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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理廟堂,不理江湖

    第二章
    不理廟堂,不理江湖
    每一個小孩子生命中都有那么一兩件稱得上“從此以后”的意外。這樣的意外,構(gòu)成轉(zhuǎn)折,也構(gòu)成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講,很難說命運這回事究竟是連貫的,還是上天信手一揮的斷章。
    老貓的意外并沒有令蘇小貓異樣太久。
    傅衡甚至沒有見過她哭。
    蘇小貓只是把老貓埋了,堆了個小土丘,采了些花放在四周,然后每天來把花換成新摘的新鮮花。她做這些事時一聲不吭,也不要旁人幫忙,有湊熱鬧的小孩子起哄跟著她,七手八腳地要和她一起堆土丘、放鮮花,蘇小貓立刻趕他們走,趕不走干脆就打,這是她的強項,這幾年都打出名聲來了,旁人也不敢招惹她,對她都挺順。
    傅衡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后,靜靜地看了她幾天。
    他這才明白,這個小家伙,是有占有欲的。是她的,她要,且死也不要別人來碰。
    這讓傅衡很意外。
    蘇小貓很少表現(xiàn)出占有欲。她已過早明白,自己是一個被父母“不要”的存在,這樣子的“不要”令她無奈之余也生出了許多瀟灑,要得太多,苦得越多,這條小性命太明白這個道理,以至于這些年,蘇小貓從不在意自己有過什么,又失去過什么。
    是要到這一天,傅衡才明白,她不是沒有占有欲,她是太聰明,聰明到令自己不要太在意。除了老貓,她動了感情,沒有辦法讓自己再聰明下去。
    這以后,蘇小貓惹事的頻率急速下降,看書的數(shù)量劇烈上升。老貓的土丘旁長出了些許小樹苗,她常常躺在那里,手里拿一本書,一看就是一整天,看久了就把書朝臉上一蓋,以天為幕,一頓好睡。
    蘇小貓看書的速度很快,跟偷似地。某一天她的政治老師將她在宋代歷史課上的無故曠課告訴了傅衡,傅衡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帶著困意對他講,宋朝有很多文人和思想家,但還真找不出一個像樣的政治家,書本上那一套,她不見得會認(rèn)同。傅衡看她良久,有些明白,這個小女孩已經(jīng)獨自向人生的前方大步邁進(jìn)那么多了。
    蘇小貓已有屬于她獨有的、果斷而鋒利的思想。
    上高中前,傅衡帶她去看了一趟心理醫(yī)生。
    他常常對她有一些擔(dān)心,擔(dān)心她太聰明、會受傷,而心理醫(yī)生的檢查結(jié)果表明一切正常,女醫(yī)生甚至對傅衡笑道:她的心理情況非常良好,甚至可以說,是很少見的優(yōu)秀;自愈能力、自控能力、自我把握能力,都是一流。傅衡拿著這份檢查報告,放下了一顆心。他知道,他有勇氣送她朝人生路的前方繼續(xù)走了。
    高中、大學(xué)、工作。
    當(dāng)蘇小貓再次回來時,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了。倒是她自己有些郁悶,從不正視“亭亭玉立”這個詞,因為過了初中之后,她的身高就賭氣似地不長了,卡在了一米六的關(guān)口,她每晚回去堅持跳高,蹦跶了一年,也沒沖破一米六的極限,這讓野心勃勃的蘇小貓多少有些英雄氣短。??Qúbu.net
    蘇小貓這次回來,告訴傅衡,她進(jìn)入了著名的新聞機構(gòu)《華夏周刊》,當(dāng)中過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只說筆試后面試,就完了。然而傅恒幾乎不用她講,都能想象那些場面:過五關(guān)、斬六將,舌戰(zhàn)群雄,拿下漂亮的Offer。這是他的小貓,他懂她的實力。頭發(fā)已有些白的傅衡拍了拍她的肩,告訴她:做記者,要注意安全。她有些驚訝,她還尚未告訴他她的職位,傅衡卻只笑著道,看得出來,你適合這個,也只有這個,入得了你的眼。
