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寶坤原本是氣惱蕭厭利用他和錢家,更暗恨他將自己拖進(jìn)了世家這灘渾水里,可此時聽到蕭厭的話后,心中那怒氣頓時有些續(xù)接不上,對著滿是真誠的蕭厭反倒是遲疑起來。
“可是,擅闖中書令府,若是問罪,你也擔(dān)當(dāng)不起……”
“錢尚書說笑了,我本就是替陛下辦差,為的也是肅清朝堂,漕糧一案關(guān)乎民生,先前水患之時枉死的那些災(zāi)民也總得有人替他們出頭,朝中蠹蟲不清,那些冤魂也難得安寧。”
蕭厭本就容貌出眾,往日渾身煞氣攝人心魄,此時褪去了冷冽,眼中如山澗暖陽落于水面,粼粼波光間透著一股難言的深邃溫和。
“我雖是個閹人,可也曾受過眾生之恩,為官的心跟錢尚書是一樣的。”
“我也不與您虛妄,說句忠君報國難免讓人笑話我夸夸其談,可若是能夠讓朝堂清明,讓低賤之人多幾分青云坦途,讓天下百姓和樂,就算是不擇手段本督也樂于擔(dān)這惡名。”
“陸家是朝中毒瘤,早晚要去,如果陛下這次迫于壓力真要問罪,本督也認(rèn)了,錢尚書不必?fù)?dān)心。”
錢寶坤張了張嘴:“可是……”
“錢尚書不必勸了,本督心意已決。”
蕭厭突然朝外叫停了馬車,轉(zhuǎn)身對著錢寶坤說道:“前面就是宮門了,錢尚書還是跟本督分開走吧,你先帶著三位郎君進(jìn)宮面圣,見到陛下后就說是本督騙了貴府三位郎君,唆使著讓他們當(dāng)了馬前卒。”
“待你面圣之后,本督再去見陛下,免得讓陛下誤會了你我勾結(jié),耽誤了錢尚書。”
蕭厭的體貼讓得錢寶坤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本以為蕭厭只是利用他和錢家,想要踩著他們來對付世家那些人,可如今看他愿意自己擔(dān)罪,甚至還由得他去圣前隨意開脫,就連漕糧貪污的賬本都交到了他手上,只為了讓他安心。
錢寶坤先前氣勢幾乎散了個干凈,心中反倒浮出愧疚來:“蕭督主,不如我隨你一同去陛下面前解釋,有這賬本在,陛下想來應(yīng)該不會怪罪的……”
“不必了,你若不跟我撇清干系,世家那邊不會放過你的,陛下也會多疑。”
見錢寶坤還想要說話,蕭厭直接揮了揮手打斷了他:
“不用多說,我知道錢尚書心意,只是我畢竟名聲不好,與我同路會影響了你前程,陸崇遠(yuǎn)也不是好相與的,你還是快些進(jìn)宮吧,別叫陸家的人搶在了前面,在陛下跟前進(jìn)了讒言。”
……
錢寶坤被了蕭厭從馬車上“趕”了下來,手里那賬本蕭厭也沒收回去,看著蕭厭領(lǐng)著黑甲衛(wèi)朝著樞密院方向而去,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擔(dān)心他會在圣前詆毀。
錢寶坤忍不住用力抿了抿嘴角,臉上滿是動容。
“父親,他們怎么走了?”
錢家三兄弟走在后面,絲毫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眼見著蕭厭頭也不回地離開,錢家大哥頓時著急。
“蕭厭不是說要與我們一起進(jìn)宮嗎,他們?nèi)浅鲞@么大的事情,難道想要過河拆橋,利用完我們之后就想將我們撇開讓咱們錢家去當(dāng)了擋箭牌?!”
“別胡說!”錢寶坤扭頭低喝:“蕭督主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錢青冉:“?”他滿是茫然地看著自家親爹,“您怎么了?”
先前從陸家出來的時候,錢寶坤還口口聲聲地說著蕭厭卑鄙無恥,可惡至極,而且錢家向來不與朝中其他人為伍,早前錢寶坤跟他們提起蕭厭的時候也是滿滿的嫌棄?
錢寶坤握著手里的東西,臉上滿是復(fù)雜:“是我錯怪了蕭厭,以前我只以為閹人無情,行事太過不擇手段,可如今才知道蕭督主也是頗有志向之人,他雖身有殘缺,可品性卻遠(yuǎn)勝朝中其他人……”
錢青冉:“??”
錢家二哥:“爹你瘋了?那蕭厭有什么志向,殺人嗎?”
就那動不動就廢人手腳,差點沒直接砍了陸欽命根子的瘋批,說他品性好,他爹瘋了?
錢寶坤聞言就橫了二兒子一眼:“別人云亦云,仔細(xì)想來蕭厭斬的都是該斬之人,那落在他手里的也沒什么好東西。”
錢家二哥:“……”
他看著自家親爹從最初怒氣勃然,到現(xiàn)在突然態(tài)度大變,不只沒有怪罪蕭厭利用,反而居然一副找到了知己滿滿夸贊的樣子,錢家二哥忍不住朝著身旁錢青冉嘟囔:“阿兄,咱爹吃錯藥了?”
