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姓菌的這一族,多少總不能和植物脫離關系吧。
植物是有地方性的。這也是為著氣候的不齊。熱帶的樹木,移植到寒帶去,多活不成。你們一見了芭蕉、椰子之面,就知道是從南方來的。荔枝、龍眼的籍貫是廣東與福建,誰也不能否認。
我菌兒卻是地球通,不論是地球上哪一個角落里,只要有一些水汽和“有機物”,我都能生存。
我本是一個流浪者。
像西方的吉卜賽人,流蕩成性,到處為家。
像東方的游牧部落,逐水草而搬移。
又像猶太人,沒有了國家,散居異地謀生,都能各個繁榮起來,世界上大富之家,不多是他們的子孫嗎?
這些人的籍貫,都很含混。
我又是地上的清道夫,替大自然清除腐物爛尸,全地球都是我工作的區域。
我隨著空氣的動蕩而上升。有一回,我正在天空4000米之上飄游,忽而遇見一位滿面都是胡子的科學家,駕著氫氣球上來追尋我的蹤跡。那時我身輕不能自主,被他收入一只玻璃瓶子里,帶到他的實驗室里去受罪了。
我又隨著雨水的浸潤而深入土中。但時時被大水所沖洗,洗到江河湖沼里面去了。那里的水,我真嫌太淡,不夠味。往往不能得一飽。
猶幸我還抱著一個很大的希望:希望娘姨大姐、貧苦婦人,把我連水挑上去淘米洗菜,洗碗洗鍋;希望農夫工人、勞動大眾,把我一口氣喝盡了,希望由各種不同的途徑,到人類的肚腸里去。
人類的肚腸,是我的天堂,
在那兒,沒有干焦凍餓的恐慌,
那兒只有吃不盡的食糧。
然而事情往往不如意料的美滿,這也只好怪我自己太不識相了,不安分守己,飽暖之后,又肆意搗毀人家肚腸的墻壁,于是亂子就鬧大了。那個人的肚子,覺著一陣陣的痛,就要吞服了蓖麻油之類的瀉藥,或用灌腸的手法,不是油滑,便是稀散,使我立足不定,這么一瀉,就瀉出肛門之外了。
從此我又顛沛流離,如逃難的災民一般,幸而不至于餓死,輾轉又歸到土壤了。
初回到土壤的時候,一時尋不到食物,就吸收一些空氣里的氮氣,以圖暫飽。有時又把這些氮氣,化成了硝酸鹽,直接和豆科之類的植物換取別的營養料。有時遇到了鳥獸或人的尸身,那是我的大造化,夠我幾個月乃至幾年享用了。
天曉得,20世紀以來,美國的生物學者,漸漸注意了伏于土壤中的我。有一次,被他們掘起來,拿去化驗了。
我在化驗室里聽他們談論我的來歷。
有些人就說,土壤是我的家鄉。
有的以為我是水國里的居民。
有的認為我是空氣中的浪子。
又有的稱我是他們肚子里的老主顧。
各依各人的試驗所得而報告。
其實,不但人類的肚子是我的大菜館,人身上哪一塊不干凈,哪一塊有裂痕傷口,哪一塊便是我的酒樓茶店。一切生物的身體,不論是熱血或冷血,也都是我求食借宿的地方。只要環境不太干,不太熱,我都可以生存下去。
干莫過于沙漠,那里我是不愿去的。埃及古代帝王的尸體,所以能保藏至今而不壞者,也是因為我不能進去的緣故。干之外再加上防腐劑,我就萬萬不敢去了。
熱到了60℃以上,我就漸漸沒有生氣,一到了100℃的沸點,我就沒有生望了。我最喜歡是暖血動物的體溫,那是在37℃左右吧。
熱帶的區域,既潮濕,又溫暖,所以我在那里最愜意,最恰當。因此又有人認為我的籍貫,大約是在熱帶吧。
世界各國人口的疾病和死亡率,據說以中國與印度為最高,于是眾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我的身上了,以為我不是中國籍,便是印度籍。
最后,有一位歐洲的科學家站起來說,說是我應屬于荷蘭籍。
說這話的人的意見以為,在17世紀以前,人類始終沒有看見過我;而后來發現我的地方,卻在荷蘭國,德爾夫市政府的一位看門老頭子的家里。
這事情是發生于公元1675年。
這位看門先生是制顯微鏡的能手。他所制的顯微鏡,都是單用一片鏡頭磨成,并不像現代的復式顯微鏡那么笨重而復雜,而他那些鏡頭的放大力度,卻也不弱于現代科學家所用的。我是親自嘗過這些鏡頭的滋味,所以知道得很清楚。
這老頭兒,在空閑的時候,便找些小東西,如蚊子的眼睛、蒼蠅的腦袋、臭蟲的刺、跳蚤的腳、植物的種子,乃至于自己身上的皮屑之類,放在鏡頭下聚精會神地細看,那時我也夾雜在里面,有好幾番都險些被他看出來了。
但是,不久,我終于被他發現了。
有一天,是雨天吧,我就在一小滴雨水里面游泳,誰想到這一滴雨水,就被他尋去放在顯微鏡下看了。
他看見了我在水中活動的影子,就驚奇起來,以為我是從天而降的小動物,他看了又看,瘋狂似的。
又有一次,他異想天開,把自己的齒垢刮下一點點來細看,這一看非同小可,我的原形都現于他的眼前了。原來我時時都伏在那齒縫里面,想分吃一點兒“入口貨”。這一次是我的大不幸,竟被他捉住了,使我族幾千萬年以來的秘密,一朝泄露于人間。
我在顯微鏡底下,東跳西奔,沒處藏身,他眼也看紅了,我身也疲乏了,一層大大厚厚的水晶上,映出他那灼灼如火如電的目光,著實可怕。
后來他還將我畫影圖形,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報告給倫敦“英國皇家學會”,不久消息就傳遍了全歐洲,所以至今歐洲的人,還以為我是荷蘭籍者。這是錯以為發現我的地點就是我的發祥地。
老實說,我就是這邊住住,那邊逛逛,飄飄然而來,渺渺然而去,到處是家,行蹤無定,因此籍貫實在有些決定不了。
然而我也不以此為憾。魯迅的阿Q,那種大模大樣的鄉下人籍貫尚且有些渺茫,何況我這小小的生物,素來不大為人們所注視,又哪里有記載可尋,歷史可據呢!
不過,我既是造物主的作品之一,生物中的小玲瓏,自然也有個根源,不是無中生有,半空中跳出來的,那么,我的籍貫,也許可從生物的起源這問題上,尋出端緒來吧。但這問題并不是一時所能解決的。
最近,科學家用電子顯微鏡和科學裝備,發現了原始生物化石。在非洲南部距今31億年前太古代地層中,找到長約0.5微米桿狀細菌遺跡,據說這是最古老的細菌化石。那么,我們菌兒祖先確是生物界原始宗親之一了。這樣,我的原籍就有證據可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