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武昭二十一年的雪,自云家五子死后,云府白綾掛了五年。
漫天飛雪的庭院中跪著一個伶仃單薄的瘦小身影,細看下是一個身著素衫的小姑娘。
小姑娘煞白著一張小臉,就連雙唇都被凍得毫無血色 ,頭頂雙髻落滿了雪。
“爹!瀾兒年紀還小,再這么跪下去,身子如何受得?。 ?br /> 檐下站著一個貌美的婦人和一名須發(fā)皆白但身形魁梧的老者,貌美婦人淚珠連連,哭求著跪在老者腳邊。
云杉聞言將目光投向院中,凝著雪地中那個小小身影:“想清楚了嗎?”
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武朝肱骨將臣的煊赫威勢。
雪地中的小小人影突然動了動。
她抖落身上積雪,努力把僵硬的身子挺得筆直,慘白干裂的雙唇哆哆嗦嗦地吐出幾個字:“清瀾……不……不愿?!?br />
“既不愿,那死便死了?!痹粕寄焕浜咭宦?,竟對自己這唯一的親孫女沒有絲毫憐惜之意,“你就在這里跪著吧?!?br /> 說罷也不再理會跪在地上哭求的柳鶯飛,拂袖而去。
云清瀾身子晃了晃,垂在兩側(cè)的小手悄然攥緊。直到云杉的腳步聲在回廊處消失,那挺直的脊背才終于支持不住地緩緩彎下去。
“瀾兒,瀾兒!”
柳鶯飛飛撲著跑進院中,一邊低聲啜泣一邊將瘦小的云清瀾裹進懷里,可剛喚了兩聲,就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婢子蘭鈴打著傘追上來,擔(dān)心道:“夫人,您身子本來就弱,若是再凍著,那可就不好了。”
云一郎死訊傳來,懷胎三月的柳鶯飛受不住打擊當(dāng)場就暈了過去。后來她整日以淚洗面,心情郁結(jié),身子也日漸消瘦。再加上懷了雙子,柳鶯飛拼上性命生下云清瀾兄妹二人,整個人也徹底垮了下去,只能靠著湯藥勉強將養(yǎng)著。
“娘親,回去吧。”
云清瀾在柳鶯飛懷里汲取了幾絲溫度,略有些昏脹的頭腦清醒幾分,看著在同她一道跪雪地中,抖得像篩糠似的柳鶯飛,低聲勸慰道:“瀾兒沒事?!?br />
“沒事?怎么會沒事!”柳鶯飛淚雨漣漣,情急之下又接連咳嗽幾聲,聽聲音幾乎要將心肺都咳出來。
“你這性子怎么生得比你爹和你兄長還倔!你就算是答應(yīng)你祖父,親生的孫女,他也不會真的要你如何,又何至于受這般罪!”
云清瀾從柳鶯飛懷中抬起頭,目光落在云杉方才在檐下站過的地方,默然不語。
云杉今日喚她進屋,說明日讓她跟著云青風(fēng)一起去學(xué)堂和武場。云清瀾很高興,她在府中足不出戶地呆了五年,如今終于能跟兄長一道出門了。
可云杉卻又緊接著丟出一身小童的衣服,對她說,從今天起,你就是云青風(fēng)的書童。
隱姓埋名做他的書童,觀察他的一切。
云青風(fēng)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她都要學(xué)的一點不落,就像云青風(fēng)的影子,舉手投足間如出一人。
往后他在明處,她在暗處,他們都是云青風(fēng)。
可是,她為什么要成為云青風(fēng)?
云清瀾雖年幼,但心思卻不傻。如果她真的成了兄長的影子,那么,她還是她嗎?