瞬間換來錢寶坤一記眼刀子:“你說什么?”
錢家二哥連忙縮了縮脖子躲在一旁。
錢青冉不知道剛才馬車?yán)锏降装l(fā)生了什么,能讓錢寶坤態(tài)度大變,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陸家那邊的事情,他皺眉問:“父親,先不論那蕭厭到底如何,陸家那邊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咱們接下來怎么辦,還進(jìn)宮嗎?”
錢寶坤沉聲道:“進(jìn)!”
“那還是照著先前所說……”
“不必。”
錢寶坤目光微凝,他原本都已經(jīng)想好了,蕭厭這般算計他和錢家,就算被他綁在同一條船上他也要狠狠咬他一口,讓他知道他錢寶坤也不是好招惹的,可是如今……
既然蕭厭肯退一步,保錢家安寧,那他自然也不會讓他一個人去扛陸家的事。
錢寶坤沉聲說道:“待會兒進(jìn)宮之后我去面見陛下,你們?nèi)瞬槐亻_口,如果陛下單獨召見你們,你們便照著這般說……”
他低聲在三人面前耳語了幾句。
錢家三兄弟聽完之后都是忍不住詫異抬頭。
錢青冉眉心皺了起來:“父親,您當(dāng)真這么決定?若是叫陛下疑心錢家跟蕭厭勾結(jié)……”
“這你不用擔(dān)心,我既然讓你們這么說,那自然是有把握陛下不會起疑。”錢寶坤說道:“你盡管照著我說的去做就行。”
錢青冉雖有猶疑,可見錢寶坤神色肯定,到底還是點頭答應(yīng)下來。
“好,我聽父親的。”
……
錢家馬車徑直朝著宮中方向而去,不遠(yuǎn)處拐角的地方,本該已經(jīng)離開的蕭厭等人卻是停留在原地,待看到錢寶坤一行進(jìn)宮之后,滄浪才朝著馬車?yán)锩娴溃骸岸街鳎X家父子進(jìn)宮了。”
縉云見人進(jìn)宮依舊忍不住皺眉說道:“督主這么做會不會太冒險了些,那賬本關(guān)乎漕糧一案,是咱們好不容易才從蔡奇手中得來的證據(jù),如今就這么交給錢寶坤。”
“錢家也是嶺南世家,錢寶坤未必不會對世家處境感同身受,若是他懼怕陸家之威私藏下來,或是借此去與讓錢家和陸家修好,那豈不是會壞了督主大事?”
“錢寶坤不會。”
蕭厭手中摩挲著指間扳指,臉上格外的平靜。
錢家雖然也是世家,可錢家上下行事作風(fēng)與京中這些久居高位的世家全然不同,他年少時曾經(jīng)見過一次錢家家主,那是個悲天憫人,極為寬厚的人,錢氏一族中也極少傳出紈绔之事,錢家也是嶺南更是出了名的積善之家。
時常照拂附近州縣百姓,凡有災(zāi)禍也必定慷慨解囊,從不藏私,也因此錢家在嶺南一帶極為有聲望。
錢寶坤此人的性情與他兄長,也就是那位錢家家主極為類似,當(dāng)初他在嶺南為官時就十分在意百姓民生,入京之后身居戶部要職,卻未曾貪污半點,早前南地水患,因世家官員貪腐朝中虧空,所有人都在賑災(zāi)之事上為難,唯獨錢寶坤暗中支持,于戶部銀錢之上更是竭盡所能籌措。
后來漕糧一案爆發(fā),他前往南地調(diào)查時諸事不順,錢家也曾暗中助力,要說這其中沒有錢寶坤幫忙周旋他是不信的。
蕭厭溫聲道:“錢寶坤此人看似膽小不爭,實則極有脾性,我若是一心跟他辯解,他自會厭煩我利用,可眼下我退一步,他自會還我示好,若是其他事情他或許不會幫我,可是漕糧一案,他不會坐視不理。”
“況且……”
他輕笑了聲,
“這位戶部尚書,是個真正疼愛女兒的人。”
錢家生了三個兒子,才得了這么一個女娘,錢綺月幼時身體有疾,錢家尚且如珠如寶的護(hù)著,絲毫不允人說她半點不是,更遑論是被陸執(zhí)年驚嚇受了傷。
若是錢家今日鬧上這一回不是為著錢綺月也就罷了,可既是拿著那小姑娘當(dāng)了借口,又事關(guān)她名節(jié)清譽(yù),哪怕真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了,錢寶坤也會咬牙將這事和血吞下去。
蕭厭幾乎是將錢寶坤的心思摸了個徹徹底底。
外間縉云聞言這才心神稍松,卻還是忍不住問了句:“那萬一錢寶坤那里出了意外……”
“他要是真的出了意外,本督自然也有別的辦法應(yīng)付,況且誰告訴你那賬本只有一份?”
縉云:“?”
縉云:“!!!”
