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大理寺傳來消息,前翰林編修許士顯在獄中畏罪自戕,昭陽帝震怒之下命人將其尸身扔去城外亂葬崗,昔日驚才絕艷的少年探花就此隕落。
又兩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將景州知府杜庭仲反詩案三堂會審的結果呈上了獄前,人證物證俱全,判處斬立決,牽連滿門。老知府是景州本地人士,在京中人脈不豐,這一判決結果不過是一粒石子投入汪洋中,除了極少數人私下感嘆幾句,便再無水花。
京郊,鳳凰山私莊。
鳳凰山是京城西郊的一座名山,因開國皇后出身此間而得名,山中種滿銀杏樹,每到深秋,金黃遍野,美不勝收,是京中達官貴人賞景玩樂的一大去處,從山麓至山頂,遍布著京城勛貴的私家莊園,祝云璟的莊子便在其中。
這座莊子是當年祝云璟母后的陪嫁嫁妝,祝云璟偶爾過來,莊子里裝點得極為舒適奢華,以供他享樂。
此刻祝云璟剛走進門,莊子上的管家正在與他稟報那許公子的狀況,說是那許公子自打進了這里一直癡癡傻傻,躲在房里不出門,也不讓人伺候,膳食用得極少。
許士顯被送進祝云璟這個私莊已有好幾日,這一出偷天換日是祝云璟的表兄謝軒明幫他辦的,大理寺那邊自是好生打點了一番,知情的人包括祝云璟本人在內沒超過五個,謝軒明別的本事沒有,辦起這種陰私差事手腳還是很麻利的。
祝云璟聞言冷嗤:“他倒是架子大。”
推開房門走進去,祝云璟揮了揮手,跟著的下人便自覺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許士顯坐在窗邊,身著一身干凈的素色衣裳,頭發也梳得整齊,再無那日在獄中見到時的狼狽之相,只是面無血色的臉看著卻似更冷了,他坐在那里,卻沒有在看窗外的風景,目光空洞,眼中仿佛什么都沒有。
祝云璟緩步走上前去,譏諷道:“許翰林好大的脾氣,聽說你在孤這里既不要人伺候也不肯用膳,怎么,是覺得孤的人招待不周嗎?”
許士顯微微側頭看向祝云璟,片刻之后他跪下身去,匍匐在地,聲音沙啞:“臣叩見太子殿下。”
祝云璟不耐煩地皺眉,許士顯這種謙卑有余卻依舊疏離的態度實在是讓他不喜:“孤已經把你從大理寺獄里救出來了,你準備怎么回報孤?”
許士顯趴在地上,沉默半晌,他問祝云璟:“老師他在哪里?臣什么時候可以見到他?”
祝云璟冷笑:“怎么?你覺得孤是在誆你?”
“臣不敢,只是見不到老師,臣實在寢食難安。”
“你與他倒是恩深義重,為了救他一家老小連從前最不屑的事情都愿意做,值得嗎?”
許士顯不亢不卑,沉聲回道:“老師對臣恩重如山,既有師生之誼,更有父子之情,臣雖死不能報萬一。”
祝云璟卻只覺得他迂腐,若非被那景州知府牽連,許士顯又怎會淪落到今日境地,他非但沒有半句怨言,還心心念念只想著救人報恩,祝云璟他就沒見過這般刻板愚化之人。
不過許士顯所想注定只能若空了,那景州知府一家十幾口昨日已經上了斷頭臺,只有許士顯還被瞞在鼓里而已。
祝云璟佇立在許士顯面前,抬手捏住許士顯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瞇著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人,孤已經救了出來,送去了安全的地方,暫時不方便帶來見你,孤可提醒你,想要再見你老師,就得把孤給伺候高興了,現在是你有求于孤,不是孤在求著你!”
許士顯神色不動,微垂下眸:“殿下何苦執著于臣,臣為人刻板木訥、不解風情,除了這副皮囊,可謂一無是處,殿下若想要美人,多得是各色風情萬種的美人任君采擷,何必在臣一人身上浪費心思。”
祝云璟修長的手指用力掐了掐許士顯的下巴,嗤笑:“可孤就看上你這個美人了怎么辦?”
許士顯一聲嘆息:“殿下不過是覺著臣一再的拒絕下了您的臉面,因為臣不能如您所愿您便非要逼臣就范不可,若是臣一早從了您,怕是您早就對臣失了興致。”
“你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這般扭捏造作?難不成是想與孤玩那欲擒故縱的把戲?”
