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每個人的想法并不相同,可是王翠蓉卻道,“我這一輩子,跟誰都可以,可是跟他,是再也不可能了。金枝,你同我這么久,竟然不曉得我?”
女人眼中的決絕,即使在黑夜里頭也熠熠生輝。可是金枝忽然也笑起來,“這時候我也暫且不將你當主子,說一句大不敬的話:主子啊,你跟我說,你跟誰都可以,就是不可能跟大爺了。可是你想過沒有,天下的男人在你眼里,都是一樣的,為什么他特別不一樣?為什么其他人,任憑是誰都是可以的,大爺卻不可以?明明他才是陪伴你最久,對你最真的人……”
她的手被人狠狠地抓住。在記憶的泥潭里頭,王翠蓉精疲力盡,“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這世上,我同誰都可以,就是不可能跟他。男人嘛,不都一樣,隨便尋一個,總是能過下去的……別問我為什么恨吳景,你不也是為了個湯淳,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嗎?”
努力平復了許久,她笑道,“我給你兩條路,你究竟選哪一條?”
……
湯淳仔細打量金枝的眼,那眼里的懷疑和揣測終于令她惱怒起來了,“看什么看?”
這才是那個潑辣的金枝。湯淳拍拍胸口,“你剛才在想什么?”
金枝搖搖頭,“我是真的要走了。難道你不會舍不得嗎?”
湯淳有些不信,瞧著金枝道,“你怎么會走?怎么可以走?你若是走了,誰來照顧老板?”
竟是不曉得事情始末。金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以為我為什么要走?”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只藥膏,這是最好的傷藥了,“你是自己搽,還是我來?”
湯淳羞紅了臉,“別,我自己來吧。”
這個人,初見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呆子。不過是去縣里趕考,居然也能遇見個土匪。真是沒用極了。見了女人就會臉紅——考功名功名不就,于算賬上竟然有那樣的天賦,也真是難得。
可是到底也不過是如此罷了。
金枝見他在此刻還時時防備自己,又是好笑,又是悲哀,“我都不曉得我怎么瞎了眼了,居然看上你這么個人!”
這話頗為直接,又頗為潑辣,令湯淳立時耳朵根都紅了,“你……說什么啊?”
裝你老娘的狗屁!他又不是真的二傻子,還能不曉得她的心思嗎?
他不愿挑明……也罷。
“嘖嘖嘖。”索性豁出去,她也將眼底的眼淚憋回去,“你也就一張臉生得好看罷了。現在你的臉,居然也長得跟豬頭一樣的了。真是大快人心!”
吳景打了人的消息自然是立時都瞞不住的。李掌柜是個好樣兒的墻頭草,點頭哈腰才送走吳大爺,背個身子,又立刻向少奶奶報告了大爺欺壓賬房,他們這些人苦苦勸阻不得的慘禍。這樣的人,居然也是當掌柜的一把好手,可見這老天,果然是沒天理的!知道他不是個好貨,上頭也不得不用他!
“你,你高興個什么?大爺這人,真是不講理,幸虧老板離了他!”
“哼。還說別人呢,自己瞧瞧自己吧。”嘴里是罵他,可是心里頭卻有些凄惻。“你說你這樣的一個人……你這樣的一個人……”
金枝像是在笑話他,也像是在笑話自個兒,“我跟在主子身邊,什么樣的人沒有見過,竟是看走了眼。算了,我可愿賭服輸。現在要走了,反而開心了不少。”
“你呀,你這個呆頭鵝!”說著也不再客氣,一把扯過他的頭,摁在床上,拿起藥膏就往他臉上涂。湯淳見她粗魯,忍不住叫了起來,得到的卻是一頓好罵,“嚎什么嚎?我都說我瞎了狗眼了看上了你!現在索性一切都撂開,心中落個干凈!”
“你才奇怪呢!”湯淳好不容易將力大無窮的金枝給撇開,氣喘吁吁,一張臉都是通紅的,“你說說你,以前見人就調戲一番,前段時間特別不對勁,看見人就扭捏作態一番,我還生氣呢!你現在好不容易又恢復正常了!”
“哼,我扭捏作態!你的嘴皮子可真厲害呀!”金枝獰笑,“狗膽也不小,居然打主子的主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可是見著咱們主子同大爺好的,你敢玷污主子,我第一個就饒不過!”
“金枝……”湯先生素來斯文,被某女逼迫得暴躁也不過一瞬,這時候氣勢又弱了許多。
金枝三下兩除二將藥膏抹好,又叮囑道,“以后少吃些葷腥,每天勤抹藥膏,仔細你這張皮。連這張皮都沒有了,你可是什么都比不上咱們大爺了!”
“金枝你何必說話那么難聽……”
金枝再瞧了他一眼,他正賭氣看地上,沒有看她。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他——以后,怕是再也不能夠了。
“你就不要看看我?”算了,又沒長了一張閉月羞花的臉。“既然這樣,我就走了。”說話間,又溫柔了一些,“你……以后好好保重吧,我去了。”
“你去哪里?”湯淳沒想到她居然是認真的,忙攔道。
現在這里一團糟,她居然丟下這么許多人就跑了。這可叫翠蓉一個人怎么應付這樣的局面呢?沒有她知疼著熱地照顧著,她吃得能好,穿得能好嗎?