不是只有一份嗎……等等。
他錯愕:“督主給錢寶坤的,是副本?”
蕭厭揚(yáng)唇:“防人之心,人之常情。”
縉云:“……”
滄浪蹲在馬車邊緣,瞧著縉云滿目震驚的樣子哈哈笑出聲:“早就跟你說過別杞人憂天了,向來都只有咱們督主忽悠別人的,你什么時候見到旁人占過督主便宜的?”
沒瞧見錢寶坤下馬車的時候一副被忽悠瘸了的架勢。
縉云聞言沉默,突然就覺得先前滿臉后悔覺得自己誤解了他家督主的錢尚書,有那么一點兒可憐。
蕭厭見滄浪笑的眉不見眼,朝著馬車外拋出粒碎銀子,直接砸在滄浪后腦勺上:“行了,回棠府。”他有些擔(dān)心家里的小海棠。
滄浪接過銀子一把塞進(jìn)衣襟里,眉開眼笑:
“好嘞,謝督主賞!”
……
蕭厭出府之后,宋棠寧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她坐在宋茹屋中,瞧著床上已經(jīng)服了藥昏睡了過去的小姑娘,替她掖了掖被子。
宋茹臉色依舊蒼白,嘴唇也不見什么血色。
秦娘子一邊拾掇著窗邊擺放著止疼用的銀針,扭頭見宋棠寧憂心忡忡的樣子,開口安慰道:“別擔(dān)心了,她傷的不重,先前疼的厲害也大多的因為她初次來了癸水,又恰好撞到了小腹,才會一時間有些難以承受。”
“我已經(jīng)給她施針止疼,又服了湯藥,暫時能讓她安寧睡上一會兒,不過她身子體虛陰寒,方才我替她探脈察覺她身體虧空的厲害,若是不好生調(diào)養(yǎng)著,等著將來年歲大了,不僅于子嗣上艱難,還會一身的病痛。”
秦娘子早前就曾聽聞過宋棠寧這個妹妹在宋國公府不受看重,日子過的艱難,先前瞧著人瘦瘦小小只以為是營養(yǎng)不良,可仔細(xì)把脈后才知道她何止是不受待見,那貧苦百姓家的小姑娘都不像是這般孱弱,皮包骨的胳膊簡直是生生餓出來的。
宋棠寧抿了抿唇:“那若是好好調(diào)養(yǎng)著,阿茹身子能養(yǎng)過來嗎?”
秦娘子說道:“當(dāng)然可以,小娘子畢竟年歲還小,現(xiàn)在將養(yǎng)還來得及,只不過她婚嫁之事最好能夠押后一些,免得太早有孕難過生產(chǎn)的關(guān)卡,若是能等到二十之后再孕育子嗣,她也就能與其他尋常婦人無異。”
宋茹今年不到十四,將養(yǎng)個五六年再成婚,想來身子骨也能養(yǎng)回來了,到時候再生孩子,也不至于冒險去渡那鬼門關(guān)。
宋棠寧聞言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叮囑阿茹。”
“今天的事不告訴鋮王妃嗎?”秦娘子問。
宋棠寧低聲道:“晚些時候我再跟姨母說。”
秦娘子遲疑:“鋮王妃腹中那孩子……”她忍不住看了眼宋棠寧,“那孩子月份眼見著大了,若是要留著就得開始小心養(yǎng)著,若是……也該早些決定,再晚就該傷身子了。”
秦娘子有些看不太懂鋮王妃,這段時間她時不時過府替鋮王妃診脈,每次見她時都感覺到鋮王妃對腹中的孩子并不算熱切。
這孩子的懷相并不好,天生心脈就有些偏弱,就算好好養(yǎng)著生來怕也會是個體弱的,可要說鋮王妃不想要這孩子,她卻又遵照醫(yī)囑仔細(xì)用藥,從不曾耽誤半點。
秦娘子忍不住問了句:“鋮王妃還打算回鋮王府嗎?”
宋棠寧低聲道:“姨母大概是想要回去的。”
“可是鋮王……”
“不是為著鋮王,是為了謝寅。”哪怕宋棠寧不愿意,卻也知道姨母是沒那么容易放得開謝寅的。
秦娘子聞言沉默了下,她雖然沒生過孩子,卻也知道母子之情難以割舍,她也沒再多問,只是輕嘆了聲。
果然成親什么的,最是麻煩不過,還是行醫(yī)好,無牽無掛,不必委屈自己。
二人閑聊了幾句別的,宋棠寧一直掛心著去了陸家的蕭厭,時不時順著窗口朝外探望,等過了許久,外間才傳來府中下人行禮的聲音。
“督主。”
阿兄回來了?
宋棠寧眼中一亮,連忙起身朝外看去,就見到蕭厭走到院前就止了步,像是在跟外間的下人詢問什么。
她連忙朝外喚了聲“阿兄”,然后就疾步走了出去,越到門前便腳下越快,到后來幾乎是小跑了起來。
等到了蕭厭跟前腳下急停時,蕭厭伸手虛扶了一下:“慢些跑,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