“蘭鈴,送娘親回去。”
云清瀾聲音稚嫩,卻透著股不容置喙的堅決,似是鐵了心要在這里直跪成冰雕。
“是?!碧m鈴垂著頭低應(yīng)了一聲。
這個小小姐,平日里話雖不多,但卻天生的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尤其是那雙眼沉靜無波,似是能將人心看透一般。雖然年紀只有五歲,但大家卻暗地里都覺得她和小少爺一樣有虎將之姿。
蘭鈴從地上扶起柳鶯飛,柳鶯飛哭的心慌氣短,連帶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叫人不由得擔(dān)心她還沒把云清瀾帶回去,自己就先交代在這里。
蘭鈴半拉半勸地扶著柳鶯飛離開,云清瀾斂下神情,微微閡上結(jié)霜的眼瞼,恍惚中聽見外面的中元大街上鑼鼓喧天。
府里仆子們跑出去看熱鬧,說稷元的質(zhì)子今日來朝。
質(zhì)子?云清瀾眼睫顫了顫,身不由已,一定是個可憐人吧。
可她現(xiàn)在沒力氣想這么多,柳鶯飛留給她的余溫漸漸消散,她正一點一點緩緩滑進無底深淵。
突然身旁貼上了一個溫暖的熱源。
溫?zé)釓挠覀?cè)肩臂處傳來,緊接著緩緩蔓延全身,云清瀾自一片寒夜中睜開眼,卻看見下學(xué)后的云青風(fēng)不知何時跪在了她的身邊。
“小云兒?!?br /> 玉雪瓊霜中云青風(fēng)沖她展顏一笑,那張同她別無二致的稚嫩面龐閃爍天光,“兄長回來了。”
云青風(fēng)剛從武場回來,熱氣騰騰的身上還冒著汗,他像一個巨大的火爐,讓云清瀾從里到外被凍僵的一切都開始回暖起來。
“···兄長?!?br />
淚水打濕眼角寒霜,晶瑩霜花化作雪水融進云清瀾的迷蒙淚眼中,最終匯成面頰上的無聲淚痕。
小云兒,只有云青風(fēng)才會叫他小云兒。
自云清瀾記事起,云杉就從不允許她踏出府門。
云杉嚴厲,家中沒幾個仆從,柳鶯飛又終日纏綿病榻郁郁寡歡,唯一愿意陪伴云清瀾的,只有云青風(fēng)。
可云青風(fēng)很忙,他三歲就被云杉送進了學(xué)堂武場,每日的時間都被繁重的課業(yè)堆滿??杀M管如此,每次云青風(fēng)從外面下學(xué)回來,都會對云清瀾溫柔的說,兄長回來了。
然后給她講講今天在外面發(fā)生的新鮮事。
那時的云青風(fēng)也不過一個三四歲的奶娃娃,口齒不清,講起故事來也總會顛三倒四,但云清瀾卻聽的津津有味。
她每天都在等這一刻。
后來有一天,云青風(fēng)回來的很晚。
云清瀾蹲在他們常去的假山后等他,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眶發(fā)紅。
“兄長回來了。”
頭頂終于響起那道熟悉的聲音,可這次云清瀾卻沒有理他。
“瀾兒生氣了?”
云青風(fēng)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
溫暖柔軟的手掌覆在頭頂,云清瀾心中的委屈當(dāng)即無限放大,她把腦袋埋進雙膝,啞著嗓子小聲嘟囔:“兄長是風(fēng),一陣吹過來,一陣就沒影了,可每天都像蘑菇一樣呆在家中的瀾兒是什么呢?”
“瀾兒是云噢?!?br /> 云青風(fēng)坐在云清瀾旁邊,抬手指向天邊晚霞,那里大風(fēng)刮過,卷著彩云肆意奔騰。
“風(fēng)會帶著小云兒跑噢。”
……
“你倒是會逞英雄!”
一聲斥罵吼得云清瀾瞬間回神,云杉居高臨下地站在二人面前,帶著一股迫人威勢,“師父們教你的都學(xué)完了?還不滾回去!”
“祖父!”跪在地上的云青風(fēng)猛地挺直身板,“我能撐起云家,也能保衛(wèi)武朝!”
