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來(八)
“周大人,請留步!”
曲悠還沒有把視線從那座歷史上著名的高殿當中收回來,便聽見了一聲匆匆的呼喚,一個小黃門跑到了二人面前,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
周檀看見他之后,立刻回過了身,曲悠攙著他一同回頭,看見了那小黃門身后一個身著團龍淺金錦袍的男子。
團龍淺金……皇親國戚的服色。
還不等曲悠猜出這人的身份,周檀便立刻抱著手深躬:“太子殿下,萬安。”
皇太子宋世琰。
曲悠反應過來之后,連忙隨著周檀一同行禮,得了對方溫言之后才敢抬頭,青年的面龐在日光之下有些模糊,她只看清了對方微翹的唇角。
雖知周檀是佞臣,但初見之時她并未對他產生恐懼情緒,他雖擅長勾心斗角,卻沒有濫殺的習性,可面前這位就不一樣了。
有時候曲悠甚至懷疑這是家族遺傳的功勞,德帝時而正常時而發瘋,太子好的沒學到,把愛發瘋這一點學了個十足十。德帝臨終之前突然要奪他的儲位,他便瘋到大開汴都城門,勾結外族弒父,當然最后也沒落得什么好下場,篡政不過六個月便被景王孫趕下了皇位。
死時連名號都未正式定,算不得正式君主,史稱其為厲王,殺戮無辜的“厲”。
此時的太子看著十分正常,誰能想象他日后會是一個以殺人為樂的瘋子,曲悠這么想著,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偏偏太子對她很感興趣,笑著問了一句:“霄白,這便是你夫人么?”
曲悠只好不情不愿地再次見禮:“見過殿下。”
宋世琰走近了兩步,仔細端詳起面前的女子。
他從前便聽說過她的名字——高云月曾經作為太子儲妃同他議過親,而她因與高云月聯詩,美名遠揚。
曲悠的父親官職太低,女兒夠不上這樣的婚事,提了一嘴便忘了。
后來他也沒有娶高云月,而是娶了舅父家的表姑娘為太子正妃。
日光強烈,曲悠不是特意進宮拜見,沒有著尋常命婦的禮服,只是簡單穿了一條碧桃長裙,她生得明麗動人,即使連頭發都挽得隨意松散,亦是不俗顏色。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周檀忽地往曲悠身前走了一步,毫不猶豫地拉了她的手,口中道:“內子第一次進宮,若禮數不全,還望殿下海涵。”
宋世琰回過神來,瞇瞇眼睛,伸手虛扶一把:“霄白不必拘謹,墜樓一案能有如今結果,說起來孤還要多謝夫人,敢上御街為風塵女子鳴冤,夫人是奇女子。”
周檀的手向來冰冷,此刻與她握得很緊,終于生出了一分暖意,曲悠微微反握回去,嫣然一笑,并不多話,像是羞赧般答了一句:“殿下謬贊。”
“孤聽聞霄白今日受了父皇斥責,恰好進宮,特意趕過來送你一送。”宋世琰拍了拍周檀的肩膀,一側的小黃門連忙遞上藥瓶,“這是孤從前用慣的傷藥,回去叫夫人悉心照料著,好好養幾天。”
周檀恭敬地接過了他賞的藥瓶,口氣既不疏遠,也無恭維:“陛下今日是責我荒淫好色,并非是對墜樓一案有所不滿,殿下放心,只是……”
宋世琰得到了令他滿意的答案,見周檀沒有繼續說,便挑眉問道:“只是什么?”
“陛下對傅大相公極為信任,一個彭越,動不了什么。”周檀沒有避諱她,直白地說道,“臣自當另想辦法,以報殿下。”
在回程的馬車上,周檀才想起來握著她的手沒有松開。
他一時間有些無措,見曲悠正閉目養神,便嘗試著抽回手,不料對方突然睜開了眼睛,捉住了他的手:“那日在樊樓中的‘大人物’,就是這位吧?”
周檀一怔,努力忽略了二人相握的手:“嗯。”
“你為他做事?”
“不,”周檀否認,“只是如今與他有共同的敵人罷了。”
曲悠回想了一下方才宋世琰口中的贊許,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宰輔傅慶年之女傅貴妃得皇帝寵愛,他自然是希望貴妃所出的九皇子為儲,九皇子如今年幼,若能繼位,傅氏一族便可煊赫百年。
與宰輔斗得水火不容的執政高則做過太子太傅,是名副其實的太子一黨,高則想要拉攏周檀,多半就是太子的意思。彭越是傅慶年安插在典刑寺的心腹,周檀設局將他拉下水,不管是否代表著接受太子的示好,都于他大有利處。
而德帝要罰周檀,估計也不是因為那些荒淫好色的謠言,而是疑心他已投誠太子,
為表孤臣忠心,他不得不結實地挨了一頓庭杖。
曲悠想到這里,輕輕松了手,周檀遲疑了一下,把手攏回了寬大的袖口當中。
“你方才看見燃燭樓之前,想對我說什么?”曲悠回憶他方才情態,問道,“你說,是我對他……”
這次周檀沉默了許久,直到馬車快行至府前,才說完了這句話:“是我對他報了不切實際的期望。”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曲悠聽得一頭霧水,還沒開口問,周檀便道:“待我傷愈,你同我一起去跟艾老板道謝罷。”
他挨了庭杖之后,被恩準五日不用早朝,賀三日日上門送些緊要公文來,不過刑部近日沒什么大事,墜樓一案經由三司會審,刑部抽了梁鞍之外的一人接手,只等宣判。
柏影上門一次便匆匆離開,只道太子賞的傷藥甚好,不需他另開藥方,他近日忙著開藥膳鋪子的事兒,沒空多待。
賀三和德叔手不精細,上藥的活兒只得曲悠親自干,周檀推辭了幾次,便也不再堅持。
芳心閣眾女不方便上門拜會,曲悠去了一趟,為眾人送了些銀兩,安排父母尚在的歸家,父母不在的,則自愿由艾老板安排做事。芷菱和丁香都去了柏影新開的鋪子,聽聞柏影甚是樂意,三人一時也相處愉快。
這幾日可算是穿越之后曲悠過得最輕松的幾日,她幾乎沒有煩憂,也無壓力,除了回曲府時被曲承拒之門外,一切都算順心。
只有周檀如往日一般,就連上藥時都不肯與她多話,曲悠現如今摸清了周檀的脾氣,有些懶得理他——反正此人多疑多思還性情別扭,若是懷疑她上藥也是不懷好意,那就讓他自己難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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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十五年初秋,典刑寺、御史臺并刑部查清了汴都上下矚目的墜樓一案,奏請上聽。典刑寺卿彭越好色狂妄,逼良為娼,禁錮眾女子于芳心閣中侮辱加害,并行權色交易,牽涉朝堂上下官員共六十一人,罪行惡劣,彭越被褫奪官位,流徙邊疆,即日動身。
曲悠換了男裝,混跡在刑部圍觀告示的人群當中,感覺自己的手在抖。
眾女受辱多年,不計多少條人命,加之谷香卉拼盡全力的一躍,晏無憑費盡心思的兩年,以及她不顧體面的狀告,最終換來的,居然只有輕飄飄的流徙。
她今日來刑部,本是為了接作為人證暫扣的晏無憑回去,但她神色恍惚地從人群中離開,來到后堂之時,對方卻已經離開了。
桌面上留下的信箋只寫了四個字——
不必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