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歡歌 !
寬闊疏朗的點蒼齋正房內(nèi),偏廳擺放著一張雕花梨木的圓桌,周邊圍著一圈墊了松松的金絲緞墊的扶手靠椅。桌上擺了清香撲鼻的雞絲荷葉米飯卷、酥炸甜糯軟糕,正中兩個并排的蓮花瓣粉彩折邊水瓷大碗中,分別盛著紫米粥和香菇肉糜粥。
廣陵郡主正坐在靠椅上大快朵頤,她雖然吃得快,可是儀態(tài)依舊端莊,只是不似正餐時的嚴(yán)肅,甚至在同岫玉說笑:“這次懷孕,好像我的胃口尤為好呢。”
岫玉正為她端上一盞茶,聞言笑道:“這是好事情呀,說明郡主懷的是個小公子呢。”
“公子?”廣陵郡主嘆了口氣,然后搖了搖頭道,“若是生男的話,千萬不要像阿笙一樣無法無天就好了。”
雖然她嘴上這么說,可是廣陵郡主最疼愛的也是陸笙歌。于是岫玉微微笑了笑,并沒有順著她說:“三少爺機敏慧黠,只是貪玩了些,不過根底好,日后定成大器。”
“我也不奢求他成為什么舉世英豪。”廣陵郡主拿起一個精致的方形軟糕,“我只希望他承爵后,足以撐得起國公府就好了。”
“那是自然的。”
主仆二人本在閑談,忽然琉璃神色匆匆進(jìn)來了,廣陵郡主隨口問道:“琉璃?不是讓你去小廚房那邊吩咐晚膳了么?”
琉璃沒有說話,一閃身,露出了身后眼眶通紅的阿歡。
見到阿歡這個模樣,廣陵郡主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抱住阿歡:“怎么了這是?”見阿歡只是把頭埋在她的懷里卻不說話,廣陵郡主抬頭看向琉璃,“姑娘這是怎么了?”
琉璃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廣陵郡主復(fù)又看向阿歡,聲音溫柔:“阿歡,告訴娘你到底怎么了?”
阿歡的聲音悶悶的:“娘,我……桂香的事情您查的怎么樣了?”
她本來想說的是:娘,我不想嫁給顧清遠(yuǎn)。可是話到口邊卻又變了。因為她并不是真正的十二歲的小姑娘,她曾經(jīng)嫁為人/妻,也曾受到心愛之人的背叛,也曾目睹本來歡聲笑語的衛(wèi)國公府因為她而不復(fù)從前。
她再也不是那個單純的同一張白紙一般的陸歡歌了,這一路她已經(jīng)想的很明白。
或許她并不擅長、也不忍心尋仇和報復(fù),可是這一次,她不會讓自己再平白無故的死去。
阿歡抬起頭來,看向廣陵郡主,甚至帶了微微的笑意:“娘,關(guān)于桂香口中的‘杏兒’,我有一些想法,請娘隨我去二嬸的住處。”
說罷轉(zhuǎn)身離開了偏廳。
廣陵郡主看著阿歡的背影,低聲對岫玉道:“找人去查一查,阿歡在齊國公府都發(fā)生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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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要去找鄭氏,并不是阿歡一時起意。當(dāng)初葵心查出杏兒是鄭氏的人之后,雖然阿歡不敢相信,可是在此之后葵心并沒有查出其他的嫌疑之人,況且杏兒是鄭氏陪嫁來衛(wèi)國公府的,想來除了鄭氏,并不會效力于他人。
在得知鄭皇后的貼身宮女名為桃兒之后,阿歡更加確定了杏兒應(yīng)該是鄭氏的人。可是按照她前世對于鄭氏的了解,她的的確確沒有監(jiān)視自己的動機。再加上憑著她前世對于鄭氏的了解,她決定解決杏兒到底有什么陰謀的問題,最直接了當(dāng)又迅速的辦法,是應(yīng)該直接去問鄭氏。
雖然這一世比之前世有了不少變故,可是她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鄭氏的為人。
鄭氏雖然已為人母,可是出身書香世家,雖然暫時掌管著國公府的一應(yīng)事務(wù),可是還是有閑情逸致在書房練字。
阿歡熟門熟路地尋到了二房的書房——前世她們經(jīng)常同處一室共同習(xí)字,習(xí)字能靜心滌塵,那是阿歡最喜歡做的事。廣陵郡主看到阿歡居然對二房的院落這么熟悉,心中微疑,可是并沒有說什么。
雕花窗欞中,鄭氏安靜執(zhí)筆的身影,因為阿歡同廣陵郡主的到來而一動。她看到二人,放下筆迎出來,笑道:“大嫂和阿歡來了,真是稀客。”
坐在二房的正廳內(nèi),阿歡并沒有直奔主題。她雖然前世同鄭氏相交莫逆,可是那是建立在二人相處了三四年的份上。如今的她同鄭氏并沒有什么交情,如果貿(mào)然發(fā)問的話,難免過于突兀。
既然如此,那么……就盡力博得她的好感吧。
鄭氏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的小茶盤,里面放著兩只成窯五彩小蓋盅,言笑晏晏:“大嫂同阿歡請喝茶。”
阿歡并沒有去接茶,而是輕輕聞了聞空氣中的茶香,笑著看向鄭氏:“二嬸,這可是霧山銀針?”
