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大雨。</br>
周圍的一切景物都籠罩在灰色的雨幕里。</br>
羅門茫然地環(huán)顧著周圍。</br>
剛剛經(jīng)過七十公里定向行軍而筋疲力盡的他在大雨中發(fā)現(xiàn)了接應(yīng)的卡車。</br>
他鼓起最后的勇氣和力量向卡車挪過來，當他就要抓到卡車后面的廂板時，意外地看到了鐘阡陌那雙像刀鋒一樣冷酷的眼睛。</br>
指揮官面無表情地看著羅門，用手杖敲了敲卡車的駕駛室，卡車開動了。</br>
羅門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感覺不到身上三十五公斤的負重，甚至感覺不到自己還活著，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去追上卡車。雨幕中那雙眼睛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和憐憫，就像緩緩駛開的卡車一樣機械而沒有人情味兒。</br>
經(jīng)歷過支援部隊那些熱衷于這類訓(xùn)練的參謀們精心策劃的訓(xùn)練之后，每個人都會以為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也確實有過這類事故發(fā)生，但是，所有諸如疼痛、酷熱、干渴、饑餓、疲勞、厭倦和孤獨這類沮喪的感覺，都不如鐘阡陌這一下對一個人意志的摧毀來得徹底。</br>
羅門一瘸一拐地在泥濘里追趕著卡車。他恨不得立刻躺下來以結(jié)束這次即使對特種部隊成員來說也是魔鬼般的訓(xùn)練，哪怕這意味著他以前十年的努力全都付諸流水。他已經(jīng)不知道周圍的世界是現(xiàn)實還是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中，但看著越開越遠的卡車，筋疲力盡所帶來的挫折感讓他開始低聲哭泣。</br>
羞恥感又開始折磨他的神經(jīng)，讓他自暴自棄地在雨水中大聲嚎啕。</br>
羅門猛地睜開眼睛，夢境立刻消失，但夢里經(jīng)歷的恥辱感還火燒火燎地刺激著他的心神。</br>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航空燃料的味道。眼前是漆成軍綠色的鋼板，身下是堅硬的長椅，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置身于一架飛往蘭州的“運八”軍用運輸機上。在悶熱的機艙里，他的全身都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br>
每次乘坐國產(chǎn)“運八”軍用運輸機，羅門都會緊張得胃里直翻騰。這種螺旋槳飛機的噪音大得象打雷，每次經(jīng)過高空氣流機身都顛簸得讓人擔心它隨時都會在空中解體。其實羅門對“運八”很熟悉，他們在進行低空跳傘訓(xùn)練的時候就使用這種機型。基本上，“運八”還算是性能不錯的飛機，只不過這一架似乎特別差勁。</br>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在臟得已經(jīng)看不清顏色的褲子上擦了擦。從噩夢中醒來讓他感到如釋重負的慶幸。在夢里他表現(xiàn)得很丟臉，但在那次訓(xùn)練中，他始終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全面崩潰的時候，卡車終于停下來，他用最后的力量爬過去，死死地抓著卡車的廂板而不放手，以至于當時的軍醫(yī)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僵直的手指扳開。事后他才知道，卡車又足足開出了五公里。</br>
日后攀登過雪山、橫渡過北冰洋，在世界上各種惡劣地形中訓(xùn)練過的羅門早已經(jīng)不把那次訓(xùn)練量放在眼里，但必須承認，是那次訓(xùn)練讓他完成了心理上的巨大轉(zhuǎn)變，徹底摒棄了她性格中多愁善感的那一部份。</br>
或者說，跟鐘阡陌這樣的人在一起，只要稍微表現(xiàn)得軟弱一點就無法活下去。</br>
鐘阡陌就坐在對面，用一種冷冰冰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著羅門。</br>
