
尤其一到冬天,因為劇烈的咳嗽,我的臉總是紅撲撲的,盡管屋里再暖,我冰涼的手腳還是熱不起來。
為了給我治病,我家每年都花了不少錢。
我娘很心疼。
看著我難受的模樣,她總是會背著我忍不住偷偷落淚。
大家明里不說,其實暗地里都清楚,我這般差的身體,不知道能活幾天,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夭折了。
因此,我爹娘越發溺愛我,他們只希望我在活著的時候好好享樂,幸福開心就行。
好在事情總會有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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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聽誰說的,康橋邊上住著位姓趙的老先生,神機妙算,料事如神,人稱江湖百事通,不僅會算命還會看中醫。
我娘其實根本不信這些的,她好歹是富家千金,接受過算是高等的教育。但大抵是我百病纏身,最近甚至連連嘔血,愁得她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因為我,她從來不信神的人此刻卻希望能出現奇跡。
去見趙先生這天依舊寒冷,外面大雪層層落下,厚厚地掩住了漂亮的琉璃磚瓦。
我娘正好從外面回來,不知道買了什么,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
她把我拽進屋里,給我整整齊齊地套上去年隆冬時候買的紅色夾襖,我被裹得圓滾滾的,遠遠看上去像個小胖子。
她溫柔地給我梳好辮子,拉著我就要出門。
我看著外面的天很是不解,這樣冷的天出去做什么。
我娘沒有過多的解釋,只是說去見一個人。
外面風雪交加,我壓根就不想出去,但看她的樣子好像十分重要,我盤算著什么。
我讓她給我些好處,不然就不出門。
我從小就古靈精怪,我娘已經習慣了我想一出是一出的樣子。
她說回來后帶我去買阿福家的糖糕條。
阿福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壯漢,肚子吃的滾圓,頭上常戴著一頂黑紅的福帽,笑起來眼彎彎的像月牙,每天推著車在我家附近賣些吃食。
糖糕條是他家的招牌,十分熱銷,三文錢能抓一大把。我每次路過都很眼饞,只是我娘管的嚴,怕我蛀牙,明明就在開在家邊上的小路上卻沒買過幾次。
我有些心動了,但想想外面那么如此大的風雪,我還是搖頭想要拒絕。
只是沒想到她又拿一串糖葫蘆加碼。
我欣喜萬分,沒想到我娘這次這么好說話。
說了句成交,我便乖乖地跟在我娘屁股后面出了門。
空氣中白塵紛飛,大雪迷了人的眼。
還好臨行前,為了御寒,我又戴了圍巾帽子手套和護耳,全副武裝,所以沒覺得刺骨的冷。
目的地里我家不甚遙遠,我們倆沒走幾步路就到了他的門前。
趙先生住的房子很破。
真的很破。
又破又爛。
破敗的木門上結著蜘蛛網,我很嫌棄的推開吱吱呀呀響的門,一邊質疑這真的是人可以住的房子嗎。
我娘打量著荒蕪的庭院,也有些疑惑。
我不知道為什么傳說中的世外高人都喜歡裝作很奇怪的樣子,不是蓬頭垢面就是出塵不染。仿佛在兩個極端上才能展現出他們那種與眾不同的模樣。
我娘拉著我走進屋里,我才真正地見到那傳說中的大人物。
黑漆漆的屋里沒有照亮的東西,我勉強能看清是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坐在四方桌邊上的木凳子上,沉沉地打量著我。
他看上去約莫五十歲,眼線細而長,看起來比想象中聰敏些。
他見到我,笑著捋了捋胡子,對我娘說我們就是有求于他的客人吧。
我娘倒是認真起來,把禮品放下來,非常尊敬地請他給我號脈算命相。
趙先生把手搭在我細嫩的手腕上,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他眉頭皺起來了,嘆了口氣又把我的小手翻過來,細致地看了會兒。
我仰著頭,倒是想看他能說出來什么東西。
自從我小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男的,拿刀耍劍的,自稱什么仙人,結果我倆一起上山,看見一條盤著的小蛇,那位傳說中的仙人嚇得腿肚子抽筋跑的還沒我快,我就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么高人存在了。
趙先生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稱我這是氣血虧虛,脈象疲弱,早夭的可能很大。
我倒是同意這一點。
盡管別人嘴閉的再緊,我自己也知道,如果情況不好的話我真的是命不久矣。
我娘聽見“早夭”這兩個字嚇得渾身一激靈,連忙詢問破解的方法。
趙先生卻故弄玄虛起來了,有些為難的開口,說到關鍵處卻又停下來。
我娘上道地放了一串銅錢在他手邊。
他笑的瞇了瞇眼,說了一句我覺得很扯的話。
讓我娘找一個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孩養在我身邊,等到過了十八歲方可分離。
我覺得他簡直是在編瞎話。
這和要一對原配的蟋蟀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娘倒是信了,領我回來的路上一直念叨著這件事。
我爹當時在一家國營的報社上班,算是一個不小的領導,我娘很漂亮,街坊鄰居都很羨慕他娶了個這么美的妻子,極大的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她隨便吹吹枕邊風我爹就答應了。
他應該是動用了關系,在淮河附近四處尋符合條件的男孩。
我倒是不以為然,只是沒想到幾個月后,他真的找到了這個人。
//
三月的春天,客舍青青柳色新。
天可算是暖和起來了,春風暖融融的,輕輕拂過,平靜的水面開始蕩漾。
清晨吃早飯的時候,我爹主動開了口。
他一向寡言少語,我們倒是很意外。
他告訴我娘,那個男孩找到了,就在淮河邊上的一個叫做淡穗的巷子里。
我深感不妙,本以為那老頭只是瞎扯的,沒想到這附近還真有一個符合這條件的人選。
我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些反感他的到來。
我娘很驚喜,一向衿貴自持的她急匆匆地吃完飯,拉著我的手就往外面跑。
和我家不同,淡穗巷里住著的都是些小門小戶,我們到時,不少婦女都抱著自家的衣裳,打算到河邊去洗衣。
我穿著鵝黃色的綢面連衣裙,頭上戴著杏色的禮帽,過路人看著我這番打扮忍不住側目。
怎么說,一看就是大家的千金。