    傅衡已經(jīng)料到,她會因為“記者”這兩個字,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然而連傅衡也沒有料到的是,這里面,竟還會有一個唐勁。
    蘇小貓第一次遇見唐勁時,兩個人的處境都不太好。
    她因一宗調(diào)查,暗訪時行跡敗露,被人追至碼頭,情急之下蘇小貓把心一橫,跳進(jìn)了貨倉堆的一個地下倉庫。
    蘇小貓的運氣可以說是很有那么一點的。三米高的地下倉庫,如果不是有貨物包在下面墊著,蘇小貓不死也必定摔掉半條命。這是一個四面封閉的地下倉庫,跳得下來,爬不上去。蘇小貓躲過了追趕,同時發(fā)現(xiàn),她也出不去了。
    蘇小貓手撐著貨物包,想了一會兒,帥氣地做了一個決定:既來之,則安之……
    她轉(zhuǎn)了一圈,準(zhǔn)備坐下休息時,忽然頓住了動作。
    一絲血腥味從角落處隱隱散開。
    蘇小貓定了定神。要不要打手電筒,這是一個問題。黑暗中,她的嗅覺異常敏感,她幾乎可以確認(rèn),這里有血跡,她不能確認(rèn)的是,當(dāng)燈光暴露她的定位時,這一絲血腥味背后會不會有危險指向她。
    蘇小貓想了想,帥氣地做了今晚第二個決定:還是保命要緊……
    她沒有打手電筒,在黑暗中屏息歇了一陣。得益于過去在福利院頻繁被罰的經(jīng)歷,蘇小貓對黑暗并不陌生,她甚至總結(jié)出了一套生存理論,知道如何盡快適應(yīng)黑暗,如何調(diào)整呼吸,如何在視覺有限的情況下保持出色的聽覺和嗅覺。蘇小貓閉眼了一會兒,再睜眼時,她已和這黑暗打成了很好的交道。雙眼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她能看清一些狀況了。
    蘇小貓摸黑走過去,直到被絆住。
    是一條腿,一個男人的腿。
    她停了停,蹲下身,終于打開了手電筒,朝他照過去。
    渾身是血,傷痕累累。
    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以一個絕對弱者的姿態(tài)。
    蘇小貓鎮(zhèn)定了下,很緩慢地,將手里的手電筒一點點上移。當(dāng)燈光移至他的臉上時,蘇小貓沒來由地,皺了下眉。
    好蒼白的臉色。
    蘇小貓心下一沉,明白這是失血的征兆。
    她將燈光從他臉上移開,照了照他四周。
    紗布、剪碎的襯衫、一顆血染的子彈,還有,一把匕首。刀尖血跡未干,腥味煞人。蘇小貓幾乎是在下一秒立刻明白了這個男人身上發(fā)生的一切:他中了槍,一個人躲在這里,用匕首將子彈取了出來,剪碎襯衫包扎傷口,意志力撐到了極限,終于陷入昏迷。
    蘇小貓關(guān)閉了手電筒,蹲在地上不吭聲。
    救,還是不救,這是個問題。
    蘇小貓不是那種“見義勇為、兩肋插刀”的人,她略帶坎坷的身世給了她最好的歷練。在福利院這個地方,她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事。她知道成年人分很多種,有堅持做慈善、收養(yǎng)孤兒的好人,也有借慈善之名行獲利之事的惡人。而成年人中還有一種男人,就更復(fù)雜了,比如眼前這一個。她知道,這不是一個容易判斷的男人。
    他的意志力與行動力都令蘇小貓震撼,這不是一個普通人做得到的,這是受過某種訓(xùn)練、常年浸淫危險之中的人才會有的行事風(fēng)格。
    他是警察?臥底?逃犯?
    他陷入的是警匪之爭?臥底互傷?還是……黑吃黑?