“你睡夠了？年輕人，時間都在你睡覺的時候溜走了。你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讓我給你一個忠告，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有的是時間去睡覺?！?lt;/br>
羅門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拿起水壺大口喝水。</br>
“我剛剛結(jié)束訓(xùn)練，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就被你拽到飛機上來，就算是急著上吊你也得先讓我喘口氣。你不能總是把我們這些部下當成牲口來使喚?！?lt;/br>
身材瘦小的鐘阡陌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滿頭的蒼蒼白發(fā)，那是對工作殫精竭慮的最直觀表現(xiàn)?，F(xiàn)在他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用手杖的手柄部分頂著自己的肝部，臉色也像他的頭發(fā)一樣白。后勤特種支援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即使是用這樣的辦法也已經(jīng)減輕不了絕癥所帶來的疼痛。從外表看，鐘阡陌仍然精神矍鑠，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生命之火正在迅速熄滅。</br>
“但世界和平等不了，而且比起世界和平來，我寧愿失去你。”當說道“世界和平”這幾個字時，他的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就在你躺在這里享福的時候，有人已經(jīng)越過邊境，你有二十四小時做準備以便跟上他們的節(jié)奏。”</br>
“但他們之前肯定在休息。”羅門懶洋洋地看著鐘阡陌。</br>
“少廢話?！辩娳淠暗恼Z氣變得嚴厲?！澳切┤说倪M退全都指望著你，你在這個時候要把他們?nèi)酉虏还軉?？?lt;/br>
“你又不是只有我這一個部下?！绷_門生氣地看著他。</br>
羅門說得沒有錯，所以鐘阡陌似乎因為理虧而沉默了片刻，但馬上又“嘿嘿”地冷笑起來，這笑聲讓羅門感到絕望。果然，鐘阡陌使出了他最無恥的武器。</br>
“但你是我最信任的部下?！?lt;/br>
“你不如現(xiàn)在就殺了我?！绷_門長長地嘆息一聲。“我以為那些制定訓(xùn)練計劃的參謀們沒有人性，但他們跟你比起來還差得很遠。”</br>
鐘阡陌剛要說話，又一波的疼痛向他襲來。對他而言，這反而是一種幸福，很快他就會連疼痛也感覺不到。醫(yī)生說他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半年，就像他訓(xùn)練部下時所教誨的，求生過程中最大的兩個危險，一個是對舒適的渴望，一個是消極的態(tài)度。這兩個危險都體現(xiàn)了一種態(tài)度——希望較少的抵抗而取得更大的收獲。否定了克服壓力的愿望，那就會讓你的機會越來越渺茫，所以他選擇與疾病抗爭并且真的為自己爭取了一些時間。</br>
“你對阿富汗了解多少？”他用一塊手帕擦了擦腦門上細密的汗珠。</br>
“我可以上網(wǎng)查一下?！绷_門沒有表情地看著他。</br>
“那恐怕你得抓緊時間了，因為馬上你就要去那個地方。”</br>
如果說鐘阡陌聽出了羅門語氣中的譏諷，那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只是把手杖換了個角度，拐杖的把手頂著他的肝部，幾乎已經(jīng)刺到他的身體里去。</br>
后勤特種支援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即使是用這樣的辦法也已經(jīng)減輕不了絕癥所帶來的疼痛。從外表看，鐘阡陌仍然精神矍鑠，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生命之火正在迅速熄滅。</br>
羅門沒有立刻回答。</br>
盡管很虛弱，但他的頭腦還能夠工作。能夠讓重病在身的鐘阡陌破例出現(xiàn)在訓(xùn)練中，本身就能夠說明事情的緊急，盡管阿富汗方面的事務(wù)從來也不歸他負責。不管波斯語還是阿拉伯語都不是他的專業(yè)技能，***世界對他來說更是天方夜譚。</br>
