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逍老祖謝清留, 是個很危險的人,若是遇上,有多遠離多遠?!?br/>
雖然玉昆和赤冕不在同一仙域, 二者撞見的機會微乎其微, 但夜燭依舊脫口而出, 他不希望南棠遇見謝清留, 哪怕一點點的可能, 都不要有。
“以后不管遇上任何事,你都不要再進我的神識?!?br/>
說完這一句話,他就不再向南棠提及赤冕與謝清留相關(guān)之事, 轉(zhuǎn)而說過另一事來。
“我已經(jīng)無礙,你不必替我擔心,倒是你……別浪費此前的領(lǐng)悟,最好馬上閉關(guān)?!?br/>
會讓夜燭如此忌憚的人, 必定十分可怕, 可那人又是他的師父, 再加一個被鎮(zhèn)在巫嶺長達一千年的螢雪, 南棠覺得在這對兄妹之間必藏著一個與赤冕有關(guān)的大秘密, 這秘密與她相隔星河, 遙不可及,卻又總讓她錯覺,近在咫尺。
這個秘密也許與玉昆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否則他不會叫夜燭,而螢雪也不該叫螢雪。“長淵夜燭,孤峰螢雪”, 這是出自玉昆畫作上的題詞, 出生赤冕的他們又怎會被取了這兩個名字?
她的師父裴玄熙又是如何救回螢雪的, 他為何說螢雪可憐?螢雪在赤冕被關(guān),身處玉昆的裴玄熙又是如何知道螢雪的過往?
月梟母親的神識中,為何會出現(xiàn)夜燭的浮舟?
分明是兩個全無關(guān)聯(lián)的獨立仙域,為何總有蛛絲馬跡顯示二者間保持著某種隱秘的關(guān)系?
南棠沒有答案,就像夜燭說的,她的當務(wù)之急是閉關(guān)。
天地奧妙對她來說還太過遙遠。
“南棠,修士斗法無非講求攻守兩種,攻可為守,守亦可作攻。強大的攻擊功法可以讓對手難以招架,進而失去攻擊你的機會,也可看作一種守;而同樣的,強大的防御可以消磨對手的靈力耐性,讓對手力竭露出破綻,這亦可看成是攻擊。在此基礎(chǔ)上延伸出的各種增益術(shù)法也無非用以提升修士在攻守這兩方面的能力,萬變不離其宗。這個道理你可懂?”
南棠盤膝坐定后,夜燭便走到她的背后開口道。
她的仙路沒有任何現(xiàn)成例子可以借鑒參考,全靠他們一次又一次的摸索與領(lǐng)悟,如果說此前夜燭與她探討最多的,是她修煉的大方向,那么這一回夜燭所說的,則是落到實地的經(jīng)驗之談。
以前在重虛宮,她境界不高,歷煉的機會不多,欠缺磨煉,實戰(zhàn)經(jīng)驗太少,倒是最近經(jīng)歷過好幾場殊死斗法,雖然危險,但通過生死爭斗得到的收獲,卻也十分豐厚。
夜燭這番言論,她在這幾場斗法結(jié)束之后,亦有所領(lǐng)悟。
“春種為丹,我無法修行強大功法,自然不能掌握厲害的法術(shù),換言之我不可能擁有強悍的攻擊力,所以我應(yīng)該摒棄強攻之術(shù),轉(zhuǎn)而尋求強守之法?”她亦道。
“一點就通,你挺聰明?!?br/>
南棠雖然閉著眼看不到,卻能感覺到夜燭的夸獎隱含笑意。
“多謝夸獎,我也覺得自己挺聰明?!彼敛恢t虛地收下他的夸獎。
“縱觀近期這幾次斗法,自保之力是你最欠缺的東西,你的自我防御太弱了,全靠虛土和你的同伴。然而你的同伴不可能永遠是你的同伴,不會永遠跟隨在你身邊,你也無法分辨跟隨著你的同伴,到底值不值得信任。運氣不會每一次都這么好,讓你遇到值得托付的同伴,而所有的相遇終究會面臨分別,你不能把你的安危寄托在同伴的保護上。”
夜燭接下去說的話卻讓南棠不那么愉快,她睜開眼眸,眼前無人,夜燭依舊在她身后站著。
“所有相遇終究面臨分別……夜燭你想說什么?”她不喜歡這句話,他話里有話。
“我只想告訴你,你的同伴可以保護你,但你絕不能依賴同伴的保護,你得學(xué)會自保。斗法之中,你有了自保之力,你的同伴才無后顧之虞,才能成為你真正的武器,而你的所有能力,虛土也罷、生氣也罷,才有用武之地,即使有一天你只剩下一個人,也能夠活下去?!币範T解釋道。
