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br>
我不知道別人信不信輪回,我是信的。</br>
平日里沒事可做時,我就會想:前世里,我是什么?在哪里?是花草樹木,還是蟲魚鳥獸?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前世里是什么,今世便還是什么呢?</br>
我日復一日地想著這個問題,卻怎么也想不出。</br>
我是一只鸚鵡,綠色的,普通的鸚鵡。在來到現在這個家之前,我與眾多的兄弟姊妹待在一起,它們整天吱嘎吱嘎的說個沒完,而我大多時候都在想這些問題。它們總笑我像一個哲人一樣深沉。我想與它們討論這些問題時,它們都搖搖頭,說不知道。還說我:“想這些做什么?我們不過是只鸚鵡而已。”</br>
是啊,我只是只鸚鵡罷了,可是鸚鵡到底有沒有前世來生呢?</br>
我的祖母曾給我講過一個我們鸚鵡家族里的一位才子的故事。很多年以前,這位才子鸚鵡被帶到了一個叫做榮國府的大宅子里,作為一位小姐的寵物。小姐很嬌弱,又愛哭,看到花開花落哭,看到起風下雨也哭,更是愛在她表哥面前哭,總為了一些說不來的小事兒和表哥吵嘴。有時也不聲不響地對著才子鸚鵡流淚。這位姓林的小姐很喜歡它,每天都會教它說話、甚至教它背詩詞。不管是前人作的還是小姐自己做的詩詞,久了,這位才子鸚鵡記住了好些,也會背好些。</br>
它會在小姐午睡醒時叫小姐的侍女:“紫娟,姑娘醒了!”</br>
它會在侍女端來茶水時說:“姑娘,喝茶!”</br>
它還會在侍女端來湯藥時說:“姑娘,該吃藥了。”</br>
林小姐經常一個人坐在紗窗前發呆,末了,總會輕嘆一聲。久了,它也會久無聲息后,輕嘆一聲。</br>
它和這位小姐住在大觀園里一處叫做瀟湘館的院子里,清幽無比,也清閑無比。它覺得這是它最愛的生活了:每天對著小姐,看著小姐,聽她說話,看她默默無語,看她流淚,對著她背她寫的詩詞。</br>
好美的日子。我常常羨慕不已。可是后來這位小姐死了,在一個月明風清秋風習習的夜晚。它在小姐的棺材前,默默地念了一遍小姐教它的詩詞,然后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它也死了。</br>
它的故事在我的家族流傳下來,它是我們家族的驕傲,因為在它之前和之后,沒有人像它那樣,能念那么多詩,能說那么多人的話語,而且還那么忠心。</br>
但是,我私底下卻認為,它一定是愛上那位小姐了。肯定是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愛意是很濃很濃的。</br>
我時常也想,這位我們家族的才子,在今世里,它是什么?還是只鸚鵡嗎?或是其他的什么?如果有輪回,我希望它能轉生為一位姑娘,而且是一位會吟詩的姑娘。</br>
通常想得久了,想著想著,就睡著了。自從聽了祖母講了才子的故事后,我時常夢見它,和一位嬌弱美麗的小姐。看見她坐在窗下,對著窗外架子上的鸚鵡念詩,素手如玉,輕拈著一把紈扇。常夢見她呆呆地坐在窗下,久久地坐著,忽爾輕嘆一聲,便有淚流下來。它也靜靜地呆在架子上,靜靜地看她。</br>
這場景我夢到了無數回,而且每次幾乎都一樣。我的祖母去世了,否則它一定能給我說說我這個夢的因緣。</br>
今世</br>
我每天想著這些問題和這個奇怪的夢,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怎么過的,只覺得每天和眾兄弟姊妹被一個人帶到各處,我們中的一些兄弟姊妹漸漸都被人捉走了,人數越來越少。但愿它們能遇到一個好人家,我只好這么祝愿了。我知道,我們再無團聚的日子了。這便是我們的命運了。</br>
終于有一天,我的主人來了。她來之前那會兒,我又睡著了,而且又夢到了以前的那個夢,我又聽到了她的嘆息,看到她流下清淚。我也不由得嘆息了一聲,隨著這一聲,我便醒了。一睜眼,我便看到了我現在的主人:一位纖巧輕盈的女子。</br>