    這是一個不好判斷的男人,也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領(lǐng)域,蘇小貓躊躇不前。
    黑暗中,粘膩的血腥味越加濃重。
    蘇小貓沉默半晌,似是抵抗不了這血味的侵襲,終于再次打開了手電筒。這一看,不得了,她明白了這血味濃重的原因:他的包扎沒有完成,傷口重新裂開,在流血。
    換言之,她正在見證一場慢性死亡。
    蘇小貓豁然起身,走到他身邊,一腳踢掉了他身旁的匕首,蹲下身查看他受傷的左手臂。
    “朋友,你運氣好。聽天由命,我救你一次吧。”
    她撫上他的手臂。
    卻在下一秒,被人反握住了手。
    幾乎是條件反射,昏睡中的男人猛地驚醒,不習(xí)慣讓人近身的本能覺醒,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受傷的左手奮力一搏,充當(dāng)了兇器,一把卡住了她的喉嚨。
    她的聲音幾乎是被他掐出來的:“不要用力,你的左手會廢掉……”
    很久以后,蘇小貓常常令他失望、傷心、痛苦、彷徨。但只要想起相遇時她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唐勁就認(rèn)命了,他什么都可以原諒她。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他的感覺。
    她被他掐得幾乎斷了氣,他讓她幾乎沒了命,而她讓他不要用力,卻是為了他。
    人在最危險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事,就是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事。
    生死關(guān)前,她的善良閃了光,將他置于了她自身之前。
    那一刻,她赤手空拳,沒有武器,卻攻陷了他心底的感情禁地。
    一個倉庫,兩個人。
    一個靠著墻壁閉著眼,一個咬斷紗布替他包扎傷口,誰也沒說話。
    一切都在黑暗中進(jìn)行,蘇小貓用嘴咬著手電筒,手電筒微弱的光時而從傷口處閃過他的臉,那一雙閉著眼睛的長睫毛,不知怎么地好似疲憊至極,令蘇小貓記了很久。
    蘇小貓綁好最后一條紗布,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關(guān)了手電筒。她也不指望他能說聲謝謝了,能有理智像剛才那樣判斷出她是好人從而放開她,蘇小貓對這人的評價已經(jīng)很高了,至少是個有腦子的。而說到底,感謝之類的,她也根本不稀罕。本就是萍水相逢,不需要情深義重的儀式感。
    蘇小貓撿起一旁的背包,走到斜對面的角落里,往地上一坐,和他坐成了一條對角線。倒不是她小人之心,她明白,這種來歷不明還有本事被人追至死地的男人,跟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幫一把,是道義,幫過之后,還是各走各的路為好。
    看情形,至少要等追她的人走了,天亮有人過來,才能將她救出去了。這么一想,她也就不瞎折騰了,還是儲存體力為上。蘇小貓打開背包,拿出面包和礦泉水,一個人默默地喝涼水啃面包,跟個勞苦大眾似地。慢吞吞地吃了一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指針才過了五分鐘。蘇小貓這下是深切體會到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時間可以是短暫滴,也可以是漫長滴……
    黑暗中,對面的男人似乎微微動了動。
    蘇小貓眼皮抬了抬,裝作沒聽到。
    ——這種時候也只能裝作聽不到啊。萬一他說“我餓了”,要讓她怎么接?總不能接一句“那你餓著吧”,雖然她心里的確是這么想的。她的包里本來也就只帶了夠她一個人吃的口糧,根本沒有多余可以供她救死扶傷。
    下一秒,蘇小貓卻聽到了一句低啞的道歉:“剛才很抱歉,我有沒有傷到你?”
    她動作一頓,微微一怔。
    這是一個非常好聽的聲音。
    溫柔、包容。
    蘇小貓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或者說,她從來不知道,男人的聲音原來還可以是這樣的。在她自小的認(rèn)知范圍里,男人和男人從來都沒有太大的不同,就好像這世上所有的城市一樣,輪廓一致,天下一城。
    直到這個聲音的出現(xiàn)。
    天時地利都不幫他,黑暗中一副重傷的身軀,單憑一把好嗓音,也可以占盡溫柔。
    蘇小貓開口,幾乎有些找不著自己的聲音,“……沒事。”
    那個聲音重又響起:“謝謝你,為我處理傷口。”
    蘇小貓喉嚨一噎,把自己噎著了。
    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在她眼前,對她說謝謝。蘇小貓喝了口水,忽然發(fā)現(xiàn)手里這面包,她吃不下去了,良心道德都在拷打著她。
    蘇小貓惆悵地嘆了聲,拿起背包和水,重又走過去。
    尚未散去的血腥味已經(jīng)不會令她不適,她更多地開始擔(dān)心。血腥味越重,他的狀況就越不好。她幾乎有些擔(dān)心他了,做什么營生不好,為什么非要沾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呢。轉(zhuǎn)又一想,這是別人家的事,他尚且不擔(dān)心,她又操什么心。
    她將手里的面包遞給他,“吃嗎?”
    見他沒有要拿的意思,蘇小貓是個見不得弱者拒絕的人,索性把后路都堵死了:“我只剩下了手里這個,我沒吃多少,還是干凈的,你再介意就太過分了啊。”
    他靠著墻安靜了一會兒,似乎開口說一句話都需要耗費很多的力氣,半晌,才說了一句:“我左手不能動,右手也有傷。”
    “……”
    蘇小貓剛開始還沒明白他的意思。當(dāng)明白過來時,忍不住嘴角一抽,“就是要我喂你?”