路線從進了巷子里后就開始彎折起來,在不知道拐了幾個彎后,我們倆終于到了。
宋家的院子很爛,殘破的磚塊堆起來勉強算是院墻的東西,院內老榕樹樹心已空,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立著,幾根枯黃的雜草疏疏地生著,一片毫無聲息的景象。
我從小養尊處優,鮮少看到這樣的場景,不由地咋舌。
我娘進門前還特意告訴我要叫人。
屋里很暗,我甚至懷疑這房子根本就沒有窗戶,連一絲光亮都沒有。
我想起了之前趙先生的家。
現在人怎么回事,都喜歡待在暗處,是要當什么大俠嗎。
一個年輕柔美的女人正哄著懷里抱著的小孩。
因為我娘提前寫過信表達過要拜訪的意向,所以那女人在看到我們倆的出現后沒有露出一絲驚訝。
她勉強勾出一個笑,疲憊地看向我娘。
我其實還是有些不情愿地,但我從小就有個毛病,一看見長得好看的人就走不動道,結結巴巴的。
我磕磕絆絆地問了聲好。
她很溫柔地看著我,夸我漂亮。
我聽著她的話,臉紅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除了我娘之外,這么美的女子。
聽那女人說她有五個孩子,最小的才三歲。她丈夫一年前死了,她實在是養不起孩子,不要說上學了,她都沒錢讓他們吃飽飯。
說完她的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了下來,我見猶憐。
我有些同情她和她的孩子。
符合條件的是她的四兒子,她把他推了出來,我才看到那個傳說中的男孩。
他個子比我高了一個頭,眉眼和女人一模一樣,很明朗,唇紅齒白。就是看起來不太開心,抿著個嘴。
我討厭別人喪著個臉,所以對他第一印象不太好。
女人看著看著,眼淚又往下流,她再有不舍也只能把他送出去,沈家條件更好,這也是為了他好。
我娘也很惋惜,她讓女人放心,保證會照顧好她的孩子,并把之前承諾的錢票和禮品放在桌上。
雖然我不敢說出來,但我覺得她們這像賣孩子。
盡管我不太喜歡他,但我還是覺得他挺慘的。
回來的路上我娘可能是為了讓我倆培養培養感情,特意坐了另外一輛黃包車,故沒聽見我蠻不講理的話。
家里要新來一個孩子,我總是有種悵然若失的恐懼感,怕被搶走東西,怕被分走愛。
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兇神惡煞,狠狠地威脅他,“你來我家什么都得聽我的,不然我叫我娘不給你吃飯。”
才幾歲的孩童,能想到最恐怖的事就是吃不上飯。
然而他真的是在我討厭的地方一踩一個點,任憑我怎么威脅他都一臉冷漠。
我不僅討厭別人喪臉,還很討厭別人不說話。
我氣的像個抓狂的小貓,專戳他的痛處諷刺。
“你娘都不要你了你拽什么拽。”
我承認,那個時候我是挺欠的。
宋郁只是鄙夷地看著我,“我不和傻子說話。”
我沒想到他居然敢罵我,張牙舞爪起來,“你罵我,我告訴我娘!”
他冷笑一聲,氣死人不償命的補了句:“還是個告狀精。”
我在風中凌亂。
雖然還沒到家,但是我已經有預感了,今后我的日子是不會太好過了。
這是我和宋郁不太愉快的相識。
也許那位趙先生真的不是江湖騙子,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一些,我的身體真的在宋郁來了我家后慢慢有了些好轉。
//
一月,除夕。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這是宋郁來我家后過的第一個年。
早起后,先是繁瑣復雜的掃塵。
大家在這一天清晨將院落清掃干凈寓意著辭舊迎新。
下人早在前些日子就購進了許多窗花、燈籠、春聯之類的物件,我拿著這些東西,拽著他,歡歡喜喜地去貼了。
先是我房間的再是宋郁房間的,然而我個子太矮,只能勉勉強強將豎聯貼上,而橫聯就算是站在凳子上也夠不著門上。
這時的宋郁已經是比我高一個半頭了,他雙手環胸站在我身后沉沉地盯著我。
我有些懊惱地晃了晃頭。
這個宋郁站在我身后,肯定不知道在怎么嘲笑我呢。
我回過頭看他,沖他狗腿地笑了笑,甜甜地喊著:“哥,你幫人家貼一下嘛,人家夠不著。”
沒錯,雖然在剛遇見他時我放了狠話,但我還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但是有個人在身邊陪著你長大,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教你做你不會的事情,是真的很爽啊。
在我厚臉皮的作用下,我和宋郁已經混熟了。
兩人再也不是一看見就劍拔弩張了。
明明我倆一樣大,但每逢我有事求他的時候都會叫他哥,偏偏這招還屢試不爽。
我想,宋郁還是有點良心的,懂得照顧我這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妹妹。
果不其然,他聽完我說的話,思索半刻,手伸出來去接過我手上的橫聯。
我忙把東西給他,看他站在臺子上有些高,提前擇清自己的關系說:“宋郁,你可小心一點啊,摔斷腿了我可不負責。”
宋郁沒說話,但我想他應該是臉黑著的。
他沉沉說一句,“知道了,就算有事也不會讓你背鍋的。”
我聽完很安心。
我就站在底下看著,邊給他指揮道。
“誒不對,要往右邊一點,對,慢點慢點,不對這下又太右邊了,左邊一點,好......”
正說著,我被肩上突然落下來的手嚇得一激靈,沒忍住,大喊了一聲。
上面的宋郁被我嚇了一跳,皺著眉看著我。
我回過頭怒目圓睜。
是哪個想死的。
原來是沈君妍。
見我被嚇到,她覺得有趣,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和沈君妍一直不對付。
前面說了,我爹的發妻去世前給他留了一雙兒女,男的叫沈君銘,女的叫沈君妍。
沈君如是長子,大我七歲,優秀又沉穩,對我很溫柔。
但沈君妍是個煩人精,她不喜歡我。
巧了,我也不喜歡她。
沈君妍比我大五歲,卻絲毫沒有一個做姐姐的樣子,我倒是不需要她處處讓著我,但我覺得她小心眼,總是針對我。
我小的時候她經常扮鬼嚇我。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討厭我,也許是跟她娘有關。
每次我倆吵架,我爹總是出來打圓場,他總會叫我寬恕她一些。
我知道原因。
坦白來講,我覺得她有點可憐。
我亂拳揮向沈君妍,罵她:“你有病啊,沒事躲背后嚇別人干什么。”
她又想和我拌嘴,但是想讓宋郁幫她貼春聯,只好忍下來說:“喂,你等會讓宋郁給我的也貼上。”
她問我,因為宋郁只聽我的。
我覺得莫名其妙,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你不是有你哥,你哥不是比宋郁高多了?”
