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誤(五)
大胤的刑名律法由刑部、典刑寺與御史臺三司分立,各朝各代,皆是刑部職權(quán)最重、任務(wù)最多,本朝也不例外。
曲悠還記得,《胤史·刑法志》中以大量筆墨記載了歷朝刑部之內(nèi)的斗爭,尚書司印重逾千金,為奪此印而死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
來人輕描淡寫,要的卻是周檀的性命,恐怕是覺得她什么都不懂,才這樣大搖大擺。
梁鞍見她不吭聲,以為自己說準(zhǔn)了,更是胸有成竹:“我是敬重夫人,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遞了名帖登門討要,倘若夫人不給,那我便只好自己取了。”
德叔方才慌忙來尋,不僅是因為梁鞍上門,更是因為瞧見他帶來了十余私兵。
兵士不能進(jìn)府,便低調(diào)地在府門守著,擺明了是有備而來。
梁鞍不過是周檀下屬,刑部二把手,若帶家丁還說得過去,帶私兵上門,難道不怕被參一本勾連軍帳、不敬上峰?
曲悠持著茶杯,飛快地思考著。
大胤文武分界十分明顯,文官武將不僅相輕,連私交都少有,除了高階武將和皇族之人,大小官員一律不許豢養(yǎng)府兵,梁鞍敢正大光明地帶兵來要掌印……
只有兩種可能。
其一,是他已經(jīng)得了某位手能直通吏部的大人物的默許,如今朝中敢這么做的,恐怕只有當(dāng)朝宰、執(zhí)二人;其二,就是他是某位皇子陣營中的人物,想要借此機會掃除障礙、執(zhí)掌刑部。
然而這兩種可能都需要一個前提,那便是德帝已經(jīng)默認(rèn)周檀會死,決意不再插手了。
想到這里,曲悠覺得心頭怦怦亂跳。
大胤黨爭極為嚴(yán)重,宰執(zhí)之爭開國即始,風(fēng)氣彌漫了幾代,直到顧之言接任宰輔,才暫且平息了些。
可惜德帝容不下一家獨大的顧之言。
周檀背叛師門求來一個刑部侍郎之位,于他自己而言是斷尾求生,于德帝而言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周檀投誠要做孤臣,他卻要先掂量一下這人夠不夠斤兩。
一股涼意從腳底漫延而上,雖然曲悠讀過無數(shù)史料,但這是她第一次切身經(jīng)歷殘忍的帝王心術(shù)和勾心斗角的黨爭。
這應(yīng)該是周檀最難捱的一段時間,他孤身一人在刑部,無依無靠。帝王要看他堪不堪用,于是甩手不管;各方勢力想要他的位置,虎視眈眈、不擇手段。
這樣說起來,周檀當(dāng)街遭的刺殺,或許就是梁鞍背后之人的手筆。
他們動了手,又擔(dān)心周檀只是假意受傷,于是千方百計地試探,甚至為他促成了一門沖喜的婚事。
在察覺到周檀確實是受了重傷、幾乎宣告死亡的狀態(tài)下,梁鞍大搖大擺地上門來討要掌印,有人撐腰,肆無忌憚。
曲悠轉(zhuǎn)眼之間便將前因后果想得清清楚楚,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毫無辦法。
梁鞍背后之人是誰她不清楚,但周檀府中沒有私兵,朝中也沒有與他交好的官員,梁鞍擺出明搶的流氓姿態(tài)前來要掌印,就是料準(zhǔn)了這一點。
只要他拿到了掌印,刑部就算是徹底變天,德帝自有辦法去磋磨朝中勢力,讓他們此消彼長,周檀則會被作為廢棋扔掉。
換句話說,掌印易手,他不死也得死了。
梁鞍不可能在今日帶走了掌印,否則歷史定然會改寫。
可即使曲悠知道結(jié)果,仍舊對面前的狀況束手無策。
她只好先隨便說幾句拖延時間,再觀察有沒有轉(zhuǎn)機:“梁大人,您是我夫君的同僚,我信您,可我雖不懂你們之間的事情,卻也知道,大人要的這樣?xùn)|西,不是尋常的物件兒。”
梁鞍耐著性子道:“夫人不必問許多,我知道夫人是新婦,恐怕也不知道這東西在哪里,沒關(guān)系,我自會帶人尋找,只消夫人避讓一番,事后不追究就好了。”
他說了這句話,曲悠才明白他為何還要客氣地上門。
雖然他的行為已經(jīng)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默許了,但周府現(xiàn)在不只有周檀,還有她,如果她鬧起來,執(zhí)意以“私闖官宅”的罪名告上去,可以把事情鬧大。
鬧大了便不好收場了,說不定還會波及到梁鞍背后之人。
但是她根本沒理由、沒立場這么做,梁鞍以為她一個深閨女子除了風(fēng)花雪月什么都不懂,這才做些表面功夫,以期天下太平。
曲悠緩慢地松了一口氣,斟酌著道:“我聽梁大人的意思,是要搜府?”
“夫人何必說得如此嚇人?”梁鞍一口否認(rèn),“我只是來取東西的,找到就走,夫人嫁來五六日了罷,也該知道小周大人傷重不治,你何必為了這一個將死之人,撐這一點點面子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朝屏風(fēng)這邊走了過來,口氣帶了幾分輕佻:“夫人嫁來沖喜,著實是委屈,他死了,你再等陛下放歸的撫旨,還不知道要多久,難免損了名聲。我早聽犬子轉(zhuǎn)述過夫人當(dāng)年在蒔花宴上的風(fēng)采,心生傾慕,你何不早早給自己找個旁的托付?”