我呆了,暈了,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被安置在一個月形的架子上,隨著這位姑娘來到了現在的家。我很懷念和她一同走在路上的情景:她坐在一輛黃包車上,放我在她的腿上。她穿著白衣黑裙,我知道,她是學生。我當然知道了,雖然我是只鸚鵡,而且整天想著輪回,夢著林小姐和才子鸚鵡,但我對這世界也是很清楚的。一路上,她輕撫著我,我靜靜地看著她,我想對她說:你真漂亮!可是她聽到我“嘎嘎”地聲音,卻笑道:“好難聽啊。以后閑了教你說話。”</br>
我簡直高興的不知所措了,她要教我說話!也許她會教我背詩呢。喜悅從我心底里蕩開了。</br>
一路上,我都在看著她,我貼在她腿上,感覺著她的溫熱的身體。那會兒,我真是希望,這車永遠都不要停,一直走下去,我一直在她懷里。</br>
車子在青石路上拐來拐去,停在一所宅院落前,她提著我的架子進了門。</br>
穿過一處院子來到一間大屋子里,好多人,好多年青人。一位少年看見她,迎上來,接住她手里的我,笑道:“怎么弄了一只鸚鵡!”然后又說:“放哪兒呀?得找個地方掛起來吧?”</br>
他們在檐下的釘了一只鉤,我的架子被掛在窗外了,我也在外面。</br>
里面人好多,笑聲時時響起,他們歡快的說著什么。可是過了一會兒氣氛又凝重起來:不再有剛才的笑聲,而且幾個人在那里討論著什么,滿臉的嚴肅。我看到她只是坐在那里聽,眼睛只看著剛才那位少年,偶爾說上幾個字。那位少年雖然也和她說著,但他的眼睛看得最多的是另一位穿著藍衣服的姑娘。終于他們都走了,屋子里剩下他們倆了。我聽到她說:“軒哥,你們同學今天出去玩了嗎?”</br>
“是的,我們出去玩了。然后順便到家里來坐坐。我好久沒回來了,想你和爸媽了。你好吧?”被她稱作軒哥的少年回答。</br>
一對老夫婦從里屋出來,說:“可不是,你好久沒回來了。想吃什么,給你弄去。”軒說道:“不了,爸媽,我一會兒就得走了。學校有好多事情等我做。改天再回來吃吧。”</br>
老夫婦說:“才回來一會兒,就要走?你多久沒回來了,多呆一會兒不行嗎?”少女眼巴巴地看著他,說:“軒哥,你不能陪我、陪爸媽呆一會兒嗎?,我,很想你了”。她的臉都紅了,真是好看,我心里嘆道。</br>
可是,過了一會兒,軒仍是走了,只說,過幾天就回來了。她送他到門外,看著他遠去。我看見她眼圈紅了,低頭慢慢地走進了家門。</br>
老夫婦對她說:“別難過了。他過兩天就回來了。啊?小珠,別難過了。”原來她叫小珠。</br>
小珠輕輕地問婦人:“媽,你看,哥是不是有點喜歡那個穿藍衣服的女同學?”老婦人說:“好像是吧。看不出來。”小珠的眼圈又紅了。</br>
老婦人看著她說:“珠兒,你別想太多了。他當你是妹妹。做他妹妹也很好啊。”我看到小珠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說:“媽,你們為什么不告訴他,我們不是親生兄妹?這樣也許他會喜歡我。”</br>
老婦人說:“不行,他那么優秀那么驕傲的,如果知道自己是被遺棄的,他會怎么想?再說,即使他知道了,他仍是當你是妹妹。這么多年了,這種感情能改過來嗎?做他的妹妹不也很好嗎?好了,你別再想他了,走,咱們吃飯去。”</br>
原來如此。我心里有點難受了。</br>
小珠每天早上出門上學前,都會走到我跟前說:“乖,我走了。下午回來和你玩啊。”</br>
我在檐下看著太陽從房頂那邊升起,一點點挪用到天空正中,再一點點挪到西邊。院子里有一棵桃樹,葉子長得濃郁,青桃累累,我能想像春天時,它滿樹的繁花,小珠一定非常喜歡。當它的影子斜向東邊臺階邊時,小珠就該回來了。</br>
小珠一進門總是喊:“爸、媽!我回來了!快給我水喝!”一邊喊著,一邊跑進來。太陽落下去了,她進來了,她是這院落里的陽光。她總是那么歡快,總是在笑著。我喜歡看她這樣子,聽她的笑聲回蕩在院落里。</br>
她有時會在桃樹前流連,看著那些青桃,說:“桃子快熟了,軒哥什么時候回來呢?”</br>
只有在每天傍晚,她洗過澡,才會搬個竹躺椅過來放在院子里,手里拈一把小扇子,躺在院子里,對著我,有時她會教我說兩句“你好!謝謝!我想你了!”可是她教著教著,會自己發呆,有時看著我,有時看著那棵桃樹。靜靜地,一聲不響。我明白,她在想軒了。</br>