“求您別逼小云兒!”
云青風(fēng)三歲持劍,五歲提槍,半人高就能與十三四歲的少年臺上對擂不落下風(fēng),其中吃了多少苦楚自是不必說??伤愿耖_朗,恭謹謙和,頑童的年紀卻從未見其違逆撒潑或者跟誰紅過臉。
可如今卻為了云清瀾頂撞喧嘩,執(zhí)拗地跪在云杉面前。
“你在求誰,求什么!這等小事就能讓你卑躬屈膝!”云杉狠狠地皺了皺眉,“身上的奶味還沒散干凈就學(xué)人說大話,學(xué)堂里的夫子就是這么教你的!”
“你既然要陪著她跪,那就跪著!”云杉對二人徹底沒了耐心,轉(zhuǎn)身大步而去,“今天你就算在這里跪一天,明天也照樣要去武場!”
風(fēng)雪簌簌,中元大街的熱鬧早就過去了,云家偌大的院落中跪著兩個小小的人兒,他們頭頂雙肩落滿了雪,遠遠看去像兩個小雪人。
小小的人兒緊緊跪在一起,他們肩并肩,手貼手,源源不斷的熱流在二人身上來回游走,寒天冰雪,層層疊疊將他們掩埋。
他們被柳鶯飛不要命地抱回來時,都已經(jīng)雙雙發(fā)起了高熱,云清瀾幾乎被凍去了半條命,一整夜夢魘連連。待她清晨睜眼,身旁同她一樣發(fā)熱一整夜的云青風(fēng)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窗外傳來長長短短迅疾的破空聲,云清瀾憑窗而望,卻見兄長手持長劍,著一襲窄袖短袍,在鵝毛雪中騰挪跳躍。
豆大的汗珠沁出額頭,兄長臉上還帶著病態(tài)的紅,可他劍法凌厲,身若蛟龍,每一劍都勢如破竹。
這是云清瀾第一次見兄長練武。
可他太小了。
還沒身后掛滿雪的石燈籠高。
云清瀾好像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兄長兄長,卻也不過是個大不過她半柱香的小孩子。
小孩子最是赤誠,一腔熱血只撞南墻。
以后兄長保家衛(wèi)國,她保護兄長。
一直躺到陽春三月,云清瀾才又能重新下床,草長鶯飛中她拿起墻上掛著的小木劍推門而出,可迎面而來的,卻又是風(fēng)卷狂云的鋪天飛雪。
溫?zé)嵫獫{打在臉上,一片猩紅中,云青風(fēng)被橫斬落馬。
兄長被人當(dāng)胸斬作兩截,大片血跡在他身下散開,融進腳下積雪向外延伸,天地間登時一片赤紅。
云清瀾被釘在原地,身后傳來云杉的斥罵聲:“讓你護著青風(fēng)!你都做了什么!還能指望你干什么!”
兄長躺在地上,滿是血污的臉倒向她的這邊,唇角微勾,似是在寬慰她。
云清瀾不敢再看,她轉(zhuǎn)過頭,可身后哪里有什么云杉。
只有由龍虎軍將士們堆積而成的尸山血海。
趙騫關(guān)的腿被人齊膝斬斷,他靠在馬邊氣息全無,身后戰(zhàn)馬哀聲嘶鳴,張平良渾身都被射滿箭,六營破損的半邊戰(zhàn)旗遮住了他的臉。遠處戚猛大喊著朝她跑來,一把長刀卻冷不防破胸而出。
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打殺聲,到處都是撕心裂肺的叫喊聲,猩紅爬上眼底,云清瀾手中木劍寸寸碎裂,寒光吞吐,一把長劍從手中直直刺出!
殺。
殺!
殺——!
“云將軍,云將軍?!?br />
云清瀾汗雨沾襟,自天塌地陷中駭然睜眼,正對上秦朝楚關(guān)切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