許士顯抬眼看向祝云璟,目光澄澈,沒有絲毫退縮:“臣雖迂腐,亦向往兩情相悅琴瑟和鳴,只可惜臣沒有那個福分,臣不愿做以色侍人的佞幸,但殿下救了臣與老師,于臣有恩,若是殿下執意要臣用這樣的方式回報,臣便如殿下所愿。”
許士顯說完,抬起手緩緩解開了腰帶,祝云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動作,明明即將得償所愿了,他心里卻一點不痛快,許士顯的神情,別說做出一點曲意逢迎之態來,怕是慷慨赴死,也不過如此。
就有這般難受嗎?
房門被一腳踹開,祝云璟怒氣沖沖而出,大步離去,守在門口的王九驚了一跳,趕緊小跑著跟上去:“殿下,您這是怎么了?”
“閉嘴!”祝云璟一腳踹翻了回廊上的一尊落地花瓶,“嘩啦”一聲,花瓶碎了一地。
王九大驚,當即扶住了他:“殿下您當心!仔細受傷了!”
他使了個眼色,身后幾個下人麻利地上前來收拾滿地狼藉,祝云璟猶不解恨,看誰都不順眼:“滾!通通給孤滾!”
王九趕緊領著人手忙腳亂地退了下去,他沒敢走遠,就在回廊外候著,片刻后果然聽到祝云璟沒好氣地喊他:“王九!”
王九立馬又滾了回來,賠著笑臉:“奴婢在,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祝云璟斜眼睨向他,似有些欲言又止,頓了頓才猶猶豫豫道:“你覺得孤是那下流齷齪之人嗎?”
王九心下一突,嚇得腿一軟就跪到了地上去:“當然不是!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敢這般污蔑殿下?!”
“那許士顯為何視孤有如洪水猛獸,孤就有這般讓人不能接受嗎?”
王九心中暗暗叫苦:“那是那許翰林不知好歹,殿下看得上他是他的福氣,他不識抬舉!”
祝云璟的眸光閃了閃,沉默片刻后仿佛泄氣了一般,踱步到回廊邊上坐下,怔怔望著外頭院子里略顯蕭條的冬景。
王九爬起身,不遠不近地立在祝云璟身后,也不免暗自埋怨起那許士顯。外人都道皇太子殿下風流,東宮里的大小宮女都要挑最漂亮的伺候,可王九從小就跟在祝云璟身邊卻是看的真真切切,祝云璟連那些宮女的手都沒摸過,有的時候自己還會攛掇他,殿下卻不屑一顧,他頭一回對人生了心思,便是對那翰林探花,對方還不領情。
祝云璟心里窩著火,想到許士顯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就厭煩,卻又不甘就這么放過他。如許士顯所說,他想要什么樣的美人都要得到,他宮里那些伺候的宮人,也有好幾個絕色,可那些人要么對著他戰戰兢兢逆來順受,要么就挖空了心思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皮囊再美他都無甚興趣,難得看上一個,怎么就這么難呢?
離征遠大軍回朝只余幾日,祝云璟再沒了空閑出宮,每日都得與禮部的官員商議迎接大軍凱旋的種種事宜,祝云璟對這事其實沒太大耐心,但昭陽帝十分看重,他便不得不安分下來把差事辦妥帖。
這日禮部尚書來東宮呈上擬定的流程,祝云璟心不在焉地瀏覽了一遍,又看了一眼立在下頭一臉忐忑的禮部尚書,將之扔了回去,詰問道:“這流程是誰擬的?讓賀懷翎率三萬兵馬入城?你們是打算敞開城門讓他來逼宮?”
禮部尚書滿頭大汗地跪地請罪:“臣并無此意,還請殿下明察!只是這大軍凱旋慣例如此……”
“最多放五千人進來,其余的就在城外扎營等候。”祝云璟壓根不給對方爭辯的機會。
“……諾。”
“還有進城之后直接領人來皇宮就是了,這還要在京城大街上繞幾圈特地安排百姓夾道歡迎做什么?你們當他是皇帝出巡?”
禮部尚書已經快被祝云璟的驚人之言嚇破膽了,再一想到他的前任就是因為幾句話得罪了這位皇太子殿下就被他一腳踹進了鬼門關,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趕緊小心翼翼地解釋道:“臣絕無此意!只是北方大捷民心沸騰,即使不刻意安排,當日想必也會有無數百姓自發涌上街頭歡迎大軍凱旋,不多繞些路太多人聚集到那幾條街上,怕會生出事端來……”
祝云璟一看面前的禮部尚書這窩囊樣就不痛快,這流程也不知道是誰弄出來的,討好賀懷翎未免太過明顯了些,他看不順眼禮部這群汲汲營營的酒囊飯袋已久,如今更是不想給好臉色,冷聲道:“繞路就免了,流程中那些逾制的地方全部改了,你知道孤在說什么,至于其它的你們自己想辦法,真生出了事端那就是你們無能!”
禮部尚書苦了臉,這有點強人所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