“你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里跟你交待任務(wù)？”他用腳尖踢了踢羅門。</br>
“因為你覺得不這樣的話對我施加的壓力就不夠？”羅門尖刻地反問。</br>
“我承認有這個原因在里面。”環(huán)顧著機艙，鐘阡陌無聲地笑了笑?！暗匾脑蚴?，我發(fā)現(xiàn)只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才能夠安心地向你交待任務(wù)。我們的部門已經(jīng)被對方所滲透，任何場合的交流都可能會泄密。”</br>
“這不可能。”羅門吃驚地看著鐘阡陌。</br>
鐘阡陌的部門被稱為后勤特種支援部隊，名義上隸屬于中國人民解放軍總裝備部，只要有人仔細研究過中國人民解放軍總裝備部的編制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擔負后勤任務(wù)的特殊部隊有很多，而且規(guī)模上都很不起眼。在龐大的軍隊機構(gòu)中，這樣一個小部門根本不會引起特別的關(guān)注，因此就很少有人真正想去了解這支所謂的“后勤特種支援部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br>
鐘阡陌說得好，“不被人知道就不會被人關(guān)注”。在現(xiàn)今這個信息時代，最好的保密方法就是根本不讓別人知道有“秘密”存在。高度獨立性和袖珍規(guī)模使得這個部門甚至與它本來所屬的情報系統(tǒng)隔絕，所以它的存在一直是敵方情報部門的盲點，但現(xiàn)在，這個絕密的部門已經(jīng)被泄漏。</br>
鐘阡陌看著羅門吃驚的眼神，臉上的笑容很陰郁。</br>
“聽到這個消息我跟你一樣吃驚，但這是事實。說實話，我不得不佩服華盛頓的對手，這一次他們走在了我們前面，所以我很想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的?！?lt;/br>
羅門疑惑地看著他。“答案在阿富汗？”</br>
鐘阡陌搖頭，眼睛里流露出他特有的那種狡獪。</br>
“答案當然不在阿富汗，但必須在阿富汗開始求解的過程。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對策，希望在我還能思考的時候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我的時間不夠，就由你來接替我完成這個工作?！彼瓜卵酆煟瑩崦终壬瞎饣陌咽植糠帧！笆聦嵣希乙恢痹谕扑]你做我的繼任?！?lt;/br>
羅門笑了笑?！暗厦娌煌狻！?lt;/br>
鐘阡陌苦笑。“年輕人，你可能很有才華，但你性格上有缺點，這會讓你栽大跟頭?！?lt;/br>
羅門微笑?！拔也⒉辉诤跄懿荒芙幽愕陌?，你也知道這一點?！?lt;/br>
鐘阡陌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拔抑滥愫芮甯撸阋詾檫@世界上誰都沒有你忠誠，盡管你貌似低調(diào)。但讓我來告訴你一些經(jīng)驗，忠誠也需要狡猾。你能做更多的事情，但在這之前你必須爬到一個相應(yīng)的位置上，你的忠誠才有更大的價值?！?lt;/br>
羅門搖頭。“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分歧。如果我用你說的方式接替了你的職務(wù)，那我的忠誠還值得信任嗎？”</br>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激動，鐘阡陌的臉紅了。</br>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要說什么，但終于沒有說出來，只是擺擺手。</br>
鐘阡陌是在跟時間賽跑，但他不會也不允許別人擔心這一點。從加入工作的第一天，他就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獻給了所從事的秘密事業(yè)，即使是現(xiàn)在，他仍然鄙視一切對他病情的關(guān)心和關(guān)懷。就像他自己常說的，盡管他從事的工作很特殊，但從骨子里他還是一個軍人，不計一切的奉獻就是他的天職，他沒有時間為自己哭哭啼啼。</br>