“我當然會擁有自保之力,就算真到那一天,我只剩一個人,也會好好活下去。”南棠倏地轉(zhuǎn)頭,盯向夜燭,“你不必拐彎抹角地暗示我,有一天你會離開?!?br/>
夜燭被她給懟得說不出話來。兩個人相處久了,又是朝夕相對,要說全無矛盾那不可能。大部分時候南棠都很隨和,少有如此尖銳時刻,他的脾性比她還差些,所以多是南棠或哄或騙或誘軟硬兼施逗他高興,將矛盾化解,夜燭心內(nèi)其實頗為享受這一過程,但真要輪到南棠動起怒來,夜燭的小脾氣就自然而然矮了一頭,得換成他討好她。
他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明明在赤冕也是說一不二經(jīng)生歷死的強修,結(jié)果遇著南棠,再彪悍的脾氣都沒法發(fā)作,生怕她委屈似的。
當真是一物降一物。
“我不是這個意思……”想了半天,夜燭只憋出這一句話來,他詞窮了。
南棠迅速轉(zhuǎn)回頭,又閉上眼:“我要修煉自保手段,你自便。”
拋下一句話,南棠沉下心來專注修行,將雜念摒除。
————
夜燭的話很有道理,她的確缺乏自保力,每一次斗法,都靠夜燭、嫣華等人保護,就算他不說,南棠也模糊意識到這個巨大弱點,夜燭讓她對自己的弱點了解得更多了。
事實上從地底醒來后,她都一直在尋找各種手段增加自己的自保力,但似乎弄錯了方向。
玄靈千機匣、各種強力符箓以及法寶、雇傭緹煙保護自己——這三者都是以外力攻擊為主,她忽略了自身的突破,而夜燭將這一點攤在她的面前。不管他是否話中有話,最重要的內(nèi)容,依舊與她息息相關(guān)。
符箓會用完,法寶也有可能失敗,天下無不散宴席,再親密無間的同伴,也會分別……他們能夠真正握在手里的,只有自己而已。
這應(yīng)該是夜燭多年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他必然遇過無數(shù)的危險,面對過數(shù)不清的敵人,否則不可能擁有那樣毒辣致命的打法。
南棠好奇夜燭謎一樣的過往,但現(xiàn)在他不愿意告訴她。也許是她的修為太差,遠遠不足以幫他解決他的困境,他說了也只徒增她的煩惱,索性避而不談。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是她在最短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提升到能夠與他比肩的地步……雖然這個目標不切實際,但有目標總比沒有目標好。
南棠不愛強迫別人,她喜歡切實地解決問題。
實力不夠,那就提高實力,其余的話,全都沒有意義。
如果不能靠外力保護自己,那她還有什么?除了一具擁有強悍自愈力的身體外……
軀體?
所有人都害怕軀殼受傷,沒有例外,可反過來想想,軀殼不就是他們最好的防御?她已經(jīng)擁有強大的自愈能力,如果能再擁有山石精鐵般的骨肉,能夠扛住外力攻擊……
堅不可摧,那才是最完美的自保。
這個想法讓她一陣沸騰。
念頭剛剛閃過她的腦海,句芒春種已經(jīng)綻起微光,她與春種間的融合越來越好,幾乎已達心隨意動。在沉龍接天秘境中所感受到的源自山川的悲嘆再度回響,體內(nèi)的句芒春種似要回應(yīng)這沉重的悲傷逐漸脫離她的掌控,化作巨大漩渦,開始從四周吞噬靈源。
靈源入體便游向南棠四肢百骸,再一點點充滿南棠軀殼的第一寸肌肉。
她仿佛化作一座山巒。
————
銀月灣的上空出現(xiàn)了巨大漩渦,漩渦的正中心對準銀月灣的宮宇。
月梟飛身半空,遙觀天際異象,深邃的眼眸浮起幾屢疑惑,很快又消彌于淡藍的瞳色中。
天降異象,是仙人破境征兆。如今他的洞府內(nèi)只有南棠一個人在閉關(guān),除了她沒有第二人。冥電的醫(yī)治數(shù)日之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但他收功之后南棠并沒醒來,一直入定至今仍舊沒有醒轉(zhuǎn)的跡象,顯然因為有所頓悟而突然閉關(guān)。
他就將南棠所在的秘海泉眼徹底封住,由其在內(nèi)閉關(guān)修行,不想今日竟天生異象?
