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憑(四)
大胤同前朝一樣,刑部、典刑寺和御史臺三司分立,典刑寺在其中的作用是勘察糾錯、依律平反,只不過在削花變法之前,典刑寺在三司當中地位較低,典刑寺卿雖和刑部侍郎平級,卻遠不如后者權柄大。
周檀在進詔獄之前,官職就是典刑寺卿,出獄后轉任刑部侍郎,明面品級未變,事實上更加接近權力中樞。況且永寧年間刑部一直沒立尚書,德帝雖對周檀態度不明,總歸是重用的。
典刑寺任職之人多穿黑銀袍服,春秋之際添立領披風,十分顯眼。
谷香卉一個出身貧寒的妓子,竟是典刑寺某官吏的情人?
可她若有這樣的恩客,怎會走投無路地自盡?
如果這樣想,這姓晏的人,和她的死必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晏姓并不多見,我已經著人去典刑寺查驗了,”周檀道,“我在刑部還有些文書要看,你昨日勞累,不妨先回府去罷。”
曲悠略一思索,立刻答應:“好。”
二人昨日午間入了昭罪司,夜里又在東樓查探,回到刑部時,周檀帶她去了自己書齋的內室,讓她簡單休息了一會兒。
曲悠晨起出來時,看見周檀仍舊坐在案前看著文書,脊背挺得筆直,絲毫不見疲倦,與昨夜她入睡之前一模一樣。
為什么他都不需要睡覺啊?
她咽下了口中那句“你也休息一會兒”,恰好周檀也轉了身:“我著人為你準備車駕。”
“不必了,我恰好著此衣冠,出去逛逛,”曲悠拒絕道,“我帶了錢,也認得路,自己回去就是。”
周檀似乎有些不相信她的話,但禁不住她堅持,還是放她去了。
出刑部時曲悠還撞見了方才十分熱心的栗鴻羽,栗鴻羽看見她理直氣壯地走在周檀身側,有些傻眼,可也不敢多看,低著頭在一側給周檀行了禮。
兩人一路走到刑部正門,恰好遇見侍衛送一個穿金戴銀的老婦出門,濃烈香氣從曲悠鼻尖掠過,她差點打了個噴嚏。
周檀突然說了一句:“這是芳心閣的鴇母。”
曲悠還來不及驚訝,周檀便轉身走了,方才刺鼻的香氣散去,鼻尖隱有他衣衫上常熏的靜水香氣味,如她初見他時一樣。
*
柏影初見男裝的曲悠時,險些沒認出來。
最近曲悠進了周府,銀錢寬裕,他幫著給周檀看病,賺了不少銀子,不至于像從前一樣吃不上飯,干脆直接在家開張,窮苦人可來此處尋他看病,也免得他背著藥箱大街小巷地跑了。
這日恰好無人來尋,柏影偷了個懶,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有人叩響了門。
他睡眼惺忪地開了門,見對方著茱萸錦袍,立刻開口:“大人是富貴人物,我醫術鄙薄,只能給瞧不起病的看看,恐怕治不了……”
“我的男妝是不是畫的特別像?”曲悠打斷了他,笑問,“其實束好了發,畫得凌厲些也不難。”
他這才認出人來,嘖嘖稱贊一番后,曲悠表明來意,他本想拒絕,卻未扛住對方銀錢的誘惑。
曲悠借了一身舊衣袍,與柏影一個繼續做郎中,一個裝作窮書生,一同去了北街。
路上曲悠還十分好奇地問:“你醫術精湛,又缺錢,方才我敲門時,你為何說不給高門顯貴治病?”
“瞧你說的,其實除了你之外,哪有富貴人家來找我看病?”柏影翻了個白眼,“汴都這么多醫官,高門顯貴為何來找我,事出反常必有妖,我雖愛錢,但怕麻煩,招惹他們風險太高,不上算。”
他倒是想得開,曲悠好笑道:“我今日若有收獲,回去給你加錢。”
柏影喜道:“好好好,一言為定!”
兩人在巷尾租了輛馬車,一路行至北街芳心閣前,恰好芳心閣對面有一間歇腳的茶樓,兩人便要了兩壺茶一碟花生米,坐在二樓觀察了起來。
“你來這地方干嘛?”柏影吃著手邊的花生米,覺得不過癮,便抬手加了盤瓜子,“而且你穿成這樣同我一個外男出門,你夫君心也太大了。”
曲悠朝周圍看了兩眼,果然看見幾個一臉嚴肅之人在裝模作樣地喝茶,便壓低聲音道:“我從刑部出來,雖不要他相送,可照他的性子,必不會讓我自己離開。你放心罷,這一路上,可都有人跟著咱們呢。”
柏影立刻搬著凳子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不干脆叫他和你一起來?”
曲悠自動忽略了他的疑問:“你瞧這間青樓,有何不同?”
“我我我又沒去過青樓,我怎么知道?”柏影飛快地往下看了一眼,語罷卻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因昨日樊樓中有人墜樓之事才隨你夫君去了刑部,怎么,那墜樓女子,是這閣子里的人?”
“你猜得倒快。”曲悠詫異道。
“這哪里是我猜得快,從昨日午后開始,市井之間便流傳開了。”柏影嚼著花生米,回憶道,“我昨天就聽說,那女子不是良家,上不得臺面的流鶯一只,恐怕是被哪個娘子捉了奸,或是因著甚么難以遮掩的丑事,這才羞憤自盡……”
他見曲悠的面色沉了下來,連忙噤聲,曲悠朝窗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轉頭對他苦笑:“死者是女子,在世人口中總是這樣不堪的。”
“他們不就是喜歡聽這種故事嘛,”柏影拍了拍手上沾的碎屑,順著她的目光一同看去,“流言蜚語沾點香艷顏色,就算是空穴來風,人也愛津津樂道,傳來傳去的,好聽就行了,誰管他是真是假?”
曲悠沒答話,反而道:“今日我在刑部見了芳心閣的鴇母,當即便有一惑。”
她伸出手指,指著對面陳舊的二層小樓:“你瞧。”
刑部的消息沒有透出來,芳春閣甚至沒有閉門歇業,四個小廝垂著頭守在門口,還有幾個神色懨懨的姑娘坐在二層的欄桿之后,正無聊地打扇撲蠅。
“昨日我在刑部看了汴都的地圖,北街臨碼頭,又有許多倉庫,東側還有汴都最大的貧民居所,來往的都是農民、苦工和乞丐,整條北街,也只有這一間青樓。”
柏影不解道:“這種地方有青樓,也不算奇怪罷。”
曲悠嘆了口氣,忽然又問:“你瞧對面的女子,漂亮嗎?”
柏影瞄了一眼,誠實答道:“漂亮啊。”
曲悠道:“我見到鴇母穿金戴銀,還只有一分疑惑,見到這群女子,就有十分了。”
柏影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尋常有姿色的女子,若是被賣或者自賣身,多到臨汴河的富貴地方去,這些女子如此姿容,為何要來北街?這樓子瞧著是不賺錢的,鴇母怎能穿金戴銀?”
他說完這句,緊接著道:“我還是想問,你有懷疑,為何不告知你夫君讓他和你來查,他不是專門管這事兒的嗎?”
出門時,若不是周檀為她指了那個鴇母,恐怕她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細節。
“是啊,”曲悠答道,“我都有懷疑,為何他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