“也許上面的眼光是正確的，你太愛惜你自己了?！辩娳淠暗穆曇衾锫牭贸鰪娏业氖！拔覀儎e討論這些了吧，反正接下來的事我也看不到，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br>
在這樣一個人面前，羅門也不禁感到一絲慚愧。</br>
“以后我會考慮你的意見?！?lt;/br>
鐘阡陌抬起頭看著羅門，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和藹。</br>
“你以為我還有‘以后’？”</br>
羅門的心隱隱作痛，但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那會招來鐘阡陌毫不客氣的嘲笑。</br>
冷酷是諜報世界的通行證，是這個世界最基本的規(guī)則。任何溫情的表現(xiàn)，哪怕是針對自己人的，就算不被認為是軟弱也會被認為是不合時宜的。</br>
“我的時間不多，很有可能來不及結(jié)束這次調(diào)查。如果我不在，不管遇到什么阻力你都要把這次調(diào)查繼續(xù)下去，而且你必須自己干，因為就連我也不能給你指出誰是真正可靠的人。一切都要靠你自己?！?lt;/br>
忽然襲來的疼痛讓鐘阡陌再次喘息起來，他顫抖著摸出一小片藥含進嘴里。等臉色好起來，鐘阡陌把一個優(yōu)盤塞在羅門手中，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老人的手枯瘦如柴，卻充滿了力量。</br>
羅門看著鐘阡陌?！笆俏覀儍?nèi)部出了問題？”</br>
鐘阡陌少見地欲言又止，一向強勢的他表現(xiàn)出瞬間的猶豫。</br>
他掂著自己的手杖，似乎同時也在掂量自己要說的話又什么樣得分量。</br>
“我只能說，最堅固的堡壘總是、也只能在內(nèi)部被攻破，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感到吃驚。”鐘阡陌微笑地看著羅門?！暗?，這一次完全沒有一點蛛絲馬跡以供我們調(diào)查，這才讓我覺得不安。”</br>
羅門敏銳地捕捉到老人眼中一閃即逝的焦慮。</br>
“你已經(jīng)有了懷疑的對象了？”</br>
鐘阡陌神色陰晴不定，羅門還從來沒有看到他有這樣難以決斷的時刻，不過很快，鐘阡陌的眉頭又舒展開來。</br>
“不，我沒有。我的想法并不成熟，講出來只會給你帶來先入為主的壞影響。”</br>
羅門看著他?！翱蛇@對你再也不會有影響了不是嗎？”</br>
鐘阡陌笑了起來?！澳銊e浪費力氣了，你知道我的脾氣。”</br>
羅門卻不想放棄。“你總告訴我們要相信直覺，所以你肯定有一個直覺。另外，我早就學(xué)會不受你的直覺所影響?！?lt;/br>
鐘阡陌雖然在微笑，可仍然能夠看得出他心事重重。</br>
“我的每句話都如同一顆兩千公斤的重磅炸彈，擊中誰都會讓他灰飛煙滅，所以，你覺得我會把我自己都不確定的猜測告訴你嗎？事態(tài)雖然緊急，但我們?nèi)匀灰捎谜_的辦法。沒有正確的辦法，你就得不到正確的結(jié)果?！?lt;/br>
“你這是在鼓勵我去懷疑每一個人?！绷_門有點不確信。</br>
“除了我，我沒幾天好活了，用不著干這樣的事情。而且實際上，這也是我給你的最后一個任務(wù)。上面已經(jīng)決定了新指揮官的人選，很快你們就要接受他的指揮。但有一件事情你說對了?！辩娳淠暗男θ堇镉悬c傷感?！澳蔷褪侨岩擅恳粋€人?！?lt;/br>
羅門懷疑地盯著鐘阡陌。</br>
“這樣做會給我和我的隊伍帶來危險?！?lt;/br>
“嗯，這很有可能?！辩娳淠安灰詾槿坏芈柭柤绨?。“可我招募你們來不是讓你們過舒服日子的。這是你們的工作，比你們他媽的安全更要緊的工作。”</br>
羅門打開筆記本，開始檢查優(yōu)盤上的內(nèi)容。所有的信息都是用一種只在羅門和鐘阡陌之間才使用的密碼寫成的，還沒有看完全部內(nèi)容，他的臉色已經(jīng)像飛機外的積雨云一樣凝重。</br>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們的麻煩就大了?！?lt;/br>
鐘阡陌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羅門。</br>
“真和假需要我們自己去證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