這很有意思。
————
南棠并不知道外界異像,只能感受肌膚骨骼每一寸都被春種之力充斥之后的酸脹感,無數(shù)的靈源被這股力量吸納入體,一點點融進骨肉血脈中。
淺淡的青光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丹田,轉(zhuǎn)而覆蓋她的全身。
軀殼化成草木,脈絡(luò)變成溪流,骨骼成了山巖……她從一顆小小的種子,抽芽而生,化作一棵樹,再從一棵樹化為一座山。
她輕喝一聲:“天羲?!?br/>
天羲鏡自她身前浮起,銀光交錯,她的神識倏地沒入鏡中,再次領(lǐng)略天羲鏡的仙力,她反反復(fù)復(fù)的修煉,直到與天羲融和更加徹底。
數(shù)道無形鏡墻落在四周,秘海泉眼徹底包圍,切割出一處獨屬南棠的空間。
靈氣瞬間抽空,這小小一隅絕靈領(lǐng)域終成。
她唇角微勾,心情大好。沉龍接天秘境內(nèi)發(fā)生的事讓她因禍得福,軀殼再不是從前孱弱的皮肉,雖然還不能確定自己能承受多大的傷害,但結(jié)丹期修士的法術(shù)應(yīng)該很難再對她造成嚴重傷害,再加上虛土盾,哪怕遇到元嬰修士,她也有自保之力。
禁靈領(lǐng)域還不夠強大,影響的范圍有限,并且持續(xù)的時間很短,但也足夠成為她最后殺招——靠近她的修士,必死。
“你看我做什么?”她起身問道。
神識虛空之中,夜燭坐在她對面的樹下,和她埋在地下時一樣,靜默地陪她至閉關(guān)結(jié)束。
“不看你我還能做什么?”夜燭反問她。
“那我好看嗎?”南棠心情好,陪他耍耍嘴皮子。
“好看?!币範T毫無猶豫,他都這么看了她三十年了。
被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夸好看,這是件讓人格外愉快的事,南棠已經(jīng)不記得閉關(guān)之前他們間發(fā)生的小小爭執(zhí)了。她這人,不愛記仇。
“我閉關(guān)了多久?”她問道。
“半年多吧?!币範T亦起身回道。
這么久了?
南棠微驚,迅速離開神識虛空,回歸軀殼,睜眼一看,秘海泉眼所在的房間空無一人,門口處被人以靈符封印。
“那條魚見你閉關(guān),將這個地方暫時封印了?!币範T的聲音響起。
“月梟仙君果然是位細致入微的妥帖人?!蹦咸母屑さ乜洫劻艘痪?。
“醉翁之意的示好,有什么好謝的?!碧岬皆聴n,夜燭的不悅?cè)允抢蠘幼印?br/>
“緹煙與嫣華呢?”南棠才不理他的酸言酸語,又問道。
“你在這里閉關(guān)也不知要多久,她們就先回銀沙集料理事情了?!?br/>
半年多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緹煙自己也要修練,嫣華要回銀沙集流云峰的洞府里照料兩只小赤寧和她的寶貝草木,便先行離去,等她出關(guān)再做下一步打算。
南棠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來:“沉龍山帶回來的寶貝呢?”
“她們帶回銀沙集,先找人鑒寶?!?br/>
所有法寶法器與晶石等物,在出售前都需要先行鑒定品階才好定價。
“也好,不浪費時間?!蹦咸恼f話間忽然擎起一個儲物袋來,“早知道讓她們把這個也帶去了?!?br/>
“這是何物?”
“嘿……”南棠壞壞一笑,“李瑞松的隨身儲物袋?!?br/>
差點命喪李瑞松師徒手中,這點補償她還不得拿走?元嬰期修士的儲物袋,好東西肯定很多!
修士一死,和儲物袋之類寶物間的契約關(guān)系隨即抹除,南棠將自己的神識探入,輕而易舉就得到了李瑞松的儲物袋。
嘖……李瑞松的儲物袋可比她那小破袋大得多了,里頭塞滿東西,看得南棠眼花繚亂。
“我閉關(guān)這半年多,你都做了什么?”她邊看李瑞松的儲物袋邊問夜燭。
呆在她的神識內(nèi),他能做什么?
無非冥想沉思而已。
半年多的時間,他只想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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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冕仙域的浮舟上,容顏絕俊的男修站在一方鏡石前,朝著鏡石上的人影恭敬道:“九幽絕險之地,師尊此行多保重,弟子祝師尊得償所愿,安然歸來?!?br/>
他以九幽輿圖將功補過,稍稍平息謝清留對他私放螢雪之舉的怒火。
鏡石上的謝清留冷冷看他片刻,展顏微笑:“希望這是你的真心話?!?br/>
“弟子自然是肺腑之言,若有半句假話,便叫天雷轟頂?!币範T也微笑道。
“真是個傻孩子,師父怎會不信你,何需發(fā)此重誓?”謝清留笑得慈和,目光卻依舊冰冷,“待為師歸來,親自替你修復(fù)元神?!?br/>
“弟子謝過師尊?!币範T抱拳躬身。
禮未行完,鏡中的人就已失去影子。
夜燭緩緩起身,面上笑意俱斂,眉間冷厲之色,竟與謝清留有幾分相似,身上淡淡殺氣釋出。
百余年籌謀,謝清留終于要踏入九幽。
這半年多來,他琢磨的只有一件事。
弒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