我和宋郁這時候才十歲。
沈君妍有些無語,“你說的不是廢話啊,我能不知道讓我哥幫我貼嗎?我哥不是大早上出去給他老師拜年了。”
沈君如今年十七,成績十分出色,尤其是在理工科上。明年就打算留洋,一去就不知道是幾年才能回來了,所以今年是在國內最后一年,人情世故,他也該去拜訪恩師。
原來如此。
我也沒為難她,小手一揮大氣地答應了,反正是宋郁貼。
她走之后,我繼續指揮。我和宋郁兩人配合,將我倆門上的對聯和窗花貼好了,上聯:一帆風順年年好,下聯:萬事如意步步高,橫批:吉星高照。
宋郁順便又在門前掛了燈籠。
于是,兩人屋前是看起來紅紅火火,喜慶的很。
我笑的眼瞇起來,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新的一年,好的開始。
和往年一樣熱鬧,只是今年多了個人。
宋郁去給沈君妍貼去了,我就跑去我娘那要紅包。
給我娘磕了幾個頭,心滿意足地拿到了她的紅包,我急匆匆跑去找他。
我沖他揮了揮手中的東西,笑著說:“我們去逛夫子廟吧,我紅包要來了。”
等二人到那時,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來往的人與車將路堵的水泄不通,各式各樣的燈籠將街景照的很美,我頓時眼睛就亮起來。
我穿著紅色對襟夾襖,白色的羽絨點綴在肩上,頭上用紅繩綁了兩個小丸子,脖頸上掛著的長命鎖晃動起來叮叮當當的,生動的很。
我笑起來很美好,眉眼彎似月亮,漂亮的像個福娃。
宋郁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盯著我看。
察覺到他在愣神,我喚他:“宋郁,你看看想買什么小玩意。”
我看著炒貨鋪,心下一動。
捧起一手板栗,扭過頭,頭上玉簪叮當作響,我沖他笑著說:“要不就買板栗吧,糖炒板栗,軟糯香甜。”
他點頭說好。
只是我后來才知道,那天他的心里所想。
盡管邊上的花燈閃耀,人群喧鬧沸騰,他都不在意。
他那時候滿腦子都在想。
——
想抱我回家。
//
我倆帶了許多吃的回家,我愛吃甜的,所以不少都是蜜餞果脯。
我娘心靈手巧,不僅人長得美,燒菜也很好吃。
除夕給下人們放了假,她親自掌廚。
外婆給她打下手,外公和我爹在外面接見親戚。
說的大多都是客套話,你來我往,大家各有分寸,連送的禮品也都是差不多的價值。
沈宅上下,被小輩們裝飾的很有過年的氣氛。
天漸漸黑了,燈籠終于發揮出它的用處,閃爍著紅光。
一大桌子菜,耗費了不少人力物力,花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才做了出來。
紅燒鰱魚意味著“年年有余”;蛋餃意味著“招財進寶”;湯圓意味著“團團圓圓”......
這么一大桌菜,被賦予著各式各樣的意義,但不論是哪種,都表示著人們對新年的重視與希望,人們對漫長人生的熱愛與追求。
由最年長的外公致辭、動筷后小輩們才能進食。
這場年夜飯在歡聲笑語中結束,每個人都吃的心滿意足。
明月高高地掛在黝黑的空中,啟明星永遠閃亮,唯有灰撲撲的云彩繾綣地依偎著廣闊的天空。
大家吃的很飽,不少人在庭院中閑逛,飯后消食。
我待在宋郁身邊,問他:“喂,宋郁。”
“嗯?”
外面在放煙花,我聲音太小他有些聽不清。
他偏了偏身子,將耳朵湊近我,方便聽得清楚我在說什么。
“你說我們長大之后會是什么樣子?”
從來沒有考慮過這類復雜問題的我突然惆悵起來。
沈君妍聽見我問,在一邊搶話說:“我肯定是好好念書,長大以后嫁個好人家。”
我懟她:“你這也太沒志向了吧!”
“什么叫沒志向?世界上人那么多,又不是都是天才。”
沈君妍不以為然的說。
我倒是叫她嗆住了,啞口無言。
半晌,我聽見沉默的宋郁開口了,“你愿意的話,做什么都可以。”
他頓了頓,看著我,補充道:“在這世界上,只要你想,石頭縫里也能開出花。”
我聽見了自己滿意的答案,放下心來說:“我還沒想好我長大要干什么呢,不過不急,反正來日方長。”
我又問他:“你想當什么?”
宋郁隨意地說:“攝影師吧,想拍下一些歷史性的東西。”
沈君妍急了,這兩人咋回事,一個個都這么義正言辭的,自己也不能輸,她說:“那我......那我,那我就跟爹一樣,也在報社上班,我當記者!”
沈君銘呢?
雖然他不在三人的邊上,但是不用問也知道。
他的愿望一定是追求他一生熱愛的真理。
只是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太小,不知道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
我真正接觸上學是在十三歲的那一年。
受夠了沈君妍的嘲諷和白眼,在我的苦苦懇求下,我娘終于答應讓我和宋郁一起上學堂了。
我很喜歡這個學堂的裝修風格,圓形拱門和馬頭墻,黑瓦白墻,小橋流水,奇花異卉。
只是想象和現實略有不同。
宋郁一進學堂便是風云人物,不僅人緣好,學習成績也一直是第一。
我腦子雖然也很機靈,在第一堂國文課上就顯示出超強的語言天賦,可惜我轉的飛快的小腦袋瓜子,一遇上數學,就卡殼。
并且我特別討厭寫作業,每每不寫作業都要挨訓,嚴重的時候還要挨板子,比如說現在——
我低著頭,默默地挨訓,小嘴撅的能掛油壺,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教書的先生叫周岐楓,戴著黑架眼鏡和小方帽,人很嚴肅,做事一板一眼。
他是死腦筋,不曉得變通,有學生犯錯了便要狠狠地罰。
今天是周三,這已經是他這周第三次抓到我不寫數學作業了。
于是,他把我拎出來,讓我站在教室前示眾。
我抿著嘴不說話,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傳來打量的眼神,我更能感受到宋郁幸災樂禍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雖然生氣,但宋郁確實昨晚就提醒過我要做作業,是我自己忘了。
他嘲笑的目光太灼烈,我不甘地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別太囂張,回家算賬。
這下不知要罰抄多少遍弟子規。
我痛苦地想。
下了晚課,他扯過椅子坐到我邊上,問道:“還有多少遍?”