曲悠一怔,隨即心頭火起。
此人當(dāng)真是厚顏無恥。
她勉強將這怒意壓下幾分,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這便不勞梁大人關(guān)心了,搜府一事我可不敢應(yīng),大人請回罷。”
語罷又補充:“若你執(zhí)意如此,我也不怕將此事鬧到典刑寺和御史臺去,大人見諒。”
梁鞍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腳步一頓,隨后卻像是被她逗樂了一般哈哈大笑起來:“夫人同我玩笑呢,典刑寺、御史臺?且不論他們有沒有機會管,一個女子、還是周檀的家眷,你以為,會有人理睬你嗎?”
曲悠眼見對方走近,欲撥開面前的屏風(fēng),想也沒想先將桌上的茶盞狠狠砸了下去,門外的周勝德聞聲而入,梁鞍卻轉(zhuǎn)身,一腳將他踹翻在了地上。
他中氣十足地吼道:“來人,給我闔上府門,搜!”
新霽堂前后洞開,曲悠聽見門外傳來兵刃之聲,來不及多想,便先順著后門小跑回了周檀所在、當(dāng)時被布置成婚房的松風(fēng)閣。
她將門死死關(guān)上,以身抵住,喘著氣看向內(nèi)室。
床前的屏風(fēng)還是新婚時擺的,四扇之上分別是石榴、大雁、鴛鴦和桃花,繾綣綺麗,這種時候,她竟注意到了這先前不曾看見的圖案。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復(fù)心情,腦中飛快盤算。
不應(yīng)該會這樣,梁鞍為何會如此反應(yīng),難道他真的不怕此事鬧大?
不消片刻,已經(jīng)有人來到了她的身后,曲悠屏著呼吸,聽見梁鞍在門口陰惻惻地說:“夫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雖說你維護(hù)夫君是天理倫常,可也要掂量一番自己未來的路啊。”
曲悠勉力平靜,冷道:“若我偏要維護(hù)呢?”
“偏要維護(hù)?”梁鞍完全沒有她想象中的忌憚,他玩味地重復(fù)一遍,突然道,“那夫人聽這樣如何,等我拿到了掌印,就送你和你一心記掛的夫君共赴黃泉。他是傷重不治,你是為夫殉情,傳出去你父親也不必繼續(xù)做官了,不知他會不會學(xué)你,去御史臺告上一狀呢?”
“哦不對,他似乎還沒有出刑部大獄吧?我回去之后,定為你好好關(guān)照他一番。”
她果然還是低估了這群浸淫在朝堂中人的手段!
曲悠聽得手腳發(fā)冷,她之前還在疑惑,此刻卻徹底地明白了過來,梁鞍努力地希望她讓路,不是因為忌憚,而是因為麻煩。
但是如果她死了,也頂多是個麻煩,這群弄權(quán)之人自有翻云覆雨手,處理一樁釘死在府內(nèi)的命案,根本不在話下。
曲悠當(dāng)機立斷,馬上改口:“梁大人何必如此,你要搜府,我不追究就是了……”
她還沒有說完,梁鞍便一腳踹開了房門。
曲悠隨著慣性重重地摔倒在地,她往門口瞄了一眼,沒有看見周勝德和韻嬤嬤。
恐怕已經(jīng)被人控制了。
怎么辦?怎么辦?
歷史……究竟會不會被改寫?會不會因為她來到了這里,一切便被卷入了蝴蝶的翅膀?
梁鞍低頭看她,一雙瞇縫雙眼閃著精光,堆砌在橫肉叢生的臉上,曲悠抬頭看去,很容易地在他眼神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驚艷和惡意:“夫人現(xiàn)在改口,是不是晚了些?”
先前她以為對方有忌憚,徹底想錯了方向,早知梁鞍抱著不怕滅口的心思來,她一開始就該讓步的。
曲悠順著房門的陰影往后退了幾步,桃花薄紗的衣擺在地面上蹭出一抹艷色。
“周檀就在這里,你有沒有想過……”她感覺自己的冷汗正順著額頭向下滑落,“他或許已經(jīng)醒了呢?”
梁鞍反手關(guān)了房門,慢條斯理地朝她走過來,聽見這話更是不屑笑道:“他醒了就讓他起來呀,怎么像具尸體一般躺著裝死?”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也敢進(jìn)刑部踩到我的頭上!你跟他一樣蠢,不過,我倒是有心憐你。”
梁鞍瞧著她,目光中閃爍著興奮和猥瑣的光芒,嘴中不干不凈地道:“我憐你青春貌美,不如跟了我罷,跟著我,不比給周檀守寡好?新婚之夜都沒過,夫人想必還不知道什么是男人罷,我來疼疼你……”
曲悠被他惡心壞了,慘白著一張臉勉強爬了起來,她后退了兩步,身后的手在桌面上胡亂摸索著,終于摸到了她記憶中擱在針線簍中的剪刀。
她還在盤算著該怎么出手才能一擊即中、不被對方發(fā)覺,就看見梁鞍面上的笑意忽地凝固了。
他像是見了鬼一般,滿面的得意都在剎那消失殆盡,嘴角還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幾下。
曲悠順著他的目光,看見屏風(fēng)之后不知何時立了一個人影。
有個清冷清冷的聲音從她背后傳了過來,那聲音不大,很是平靜。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