軒也時常回來,只是有時小珠上學去了沒回來。有時即使遇著了,也是玩一會兒說幾句話,軒就又匆匆走了。每次他走的時候,只要小珠在,我都看到小珠眼圈會紅。我不希望軒回來,我不想看到小珠傷心。可是,每次我看她這樣子靜靜地坐著,眼里是無比的憂傷,全沒了平常的歡快,更不見了笑容,我卻又盼著軒能回來。這時候,我非常希望我能像前我的前輩才子鸚鵡那樣會背詩。如果我能,我會給她背出我所有詩來,讓她喜歡,讓她高興。那怕會說幾句話,分散一下她的憂傷也行。可是,我不會,我只會說:你好!我想你了。</br>
我不由得嘆息。我不知道自己喉嚨里發出來的是怎樣的聲音,她驚異回過頭來看著我。我想她是聽到我的嘆息了。</br>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軒回來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小珠的憂傷更重了。老夫婦曾到軒的學校里去看過他,他們回來后,也是一副憂心沖沖地樣子。我聽他們曾說過:軒可能要到別的城市去了,他和他的團體,在被治安軍監視。他們說:還是早點走了好,不然萬一出了什么事,被抓了去,可怎么辦?我看到他們的焦慮,他們也時常在院子里看著桃樹嘆息。他們還約定,不告訴小珠。</br>
有一天,小珠上學去了,軒匆匆回來了,在屋子里和老夫婦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軒提著一個箱子出來了,老夫婦緊跟著,老婦人眼圈也紅了,捉著軒的手說:“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到了那地方,給家里來個信兒。”軒的眼圈也紅了。軒說:“爸媽,替我跟妹告別一聲。你們都要保重身體,等我回來。”抽出手,扭頭走了。</br>
小珠天天都在盼著軒回家,久了,便問媽媽:“哥怎么這么久不回來了?”問了幾次,老夫婦告訴她了。她一個人默默地站在那棵桃樹下,一聲不響。桃樹上的桃子已經熟透了,有點已經被蟲子咬噬過。如果我腳上沒有鏈子,我一定會把那些蟲子咬死。</br>
熟透的桃子被老夫婦摘下來,送了一些給鄰居們,還是有一些放壞了,和那些被蟲子咬壞的桃子一起被埋在桃樹根底下。</br>
秋天到了,桃樹上的葉子漸漸掉光了。小珠日漸沉默,偶爾有一兩位同學來找她玩,她似乎沒有興致。時常坐在窗下,只默默地坐著。</br>
很快冬天又到了,風真冷。我被他們放到了屋子里面。</br>
小珠生病了。一天放學回來,給老夫婦說,她覺得渾身困乏得很,就睡了。老婦人趕緊找了大夫來。大夫看過后說:感冒了。捂捂汗,再吃些藥。大夫臨走時,還給她打了一針。</br>
雖然我不愿意小珠生病,但她這樣便可以不用上學,我每天都能看到她,也是很高興的。</br>
過了兩天,小珠似乎好起來了。中午太陽好的時候。她自己拿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還曬了會兒太陽,我也被她掛了房檐下。</br>
太陽曬得人真舒服,我也好久沒出來曬過了。我心里真的很高興:小珠好起來,我高興;能曬著太陽,我也高興。看著她和太陽,我真高興。</br>
有點風了,冬天風像刀子,只看到院子里的衣服輕晃了一下,可是身上便馬上瑟瑟想抖。我看到小珠也抖了一下子。“回屋去吧”我叫她。慚愧地很,我仍是說不了話,小珠她總是沒心情教我。所以,我發出的仍是“嘎嘎嘎”。小珠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眼里思念和憂傷,不由得顫了了下:我為什么替不了她?</br>
我知道她在想軒。軒自從走后,只來過一次信,說他在南方,一切都好。后來便再沒了消息。</br>
老婦人出來把小珠叫進屋里去了。我也被帶了進去。</br>
我有點恨自己了,為什么不能帶給她一點兒歡樂?為什么不能替她分解一點憂傷?</br>
那天夜里一宿沒合眼,一直注意小珠屋里地動靜。半夜里,我聽到她的呻吟。我想飛過去,可是我的腳被拴在架子上,我撲了一下,被吊在了架子上。老婦人起來了,到小珠屋里去了一會兒,然后急急的叫起了小珠父親,老人便穿衣,匆匆出門找大夫去了。</br>