我瞥他一眼,“哼”了一聲,不情不愿說道:“五十遍。”
“快抄,我等你,”宋郁點點桌面。
我還是沒有好臉色給他,還是氣著他上課嘲笑我那事。
宋郁只好說:“我幫你抄,你歇會。”
計劃通。
我這才和他搭話,“這還差不多,”嘴角無意識的向上揚起來。
給他筆,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吐槽:“你都不知道,整整五百遍,抄的我手都要斷了。”
“那你下次還敢不敢不寫作業,都跟你說了你還不寫,該。”
宋郁說我。
先生不在教室里,明眸皓齒的少年伸出修長的手指,控筆,一旁的長發少女好奇地看著他,陽光微微灑滿兩人全身,一副美好又溫馨的畫面。
等到五十遍抄好,他輕揉了幾下手腕,隨手嫻熟地拎過我的書包,手無意識地勾著我的發尾,卷起又放下。
他將放置在庭院中的黑色自行車推出,書包放在前框里,沖我示意。
我心領神會,側身坐上后座,手輕輕捏著宋郁的白襯衫衣角。
兩人一路向西,紅滾的落日就在眼前,緩緩地落下。
一路上有不少認識的人沖我倆打招呼,我笑著一一回應。
等到了家里,晚飯已經涼了,我娘貼心地將飯菜端進屋里去熱。
前幾年沈君銘和沈君妍去了國外,整個家里就冷清了不少,我連平時拌嘴的人都沒有。
我倆吃完飯后,坐在庭院里休息,我爹回來后,照例問了一些平常的問題,聽見我又被罰這件事,他眉頭皺了皺。
“你今年十三歲,還有兩年你就十五歲了,君妍和君銘都是十五歲出去的,你到時也要一個人在外獨立,總是被罰也不是個辦法,人嘛,總是要上進一些的。”
我平日里也就怕我爹一些,此時只是低頭小聲答應。
良久,我又抬頭問:“那如果我去國外的話,宋郁也跟著去嗎?”
我問完話,場面沉默了。
供一個孩子在外留學可是筆不小的開支,宋郁畢竟不是我們家的孩子,只是如果他不去的話,我也不想去了。
這么多年,我都和他在一起。
我爹只是沉默著,給出了個模棱兩可的回復,“到時再看。”
說完,我們三人沉默著。
我從未想過,這么快,我們就不得不面對人生的各種選擇。
有的刻苦,銘心般的難忘。有的輕易,流水般的消逝。
而我們正站在人生的分叉口上,仿佛選什么都是對漫長而神圣的生命的褻瀆。
//
剛入冬時我就開始在腦里構思著今年生日該怎么過。
終于是盼星星盼月亮,讓我把十四歲生日給盼來了。
只是不巧的是,二十二日是周六,而學堂是單休,只有周日放假。
所以,今天我仍然要和宋郁一起去上學。
我的習慣是:每天起來都要賴會床。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我得完成大計劃。
于是大清早時,天還沒亮我就起來了,將自己收拾干凈,我鬼鬼祟祟地潛入了宋郁的屋里。
床榻被褥整理的很干凈,被子疊的四四方方的像豆腐塊,他生活上對細節的龜毛程度,是我望塵莫及的。
我很少進他的屋子,此時得以好好地打量著擁有他氣息的一切物件。
就是不知道宋郁人去哪了,我繼續往屋內走。
等到我看見宋郁時,他正在套上半身的白色襯衫,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顆顆扣好扣子,接著打好藏青色斜紋領帶。
我看著他的背影出了神,兩人住在一起的時間太長,讓我忘了其實宋郁幾年已經竄了不少個子。
他不僅遺傳了他母親的俊美,還繼承了他死去的父親的英氣。
我們都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大人模樣。
只是我們太熟稔,沒有注意到很多細節。
宋郁看著我,眼眸深沉,“看夠了沒?”
我意識到自己發愣,想著自己出神的傻樣,不由的有些害臊。
但我還是說:“誰看你了,自作多情。”
宋郁好笑地看著我嘴硬,問我:“今兒怎么起這么早,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他看著我的穿著,皺著眉說:“你制服呢?不穿制服可是要罰抄一百遍學訓學規,到時候我可不幫你抄,你就一個人哭吧。”
我湊近他,貼著耳神神秘秘地說:“今天我們不去學堂。”
不去學堂?
他終于認真起來,注視著我。
我被他嚴肅的目光盯的有些心虛,小聲地說:“今天不是我生日嘛,往年生日都是一樣的形式,今年我想過個不一樣的。”
“你要逃學,”宋郁看著我說。
明明該以問號結尾,可他看我一眼就猜出來了我的小心思,毫不客氣地戳破。
我大眼睛瞪了起來,惱羞成怒地說:“別說那么難聽嘛,我們這叫......這叫什么,哦對,叫做不去上課偷偷地跑出去玩一玩。”
他無語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覺得別人眼瞎,看不出來,”宋郁損我。
我仿佛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我提前問過了,周岐楓染了風寒,今天是一個年輕老師來代課,不會有事的。”
“你是覺得他不會點名,還是周圍的同學不會告發我們,”宋郁繼續和我講失敗的可能性。
不得不承認,我總是沒他腦子反應的快。
我聽見他說的話,下意識脫口而出。
“是哦。”
自己打自己的臉多少有點疼得慌,我漲紅了小臉反問:“那怎么辦,今日秦先生來茗翠樓了,秦先生可是天下第一名嘴啊......我還想去街頭看皮影戲,三打白骨精今就演完了。”
我說著說著小腦袋就低下去,還自顧自地委屈起來。
“天天念書念書的煩死了,過個生日還要在學堂里度過大半天。”
我確實是忘了一開始的時候,自己是有多渴望去讀書的。
宋郁狠下心,不答應我,沒打算和我同流合污。
“念叨夠了沒有?好了就走,再不走就遲到了,”他套上厚外套,敦促道。
我見狀還想要再掙扎一下,“我爹說明年我就要去外面上學了,我就想今年的生能好好過一次有那么難嗎。”
說著眼圈都紅了。
神奇的是在我說完最后一句話后,宋郁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眸光微閃。
他沉默了良久,松了口。
“只這一次,下不為例。”
我聽完開開心心地拉著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其他人,溜到后院圍墻那兒。
前門有很多下人走進走出的,我怕大搖大擺地走前門自己的表情不自然露餡,索性偷偷走后門溜出去。
圍墻大概有將近兩米高度,邊上堆放著各種雜物可以墊腳,所以翻墻顯得不那么難。
宋郁先翻了過去,輪到我就有些不容易了。
我畢竟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小姐,此時穿著中跟皮鞋和紗裙,干這種事情不太方便。
我蹲在圍墻上,目光求救般地看向宋郁,軟著聲音小聲喊:“哥,你快救救我,我穿的鞋有跟,跳下去會不會摔啊,萬一磕到臉了把我摔破相了怎么辦啊。”
我環顧四周,害怕地說:“快點啊,等會要來人了。”
宋郁想逗逗我,惡劣地笑著說:“大小姐,你再不跳,我就把你一個人留在這。”
“別別別,千萬別,我跳我跳,”我害怕得聲音都在抖。
“你跳吧,我在底下接著你,”宋郁見我真的害怕,也沒了逗我的興致,沖我保證。
我怕再糾纏下去等會真的來人,閉上眼心一狠,往下一跳。
短暫的失重感過后,沒有傳來想象中的疼痛,反而是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我睜開眼,我被宋郁抱著,兩人離的很近,近的我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長睫毛和鼻尖上的一顆黑色的小痣,我也能聞見那股他身上獨有的皂角香味。
他身上的氣息像水一般溫和,是那種不帶侵略感的溫柔,淡淡地籠在我的周圍。
我被他身上溫暖的熱度燙的有些不好意思,愣怔了幾秒后連忙下來,耳根子泛著淺粉。
我有些不自然地扯開話題,“我們趕緊走吧,”說著便拉著他離開家附近。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
宋郁在我身后看不到的地方,反復摩挲了幾下手指,試圖將那陣短暫擁抱我幾秒鐘的感覺永遠的記住。
//
我倆一路出了巷子,到正街上。
路上還偶遇了年齡和我相仿的小丫鬟秋曇。
她挎著籃子,出來趕早市,給我娘買胭脂鋪購進的新貨。
看到二人,秋曇大吃一驚。
她疑惑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不解地問:“小小姐,今日是該上學的吧?您和宋少爺怎么在外面?”