鄭氏為廣陵郡主遞茶的手微微一動,笑著看向阿歡:“想不到阿歡于茶道上也頗有研究呢。”
阿歡垂頭微微一笑:“不過是略有涉獵而已。”接著品了一口茶,道,“二嬸用的是去年梅花上的雪化成水,添了一些京郊的山泉,不知可是如此?”
這下,鄭氏眸中的驚訝怎么也掩飾不住了。她贊嘆地看著阿歡:“阿歡年紀(jì)親親,就這般好學(xué)多才,涉獵廣博,真真難得。”她接著轉(zhuǎn)向廣陵郡主,笑道,“大嫂好福氣,兒女雙全不說,女兒還如此出挑,當(dāng)?shù)闷稹懺佇酢牟琶!?br/>
廣陵郡主當(dāng)然要客氣客氣:“哪有,都是世人給國公府面子罷了。”
“并非如此。”鄭氏神色很是認(rèn)真,“其實我在進(jìn)府之前,已聽過了阿歡的才名。我觀阿歡在府內(nèi)之時,閨房內(nèi)最多的便是書籍卷軸,甚至連書案就放置在床榻旁邊,想來就知道并不是徒有虛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她親昵地拉住阿歡的手:“你我之間雖然差了一輩,可是千金易得,知己難尋,我今日引你為我的鐘子期,你認(rèn)是不認(rèn)?”
阿歡反握住她的手,笑道:“能得二嬸青眼,阿歡自然歡喜。”
阿歡在鄭氏房間里逗留了不短的時間,二人引經(jīng)論典,賞析詩詞,廣陵郡主反倒成了陪客。說到高興處,鄭氏還換來了她的丫鬟:“采苓,去尋我前兒寫的那一幅字來。”
阿歡看到采苓,自然很是欣喜。她曾多次出入鄭氏的書房,當(dāng)然認(rèn)識在書房內(nèi)侍候的采苓。她狀似無意道:“采苓是個好名字呢,可是源于《唐風(fēng)》?”
鄭氏笑道:“我說什么來著?阿歡果真博聞強識。”
阿歡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啦,只是對于詩經(jīng)印象比較深刻。”
“我的丫鬟,名字倒都是來源于詩經(jīng)呢。”
阿歡心中一動:“咦,二嬸不是有個叫杏兒的丫鬟么?那她的名字……”
鄭氏正從采苓手中拿過那一疊宣紙,隨口道:“杏兒?她是我堂姐送我的陪嫁丫鬟,那是堂姐起的名字。”
堂姐?那豈不就是鄭皇后?
鄭皇后找人暗中監(jiān)視她?!
既然自己能想到的事情,母親想必也能想到。阿歡看了一眼廣陵郡主,卻發(fā)現(xiàn)她神色居然很是平靜,她心中不由得疑竇叢生:為何母親看起來……像是早就知道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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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國公府雖然人口不多,可是素來各房在各房用膳。到了晚膳的時間,阿歡同廣陵郡主便回去了。一踏入點蒼齋,阿歡就問道:“娘,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了?”
廣陵郡主看了看阿歡,嘆氣一聲,緩緩坐下,招了招手:“阿歡,來。”
阿歡在她身邊坐了,廣陵郡主垂頭看著她:“其實,我對皇后娘娘的目的,早就有所察覺。”
“什么?”
“當(dāng)日你在權(quán)家別院落水之后,鄭皇后曾派她宮內(nèi)的大太監(jiān)畢公公來傳話,說……”
阿歡緊張地盯著廣陵郡主:“說什么?”
“……他說,待你大婚當(dāng)日,皇后娘娘必當(dāng)為你添妝。還有一句——鄭皇后說,太子妃的母族不需要異常顯赫。”廣陵郡主看著阿歡,聲音微沉,“接著畢太監(jiān)就把被太子帶走的周蓮交到了我的手上。阿歡,想來在春日宴上,皇后除了對周氏姐妹產(chǎn)生了戒心,對你也是有所懷疑。而……之后你落水后太子的表現(xiàn),更讓皇后娘娘對你愈發(fā)警惕。”
阿歡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問道:“娘,那桂香使計讓我馬車出事一事,您可曾查出什么來了么?”
廣陵郡主微微一愣。
阿歡看她的模樣,心下明白她或許并未查出來,所以才愣住。可是她仔細(xì)一想,忽然覺得不對:如果廣陵郡主開始查了的話,即使是未查到,最多是遺憾,也不至于愣神。她的反應(yīng)……
阿歡目光直視廣陵郡主的眼睛,聲音有些抖:“娘,您是不是并沒有查桂香的事情?”
廣陵郡主張口結(jié)舌:“我……”
阿歡心中涌出巨大的失望,她努力做到平靜:“娘,您為何沒有查呢?”