我聽到小珠對老婦人說:“媽,我剛夢到軒哥了。他被關在牢里,瘦了好多。我叫他,他聽不到。”老婦人撫著她說:“珠兒,你想太多了。所以才會有這個夢。軒他好著呢。”</br>
其實我看到她的夢的了,真切地就像在我的眼前一樣。我的祖母有這樣的本事,我想,我可能也遺傳了吧。黑夜里,我靜靜地聽著小珠急促呼吸,就知道,她作噩夢了。我使勁地閉眼,于時,我就看到了她的夢。夢里,軒被關在牢房里,不但瘦了,而且渾身是血,躺在草席上。小珠沒有告訴她媽媽這些,一定是怕媽媽擔心。我看到小珠在喊:軒哥,軒哥!我來了!軒當然是聽不到的。他在昏睡。他也在發燒。小珠看到他這個樣子,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我能感覺到她的心疼。我把她從夢里拉了出來。</br>
大夫來了,仔細地看了看小珠。畢了,又給打了一針,然后留了點藥。什么也沒說,就走了。</br>
后半夜小珠安睡了,她母親陪著她,她像小孩一樣,枕著母親的胳膊。</br>
第二天,小珠仍是發燒著。她父親去找大夫,大夫不肯來。老婦人跑到醫館找了一位老中醫來。老中醫來了號號脈,然后說:開個方子,先吃吧。有沒有效不一定。</br>
屋子里彌漫著中藥味兒,小珠一天幾次被母親扶起來喝一碗中藥。大多時間,她都在昏睡。我看到她不停地做夢。夢里,軒也在昏睡。獄警只過來看了看。一會兒,過來幾個人,抬著他出了門,把他放在門外的路邊。街上人來人往,漸漸地圍住了他。幾個人把他抬到一個醫館里,大夫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身上的傷。搖搖頭,讓抬走吧。軒昏迷中叫著:“爸媽、珠兒妹妹……”</br>
我看到小珠兒頭上全是汗,嘴里喊著:軒哥啊,軒哥……</br>
小珠日復一日地昏睡,老夫婦愁容難消。一天上午,太陽出奇的好。小珠清醒過來了,她懇求母親扶她到院子里曬曬太陽。老婦人把她扶到院子里,讓她坐在椅子上,給她披了大衣。她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臉色很白很白。她看著沒有葉子的桃樹,對她母親說:“媽,我可能不能好了。你和爸,你們要好好地過下去。就當沒有生養過我。”老婦人哭泣了。她又說:“軒哥可能也回不來了。以后,就讓這只鸚鵡陪你們吧。它很乖。”</br>
她把頭靠在她母親懷里,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br>
那天夜里,我仍是一夜沒睡,我看到小珠,不是,是小珠的魂魄從她的身軀里走了出來,到了書房,到了軒以前住過的屋子,戀戀地看著屋里一切,看到他們以前在屋子里嬉戲的身影。最后,她看著她的母親,老婦人睡著了,這些天她一直和女兒睡在一起。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屋子,來到桃樹下,便不見了。</br>
她走了!</br>
我撲著翅膀喊著“小珠!”</br>
老婦人被我的叫聲驚醒了。起身來看看女兒,“啊!”地一聲昏了過去。</br>
小珠的骨灰被埋在了桃樹下,老夫婦說:這棵樹是他們兄妹倆一塊栽的。</br>
我一直留在這個家里,陪著老夫婦,直到他們終老。</br>
我還是在時常地想:有沒有輪回?如果有,小珠去了哪里?來生里她會是什么?我還能再見到她嗎?她能遇到軒嗎?我相信是有的。</br>
來生</br>
車水馬龍的街上,人流擁擠,街上商鋪里放著很響地音樂。在這個城市的最大的花鳥市場里,一個女孩來到一個賣鳥的地攤前,指著一只綠色的鸚鵡問:“這只鳥會說話嗎?”</br>
“會幾句。來,說說,說說。”攤主對綠鸚鵡說。</br>
女孩蹲到它跟前,笑笑的看著它。</br>
“你好!我想你了”鸚鵡說。</br>
女孩驚異地看著它,竟有些呆了。</br>
“就這只吧。我要了。”女孩對攤主說。</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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