我捂住她說話的嘴,沖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你得給我保密,回去了不準說。”
秋曇年齡小,和我親,很聽我的話,她連忙點點頭保證自己不會說出去。
我才放下心,和她告了別,拉著宋郁去逛茶樓。
兩人走到茗翠樓門前,我打量著茶樓豪氣的門頭,默默贊嘆了句,“真氣派啊!”
一路上不說話的宋郁突然開口問我,“你喝茶?”
我搖搖頭,拉長聲音“嗯”了一聲,對他說:“這你就不懂了吧!我雖然不喝茶,但聽書啊,茶樓里不就有話本先生?再說,我吃糕點啊。”
這下宋郁倒是奇怪了,他詫異地挑挑眉,說道:“你哪來的錢?別跟我說你偷拿你娘的。”
也不怪他這樣想我,我那不著調的性子平時屬實是沒做出什么正經事。
我瞪他一眼,氣鼓鼓地說:“你就不能想我點好?這是我往年攢下來的。”
我身體不好,我娘管我管的很緊,不讓我亂跑。所以往年的壓歲錢,生辰收的紅包,都沒機會花出去。
如今這樣一算,我倒是能稱得上是個小富婆。
兩人落了座,我透過珠簾,看下去,一個穿著長衫留著黑須的男人正搖頭晃腦地講著故事。
我很興奮地盯著看,而宋郁則興致缺缺,趴在桌子上小憩。
我正聽到興處,扭頭想跟他說,卻看見他懶懶地將臉頰墊在胳膊上,睫毛微顫,碎發微微掩住他的眼,卻擋不住他身上溫文爾雅的氣質。
不知怎么的,我聽見人講話的聲音漸遠。我盯著宋郁的臉,目光一點點從額頭流傳到他微紅的唇。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我的臉微微泛紅。半晌,才將目光移開。
等秦先生終于說出口,“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后,我才小心地把趴著的宋郁叫醒。
我態度出奇的好,聲音糯糯的,“哥,哥,聽完了起來吧。”
宋郁剛醒,聲音啞啞地說:“接下來去哪?”
我思索一會,眉開眼笑地說:“去看皮影戲,三打白骨精!”
我拽著他出了門,也不管自己穿的是小皮鞋,在青石板路上跑的飛快。
演皮影戲的地方就在早市盡頭,在路邊簡單的支了個臺子,就能演。
人已經圍了起來,二人來的晚,所以只能在外面看。
人多難免擁擠,宋郁皺起眉,他一邊跟別人保持距離,一邊用手護著我,以防我被人擠到。
我平時被約束慣了,難得出來撒撒歡,黑葡般的杏眼里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等到二人看完了皮影戲《三打白骨精》后,又買了一堆好吃的,天已經黑的差不多了后,宋郁估摸著家里可能已經是鬧翻天了,他問:“玩的差不多了吧大小姐,您看能不能回家了?”
我卻是搖搖頭,對他神神秘秘地說:“還有最后一個地方,這個地方一定要去。”
宋郁拗不過我,只好跟我走。
為了到某地,還專程叫了輛黃包車出行。
這下他是更好奇了,然而我就是不肯開口,非說要到地方了再告訴他。
等到了地方,宋郁看了看眼前的建筑物,有些疑惑地問我:“你來廟上干什么?”
“你跟我來就知道了,”我把他拽進去。
寺廟藏在深山中,石板路一塊一塊延至盡頭,叢林花卉,幽深寂靜,偶爾有幾只鳥叫為肅靜平添一絲生動。
二人一直走到寺廟門口,一株菩提樹下,樹上掛滿了紅色絲帶,上面用筆寫著人們各種各樣的美好愿望。
我問僧人要了兩條絲帶和毛筆,我將紅色絲帶平展開來,一條寫上“祝沈潤雪平安喜樂”,另外一條則寫上“祝宋郁歲歲平安”。
我將兩根絲帶系在樹上,回頭沖他嫣然一笑,“我們倆是同一天生日,可這么多年我一直都沒有好好地給你過過一次。從今天開始,這一天不僅是我沈潤雪的生日,也是你宋郁的生日啦!”
說完,我有些局促地撓撓頭,憨笑一聲,“就是太突然了,沒給你帶禮物。”
宋郁從我開始寫字時就在發愣,我以為是他不喜歡這份禮物,我又說道:“你要是不喜歡這個禮物,我回去再給你準備一份!”
我說完,連空氣都安靜下來,半晌,我才看見他搖搖頭說。
“不,我很喜歡。”
宋郁一向冷淡的眼神明亮了起來,他嘴角甚至勾起一個笑。
思索良久,他將自己脖子上戴著的玉佩取下來,塞進我的手里。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我說著“不能要”,這玉佩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物件。
結果整個人被攬入他溫暖的懷抱中,我聽見頭上傳來悶悶的聲音——
“謝謝你,子安。”
我聽見他這樣叫我的小字。
//
二人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了。
一家人正襟危坐地看著我倆,宋郁倒是不卑不亢地迎了過去,而我則是心虛的頭都抬不起來。
小丫鬟秋曇確是沒告發兩人,只說自己外出一路沒碰見。
出差錯在學堂那位代課老師身上。
早上點了名簿,班里差了兩個人,一天都沒來上學。他核對了一下名單,把兩人揪了出來。
報告就打到了沈家這。
我爹也不想動手,畢竟是最疼愛的小女兒,可是今天要是不讓我長個記性,往后我仍敢大著膽子在外面亂跑。
“跪下!”
他厲聲說。
我嚇得腿軟,“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我爹眼見二人的服飾,心下就明白了肯定是自己家的把別人家的帶出去。
我娘想求情,卻也是不敢插嘴。
我爹握著棍子指著我說道:“你逃學還算小事,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亂,萬一你在外面出事了我們怎么辦。”
藤條說著就要揮下來。
一旁的宋郁突然跪了下來,“子安她是姑娘家不能留疤,要打就打我吧,是我領她出去的。”
盡管是認錯,他依然平靜的就像一灘死水。
我爹見氣能撒向別處,忙道:“好,你要替她受這鞭子是吧,我今天就讓你們倆長長記性,看下回還敢不敢做出這樣的事了!”