“因為……”廣陵郡主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畢竟、畢竟在此之前,娘有孕了……”
“對。”阿歡點點頭,“娘身體重要,忘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有的。”她起身,低頭看著廣陵郡主,“雖然我的生命垂危,可是我畢竟沒有死掉。娘一時間忘了也是有的。”
她說完這句話,轉(zhuǎn)身出了房間。
廣陵郡主在她身后輕聲喚道:“阿歡……”
她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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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晚,阿歡坐在在漱玉洲旁的湖心亭內(nèi),望著幽深的湖水,和水中倒映著的一輪瑩白的明月,忽然很想哭。
她知道之前自己同廣陵郡主之前情誼不深,可是她以為自己這么多天努力修補二人的關(guān)系,或許會有些成效,可是廣陵郡主還是……
她呆呆地坐在亭中,夜晚的涼風(fēng)貼著湖面吹來,茫茫黑夜無邊無際,她忽的生出一種孤立無援的無助。
她在湖心亭內(nèi)坐了許久,想了許多過往的事情。她本沉浸在過往的回憶里,直到一支熟悉的笛聲穿林度水,悠揚地響在她的耳畔。
是顧清遠(yuǎn)的笛聲!
不對,這個時候,顧清遠(yuǎn)怎么會出現(xiàn)在衛(wèi)國公府?
阿歡環(huán)顧四周,卻并未看到人影。她試探著換了一聲:“顧……清遠(yuǎn)?”
“姐姐成天只想著顧大哥!”阿歡循著聲音望去,自廊橋上走來一個身著湖藍(lán)色掐絲直裰的小少年,明眸皓齒,笑得一臉揶揄,“姐,這是顧大哥教給我的,好不好聽?”
阿歡被擺了一道,自然不開心。加上她本就心情不好,于是說出的話就沒什么好氣:“不好好念書,成天學(xué)一些左道旁門做什么?”
“這怎么能叫左道旁門呢?”陸笙歌反駁道,“禮、樂、射、御、書、數(shù),樂還排在名列前茅呢。再說了,顧大哥不就是六藝精修嗎?”
“凡事總有輕重緩急!”阿歡越來越煩,“你給我說說,現(xiàn)在四書讀完了么?最基本的都沒有學(xué)好,就不要本末倒置!”
陸笙歌很少見到姐姐發(fā)脾氣,一時間愣在了原地,一張小臉上呆呆的。
阿歡看到他這幅模樣,不由得心軟,又過去哄他:“姐姐也是為你好。阿笙,你也不小了,你將來是要繼承國公府的。如果你立不起來,咱們整個陸氏都會抬不起頭。因為咱們榮辱與共,你是父親的長子,是長房長孫,你的責(zé)任……非同一般。”
她看陸笙歌不說話,還以為他還在生悶氣,不由得嘆息一聲:“阿笙,你不要怨姐姐……你是府中最受寵的少爺,但是你不能恃寵而驕,身為長子,就要有長子的擔(dān)當(dāng)和責(zé)任。你現(xiàn)在如果將少年歲月都荒唐虛度而過,將來一定會后悔的。”
陸笙歌微微點了點頭,阿歡見有了成效,于是乘勝追擊:“那個顧清遠(yuǎn),為人深不可測,你最好還是離他遠(yuǎn)一點罷。”免得……像曾經(jīng)的自己一樣。
誰知道,說到顧清遠(yuǎn),一直垂頭喪氣的陸笙歌反而來了勁頭:“姐姐,其實我接近顧大哥是為了你。”
阿歡心中涌起不祥的預(yù)感:“為了我?”
“對呀。”陸笙歌有些雀躍,“你不是要嫁給他了么?我去探探他的虛實,看看他是不是夠格做我們國公府的女婿。”
阿歡只覺得心頭涌起一股悶氣,讓她如鯁在喉:“阿笙!你怎么這么做呢?!你害怕京中的流言蜚語還不夠更多嗎?!”
陸笙歌見姐姐又生氣了,有些委屈:“顧大哥真的很不錯啊……”他想到了一件事,如同邀功一般對阿歡道,“姐,顧大哥邀你明日巳時,在顧府的滄瀾亭一見。”
“什么?!”阿歡不曾想陸笙歌居然還帶了話給自己,愈發(fā)上火,指著陸笙歌就罵道,“阿笙,你愈發(fā)胡作非為了!你再這樣,我鐵定告訴爹你的所作所為!”
提起陸紹明,陸笙歌嚇了一跳:“別別別!姐我錯了!姐你別生氣!”跑出幾步遠(yuǎn),他又對阿歡高聲道,“姐,今日你火氣太大了!記得吩咐廚房燉點銀耳桂圓粥去去火氣!”說罷一溜煙地跑了。
阿歡看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阿笙真是愈發(fā)無法無天了!
她氣得在湖心亭又待了一會兒。
夜愈發(fā)深了,深秋的涼風(fēng)徐徐襲來,已經(jīng)有了微微刺骨的感覺。阿歡被涼風(fēng)一吹,只覺得心頭火漸漸消散。她想起方才陸笙歌,忽然心中一驚:
正如陸笙歌所說,自己今日的火氣……的確大了點。
這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