金枝忽然想,他面中的焦急,有幾分是為了自己呢。
那個身著長衫的質樸的青年,是個極好極好的人。可惜他不是她的。于是他再好,也是那天上夠不著的月亮。
金枝微笑,“自然是不在這里了!”
“那你去哪里?”他依然孜孜不倦地。
金枝又笑,“我去云州呢。”
“云州?”
云州,是臨近的一個州。聽說比這里繁華,也比這里富庶……可是再臨近,距離這里也是那么遙遠的云和月,縱使偶爾想起來,連月亮都似乎不是同一個。這里的月華照不到那邊。
“那么遠?你好好地,去那里做什么。我不信她就容不下你,你們好好說說,也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她可離不得你呢。”
你是真的擔心我嗎?少女在心中輕輕嘆息。
“沒事的。”她笑了,“總有一天,我們會在那里匯合的。主子會來,你也會來。我只不過去那里探探路,等過幾年,咱們要把生意開去那里呢。”
湯淳瞪圓了眼睛。
昨兒個晚上,她問:兩條路,你選哪一條?
第一條,是找個男人嫁了,繼續跟在她的身邊。男人隨便她挑,哪怕是湯淳或者是吳景,只要她有那個能耐將生米煮成熟飯,她都給她做主。
第二條,讓她做一個小掌柜,給她一百兩銀子,去云中做生意。若是成功了,能得到一成的分紅,還能夠脫去奴籍。
金枝明明白白記得自己的驚詫:“主子說的,是真的?”
她自然笑了,“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么?”
找湯淳,霸王硬上弓也好,下春-藥也好,只要將他拿下了,這個人,這輩子就是她的了……這樣的誘惑一下子令她回不了神。心里頭熱烘烘的,只感覺百爪撓心。
她卻穿著桃紅色的小紅襖,有些瘦的身子靠在床頭,香艷無比,難怪那些男人喜歡她。她那樣笑吟吟地瞧著自己——眼中有著連她自己都不懂的篤定。
可是……金枝忽然笑出聲來,“奴婢雖然是奴才,也跟了主子那么久。那些事情,我還不屑于做。”
即使真的做了,這一生,又豈能幸福?
“你不是喜歡他?”
羞紅了臉,耳朵都在滾燙,“不,我不喜歡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她喜歡他,卻又不能那樣卑劣地占有他,那便只能選擇第二天路了。既然如此,那便……“其實我并不是真正地喜歡他,他更是不喜歡我。如果主子有一日看得上他,便納了他吧。”
王翠蓉笑了,“我也并不喜歡他。至少現在并不喜歡。那便好了,我們誰也不要湯淳,何必要鬧成這樣。金枝,我的好金枝,你說你到底同我鬧什么?”
那是自己跟了那么許多年的主子啊。
金枝的眼里也有酸澀。
“去云州吧,把這里的事情都忘記掉。證明你自己,你要是能掙出一份事業出來,我總會給你脫了籍。等你有了錢,有了一切,很多男人都想巴著你呢。我同你講,這世上,想吃軟飯的男人并沒有那么少……”
好像那一刻,她才有些懂得她。因為男人的不可靠,所以女人顯得更可靠一些。
所以她對自己,比對男人寬容得多。不僅因為性質不是那么嚴重,更是因為……她也是個女人。
說是流放,卻是給了另一個世界。
……
金枝回過身子,對湯淳一笑。這一笑,不是以往驕傲的譏諷的笑,也不是之前羞澀甜蜜的笑,卻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那些在心里頭朦朦朧朧的執念,似乎在這一刻,都消失不見,“我曉得她的志向,總有一日,她要將她的鋪子開滿整個大周朝!而我,就要做她的開路的前鋒!這是她的信任,現在也是我的志向……”
“可是你是這樣的一個姑娘家……”湯淳有些發急,是真的擔心她。
金枝笑了,“是一個姑娘家,那又怎么了?你別看不起女人,你的老板也是個女人呢。”
“可是我擔心你喂……”
年少時不顧一切的喜歡,換一句“擔心”,金枝心想:值了。她既然做了,便愿賭服輸。從此以后,各自珍重。
她眼中模糊,忽然想到最初的最初。救下他的時候,她也在身側。他的眼里看的是美麗的主子,卻沒留意到——那身側的灰不溜秋的小丫頭,正看著他捂嘴發笑。他一身狼狽,剛被人拳打腳踢一頓。頭上都插了許多雜草。他聲音輕輕的,卻那么好聽:“小生是湯淳,謝恩公的救命之恩……”
冥冥之中,羈絆自然注定。她是小丫頭,便不該奢望自己的戲份。金枝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裹,風雨兼程地去了云州。若有機會,積年相見,或許她也會輕輕問一聲,“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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