他手中的藤條揮向宋郁,明明生疼,他卻死死地忍下來了,倔強地不吭一聲。
我眼淚簌簌落下,淚水如斷了線般的珠子。我撲到宋郁身邊想替他擋下,向我爹大聲喊:“爹你別打他了,女兒知道錯了都是我的錯,你別打他了這事跟他沒關系,是我想要出去的!”
我抱著宋郁,哭的抽抽搭搭。
宋郁卻安慰我,“你哭什么,我沒事。”
都皮開肉綻了怎么會沒事,你總是嘴硬。
我娘見我哭成這樣,忙求情道:“我看差不多得了,讓他們長長記性就是了,再打下去人都要打壞了。”
我爹冷哼一聲,甩袖進屋了。
我這才抱著他,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我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宋郁只好一遍遍安慰我,等到我停下來。
睡前,二人在屋前分離時,我問他為什么要替我挨罰,宋郁只輕松地告訴我——
“因為玉佩給了你,你就得替我開心一輩子。”
愛上一個人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心疼他。
我心疼宋郁,這是我第一次對他有了別的情緒。
//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婚姻是件神圣且浪漫的事情,在青枝出嫁的那天。
她自幼在我家長大,跟我的情分自然不像與旁的下人那番薄。
或者說,我和爹娘一直把她當做一家人看待。
她是看著我出生,看著我長大的。
青枝長得倒是算不上有多漂亮,但勝在氣質。
她是真的很溫柔,除了我娘之外,對我最好的人就是她了。
我不想上學的時候,她會苦口婆心地勸我;我犯錯的時候,她會嚴厲地批評我;我睡不著覺的時候,她會給我給我講故事哄我。
雖然她身份不高,但她又努力且上進。不僅識很多字,還心靈手巧,女紅一類的事物,她是樣樣精通。
要是青枝生在大家就好了。
我常常這樣想。
我其實是很舍不得她出嫁的。
聽她說男方是個富家少爺,相貌堂堂,氣質儒雅。
他們是在河邊相識的。
那天青枝正打算去河邊浣衣,許是昨日剛下過小雨,石階上又生了青苔,她一步沒走穩打了滑。
她不會水,又驚又怕,只能大喊救命。
男方正巧從路邊經過,聽見聲音就把她救了上來。
他們倆一見傾心。
她只是個小小的婢女,無以回報,便以身相許。
英雄救美,這倒也算是段佳話。
聽說男方家里沒有妻室,他向青枝承諾會讓她作為正室。
沒過幾天,聘禮便送過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這么高興。
青枝雙親早死,爹娘為了這件事,特意作為她的父母出席了婚禮。
我家備足了彩禮,只為了給她撐場子。
那天她鳳冠霞帔,珠圍翠繞,穿著緞紅長裙,耳朵上墜著祖母綠的寶石,語笑嫣然。
盡管一早就起來打扮,可喜悅抵過了倦意,我看著她念新婚誓詞滿臉笑意。
“從茲二人結緣,珠聯璧合,佳偶天成,永結同心,白頭偕老,天生一對,即便海洋枯竭,堅石風爛,今佳眷若大雁并肩,訂下此言。”
我是替青枝高興的,她是個極良善的人,遇見良人是她應得的。
男方乘著禮車來接她,臨走前我還是有些難過。
大喜的日子,眼淚是不吉利的,可我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盡管這是喜悅的淚。
“青枝,你在別處也要開心,幸福的過日子。你性子軟,莫叫旁人欺侮了。”
我一向神經大條,此刻卻泣不成聲,細心地叮囑她。
青枝想笑著安慰我,可見我哭的凄慘,她也有些忍不住傷感,哽咽道。
“小小姐放心吧,我會好好過日子的。”
她抱了抱我,淚眼婆娑。
母親看見我們二人依依不舍的樣子,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不能再耽誤了。
我吸吸鼻子,揮手和青枝告別。
看著遠去的車,我不經有些惆悵,對著邊上的宋郁說:“我以后也會嫁人嗎?”
宋郁看了看我。
他性子冷,盡管別人再煽情,他也只是沉默不語。
我一直都覺得他是個冷血動物。
可能是我哭的太丑太慘了,他難得安慰我說:“放心吧,你以后嫁給他肯定會很幸福的。”
他這么篤定,我總覺得是在糊弄我。
我不信。
“你怎么知道的,你肯定是騙我的,我這么頑劣不堪的性子沒人會喜歡我。”
我可能是傷心過頭,突然就有了自知之明。
宋郁看著我突然笑了起來。
果然是個冷血動物。
我一邊哭,一邊想。
他少見的幼稚,伸出小指,用一種肯定的語氣對我說:“你不信就和我打賭,等結婚了之后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我小孩子性子發作,勝負欲被挑了上來,都不哭了。
我也伸出小指,和他拉了勾。
“要是我以后過得不幸福就都賴你。”
我還是一樣蠻不講理。
宋郁看著我笑的燦爛。
“好。”
我聽見他這樣答應我。
只是我那個時候太傻,沒注意到好多細節,比如他的自信,比如“結婚之后”少了“你”。
//
十五歲的時候,我和宋郁一起出國了。
那天太普通了,普通的都不足以讓我記下來。
和往常一樣,我、爹、娘、宋郁,我們四個在一起。
不同的是,我們是站在即將行駛的郵輪邊。
那時沈君妍和沈君如都已經開始工作了,可以補貼家用。
所以再三思考下,我爹娘還是決定讓宋郁和我一起走。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之前趙先生說的話是漸漸靈驗了,人都是怕死的,我也不例外。
我娘拎著我的行李,看著我瘦小的身子,忍不住落淚。
這么多年了,她性子還是那樣細膩,總是哭。
“到了那好好念書,照顧好自己,別生病了。你和宋郁是一家人,彼此間相互扶持,都好好的。”
她細心地叮囑我。
“好了好了,”我俏皮地眨眨眼,想要緩解一下這悲傷的氣氛。
宋郁從她手上接過我的行李,邊承諾:“放心吧姨,我會照顧好她的。”
我娘勉強算是放下心來。
沈君如忙著工作,沒有來送行,可沈君妍來了,我倒是有些意外。
她留著長發,穿著灰色的半身紗裙,上身是一件杏色的圓領針織衫,外面罩了一件淺駝色大衣。
眉目溫婉,淺笑嫣然。
我看著她,有些恍惚。
我突然難以將她和以前那個咄咄逼人討人厭的家伙聯系起來。
沈君妍看我盯著她發愣,故意瞪我兇巴巴地說道:“看什么看!”
我沒有和以前一樣回嘴。
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難過。
她卻只是看著我,笑起來,眉眼彎彎。
“別給我丟臉,讀不出名堂別回來,錢的事不用操心,有我跟你哥呢。”
每個人都對我這么好。
我有點想哭。
我眨眨眼,想要逼退那股酸澀。
怕在眾人面前落下淚來,我拉著宋郁,慌慌張張告完別就上了船。
我不敢回頭,我知道他們在后面看著我。
白雁亂飛秋似雪,清露生涼夜。
在國外和以前一樣,宋郁依舊是風云人物,招人喜歡,好人緣,而我的文科成績更上一層樓,可能是因為有他長時間給我開的小灶,我的理科也漸漸好起來了。
家書是一個月一封,大多也就是講些無關痛癢的閑事。
只是我不寄,爹娘必定會擔心,只好堅持月月寫些流水賬。
宋郁成績優異,在學校里是干部,因為參加了攝影社,學校里還給他發了一部相機。
他經常會和朋友一起出去采景。
我喜歡半夜里摸黑寫作業,有時一熬就是一整晚。
學校規定學生不得無故出入校園,而我補作業時總是饞嘴,就總會叫他給我捎些吃食。
因為學費很高,一個月給的零用錢有限,外面消費不便宜,零用錢有不少都花在了給我買東西上。
宋郁總是省他的那一半,有時候還會參加一些賽事領獎金。
驗證了小時候的那句話,他對我是唯命是從,事事順應,我在他那是說一不二。
我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因為一起長大的情誼,他對我一直很好。
我倆第一次吵架是因為一件小事。
那天天氣很好,“野田春水碧于鏡”。
我和他中午吃完飯回來后,正打算一起寫作業,他抽屜里突然掉出來一張白紙。
國外的風氣很開放,情情愛愛的事都是擺到明面上說。
我知道他很出名,一直都有很多人喜歡他,我雖然管不著,但莫名就是有些不愉快。
他一直是我的,一直聽我的,一直在我身邊。
我就是不想他和別人有聯系。
還沒等他看,我就搶過信紙,小聲地念起來。
“一班的宋郁同學,我......”
我后面沒念下去了。
信是用中文寫的,看字跡應該是和我倆同級的中國學生。
她很用心,字寫得很漂亮,端端正正的,態度很誠懇。
我心里不舒服,酸溜溜地說:“你的小迷妹,說要見你,讓你下午在樓后面等著。”
宋郁皺了皺眉,拿過我手中的紙,又疊好,打算扔紙簍里。
我諷刺地笑了聲,陰陽怪氣起來,“扔了干嘛,去見她啊,人等著你呢。”
我后面還說了很多莫名其妙難聽的話,現在想起來都有些愧疚,我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可我當時就是忍不住。
我后面才知道這叫嫉妒。
平日里旁人明晃晃愛慕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我一直都很在意,但我知道我沒權利管,我跟宋郁,左右不過家人的關系。
我于他是只該有親情的。
我快受不了了,一直憋著股氣,此刻都發泄出來。
這段爭吵最后結束于我惡狠狠地沖他吼了句,“我這輩子最討厭你了”。
宋郁是真的生氣了,他下午沒有外出的活動,卻一整天都沒回來,我知道他在跟我置氣。
我是真的后悔了。
我知道我這個人很不講理,他從來了我家后就和我在一起,除了睡覺的時候,其他時間都在我身邊寸步不離,生病的時候夜夜不睡地照顧我,我犯錯了還替我挨罰,會保護我,會哄我開心。
怪我的大小姐脾氣,自尊心在作祟。
晚上的時候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江邊的人行道上孤單地亮著一盞不算太亮的路燈,我孤單地站在燈邊。
為了烘托悲傷的氣氛我還特意開了瓶酒。
等到宋郁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伶仃大醉了。
我臉燒起來,耳朵紅的不行,眼神迷離地看著他。
深秋的晚上有些涼,盡管冷,我卻還是不清醒。
我開口,說話有點大舌頭,“你來干嘛,你不是討厭我了嗎,你走啊。”
宋郁氣的笑起來,他戳了戳我,“沒良心是吧,我怎么討厭你了,不是你討厭我?”
他尾調上揚,我聽的一愣一愣的。
酒壯人膽,我眼神從他的額頭流轉到紅的唇。
我猛地靠近他,他像是被嚇了一跳,疑惑地看著我。
我湊上前去親了親他的唇角,然后哭著說:“你要是討厭我怎么辦,我脾氣這么差誰會娶我,我只能坑的了你。”
我能感覺到他明顯僵硬起來。
我繼續哭,十分凄慘地說:“人家都說青梅竹馬是要結婚的,你不喜歡我我跟誰結婚。”
我潸然淚下,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滾燙的淚珠滴到他的手背上,他像是被燙到了,連忙給我擦起淚來。
良久,我聽見宋郁嘆了口氣,說道:“別哭了。”
我還是哇哇地哭,亂耍酒瘋。
他突然有興致起來,眼含著笑看著我,“我為什么要跟你結婚?”
我安靜了,抬頭迷惑地看了看他,然后不可置信地說:“你不娶我?”
宋郁覺得好笑,反問我,“我為什么要娶你?”
我這個醉漢的腦子,一時間轉不過彎來,沉默地思考了很久。
他見我似乎要說出什么有道理的話來,認真的打算聽。
結果我一開口就是“哇”的一聲,哭的比剛才更凄慘了。
“宋郁不和我結婚,怎么辦。”
我邊說邊往地下坐。
宋郁有些頭痛,他把我拉起來。
“別哭了,我跟你結婚不就行了。”
我抽抽搭搭地看著他,又開始不講道理,“你是騙我的,這么敷衍,你肯定會和別的女人跑了。”
這次他沉默了很久。
我哭的頭暈,剛安靜下來緩過神又想哭的時候,突然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抱的很緊,我有點喘不上氣,想要掙扎。
“醒過來別裝失憶。”
我聽見他聲音在抖,他下巴親昵地蹭著我的頭,我們像戀人一樣繾綣地依偎著。
“我會娶你的,我見你的時候就這么想了。”
“等到了年紀,我們就結婚。”
我聽著他這么講,輕顫著睫毛睡著了。
//
我娘死在我十八歲那年。
還未收到消息的時候,家書斷了兩個月,我沒在意,以為只是家里在忙什么事物。
當時國外正蔓延流感,學校里好多學生都中招了,毫無疑問我也是。
上面只好下令閉校一段時間,我告假后就和宋郁回國了。
“風吹紅蒂雪梅殘”。
當時正值寒冬,大雪落了滿頭,我和宋郁走在熟悉的江南小巷里,我倆牽著手。
好久沒回到祖國,我看著眼前的每家每戶,懷念著。
宋郁幫我理理披肩,把我圍的嚴嚴實實的,他手在后面攬著我。
我笑著瞇瞇眼。
這樣就很好了。
我想。
奇怪的是原本這一路本該是熱鬧的,有孩提哭鬧嬉笑,有婦女在嘮家長里短,有鳥鳴犬吠。
此刻卻靜悄悄的。
我莫名有些害怕。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我走到家門口。
門前掛著白色燈籠,黑白挽聯吊在墻上,墻邊堆著各色的花圈。
屋內隱隱傳來壓抑的哭泣聲,下人們都穿著白色的喪服,俯在一具黑色的棺木前。
我看見了一群我熟識的人,大多都是些過年時會出現的親戚。
我走進屋里看著這一場景愣住了,久久沒有反應過來。
墻上掛著我娘的黑白相片。
坐在前廳主座上的是我爹,聽見聲響,他抬起頭疲憊地看著我,沉沉地說道:“你娘死了。”
因為生病。
送葬的隊伍很長,一眼望不到頭的白色。
我卻連哭聲都聽不清。
雪停了,天上開始下雨,像是在哭。
我哭不出來,一路上都在沉默。
宋郁擔心我,一直緊握著我的手。
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死了,我卻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一直到回來的時候,我都沒有哭。
宋郁知道我心里難受,什么都沒說,只是抱著我。
我抱著他眨巴眨巴眼,喉嚨里發癢,很久才落下淚來。
我第一次這么安靜地哭。
原來失去一個人的感覺是這么痛。
也許是我的命數已到了頭,也許是這流感確實厲害,我的病在一個月后開始惡化。
一個平常的早晨,我站在外頭看雪,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忙用帕子捂著嘴。
血浸透了帕子,看起來像白雪上的紅梅。
我把手帕藏起來。
我知道。
我快死了。
宋郁專程從外面請了名醫來,叫趙先生。
我笑起來。
又是一個趙先生,恐怕這次也說的準吧。
趙先生號了我的脈,面露難色。
我知道情況很不好。
我看著宋郁,彎彎眼,讓他出去給我買我愛吃的冰糖葫蘆。
他出去了。
他一直都很聽我的話。
趙先生看著我,只是說:“接下來的日子,姑娘開心些吧。”
我笑起來,眼角帶著淚,把桌邊的銀票放他手上,買我的一句死亡證明。
不愧是趙先生,說的準。
宋郁回來的時候攜著寒氣,怕冷著我,他脫了外衣披在我的身上,把我包的緊緊的,他把手上的冰糖葫蘆遞給我。
我問他這是阿福家的嗎,他點點頭。
怎么多年,阿福還在我家邊上的小路賣吃食。
他還記得我愛吃。
我娘死了之后,我爹一直很消沉。
外面傳來吵鬧聲,估計又是他在發火。
我起身,拉著宋郁讓他帶我去找沈君如。
我還要再見他一面。
療養院里很亮堂,我到的時候沈君如正坐在輪椅上盯著綠茵茵的草坪出神。
他看見我,也一聲沒吭。
我蹲下來,和他平視,握著他的手。
“哥,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實驗室的那件事,你受委屈了,等君妍姐出來后你倆好好的,重新開始。”
我交代。
沈君如看著我。
他很聰明,哪怕不說他也知道,這一定是告別前的囑托。
他點點頭。
又是一天大雪。
雖然這天下著雪,卻出了太陽,陽光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
院子里的池塘結了冰。
我跑出去看去年夏天的殘荷。
宋郁看到,拿著大衣跟了出來。
他面對著我,把衣服給我披好,把系帶系的緊緊的。
他給我穿好衣服后沒走,站在我身后伸手環著我,像他當年那樣親昵地蹭著我的腦袋,我們兩人像戀人一樣繾綣地依偎著。
我看著他,想起當年的事,笑著開口:“你記不記得你最開始來我家的時候。”
宋郁摟著我,悶悶的“嗯”了聲。
“我媽帶我去找一位姓趙的先生,就是那個趙先生說要找個和我同一天出生的男孩子養在我家。”
我覺得好笑,頓了頓又說道:“我一開始以為是扯的,沒想到真有。”
我看著宋郁,認真起來,“你知道嗎,我覺得這就是命中注定。”
宋郁只是沉沉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又自顧自說下去。
“我最開始挺討厭你的,一張臭臉,還惹我生氣。”
我笑著看著他。
“但你后面,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那么好。”
我有點想哭了。
“我脾氣那么差,你還什么都聽我的,還替我挨罰,還幫我抄弟子規。”
“你知道嗎我覺得你是個傻子,沒有人比你更傻了。”
“你說我以后結婚了會過得幸福,我脾氣這么差只能嫁給你,只有你能忍得了我。”
“你知道嗎,你說你喜歡我的時候我有多高興。”
“我長這么大,這么多人,我就只喜歡你。”
我看著他,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宋郁,我快死了。”
他點點頭,他都知道。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我看著他哭著說。
他給我擦淚。
宋郁把他的相機搬了出來,立在院子里。
我實在沒力氣站著,他搬了把椅子讓我坐下,扶著我和我拍了一張合照。
這時的照片都是黑白的。
我看著照片里的我們倆,癡癡地笑,對他說:“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剪下來,當做我的遺照。”
“要是我還活著,”我有些哽咽,流著淚說:“這就是我倆的結婚照。”
我快堅持不住了。
我讓宋郁抱著我,我躺在他的懷里。
小雪落在我的頭上,肩上,我倆在雪里白了頭。
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我生病的時候,嫌藥太苦,就是宋郁摟著我,一勺一勺給我喝。
“不好好吃藥永遠都好不了。”
他當時皺著眉,這么嚇我。
我愿意好好吃藥了,我只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太痛了。
我皺起眉看著宋郁,眼淚忍不住滑落。
他抬起手,輕柔地撫平我的眉頭。
他從來沒有這么溫柔過,我卻高興不起來。
我想起來,今天是我們倆的生日。
我看著他,笑著說:“宋郁,生日快樂。”
他靠近我,我們臉貼著臉,我能聞見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仿佛回到了當年,他騎著自行車載著我,我輕輕拉著他的衣角的時候。
“這么多年我都沒許過愿,我現在許一個希望能靈驗。”
我聽見他的聲音在抖。
“別離開我,求你了。”
我猜他肯定哭了,我從來沒見過他流淚。
“愛哭鬼,羞羞臉。”
我想嘲笑他,艱難地說。
“我是愛哭鬼,你睜眼看看我。”
宋郁的淚落在我的臉上。
我想睜眼看看他,卻怎么都睜不開。
“沈潤雪,你死了我就去找你,你等等我。”
這是我聽見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夕陽西下,我躺在他的懷里,靜靜地閉上了眼。
一如十年前,他抱著我的樣子。
(全文完)
2023.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