    “……”
    他似乎也不適應(yīng)這樣的場面,一時半會兒也沒接這話。
    蘇小貓莞爾。
    一個身處生死關(guān)頭仍考慮著男女分寸的男人,至少一定,不太壞。
    一雙手忽然遞到了他唇邊,他微微轉(zhuǎn)頭,薄唇就觸到了她的手指。和他冰冷的溫度不同,她是暖的,連手指的溫度都透著有力度的生命力。她一口一口將面包喂他,怕他渴,又給他喂水,一點一點小心喂進(jìn)他嘴里,有時不小心,水光溢出來,她下意識會抬起手指替他拭掉,會碰到他的唇、他的臉,這感覺好到他都說不出為什么好,這感覺好到他都思考不了哪里好。某個瞬間他終于明白了,她碰一碰他,將她的溫度沾上他,好似連傷口都不那么痛了。
    這一叢生命的火光,不明了,不滅掉,他開始想要。
    正喂他喝著水,忽然被他一把拖過,壓在身下。
    “……”
    蘇小貓一個沒拿穩(wěn),手里的一瓶水咕嚕咕嚕掉到了一旁,浪費了一瓶好水。蘇小貓匪夷所思:這已是今晚第二次他把她壓在身下了,他這是壓上癮了?
    “噓……”他死死按住她的嘴,同時壓低身子和她緊緊貼在一起,隨手掀起一旁的臟地毯蓋住兩個人,壓低了聲音:“不要說話。”
    以蘇小貓的聰明,細(xì)細(xì)一聽就懂了:有人來了。
    腳步聲多而雜,聲音很重,偶爾有金屬撞擊的聲音,令蘇小貓明白,這些人,有武器。她沉默著,聽見自己的心跳沒來由地加快。原來“怕死”的感覺是這樣的,蘇小貓屏息,不愿懦弱又有些氣餒,為了一個無關(guān)的男人而被卷入危險的境地,她心里也不是不郁悶的。
    一陣談話,由遠(yuǎn)及近——
    “今天一定要找到他。難得他對外宣稱已脫離唐家,沒了唐家這個靠山,這么好的機會,不趁此解決這個人,以后恐怕沒這么好下手。”
    “有消息說,唐易今晚從拉斯維加斯回來。”
    “……”
    一陣沉默。
    半晌,為首的人沉聲問:“唐易對這件事是什么態(tài)度?”
    “不清楚。唐易的為人,向來不可琢磨。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無從下手。”
    又一陣沉默。
    為首的人下了命令:“好,那就更要在唐易表態(tài)之前,先下手為強,除掉我們的目標(biāo)。”
    一聲令下,地面上人多勢眾,分散行動,進(jìn)行了地毯式搜索。
    地下室里,蘇小貓扶額,她覺得頭疼。
    托他的福,今晚她也兇多吉少……
    蘇小貓頭疼欲裂,嘆了一口氣。
    還沒來得及把這聲氣嘆完,一束手電筒燈光猝不及防打在了他們四周。
    “下面有聲響!”
    “……”
    蘇小貓幾乎是無語了。不是這么狗血吧,身高不到1米6體重不到46的她嘆個氣能造成多大聲響?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不帶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兩人對視,都挺無語。本來就兇多吉少了,這下還加速死亡。
    蘇小貓忍不住低聲狡辯:“我不是故意的。毛主席都說了,要給犯錯誤的年輕小同志多一些機會。”
    “……”
    男人更無語了。
    這種時候了,她還能想起毛主席語錄,覺悟真高。
    “該抱歉的人是我。”
    他忽然這樣說。
    蘇小貓一愣,抬眼對上了他的視線。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他壓低了聲音更顯溫柔,“我很抱歉,將你連累進(jìn)我的事。萬一我們落入這些人手里,我會告訴他們,你是唐易的人。你什么都不要否認(rèn),聽我的。這些人敢對付我,也不敢動唐易的人。”
    蘇小貓幾乎是下意識反問:“唐易是誰?”
    他沒有回答。
    他專注地看著她,所有的歉意都在這一道專注的視線里了,他對她許下一個承諾:“你放心,我一定會保住你的。”
    原來,溫柔是這個樣子的。
    不理廟堂,不理江湖。
    千鈞一發(fā)之際他擋在她面前,素昧平生,情深義重。她一米六的身軀,九十斤的重量,擋不住一個男人、一份情意,生生猛猛地要闖進(jìn)她心里來。
    蘇小貓唇角一翹。
    真好,沒有白白相遇。
    地面上,已有人準(zhǔn)備跳下去搜索。
    “你確定,方才聽見下面有人?”
    “應(yīng)該是,我確實聽見下面有聲音……”
    話還沒說完,地下倉庫里就傳來了一陣模糊不清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輕微、尖利、又持續(xù)。
    “吱、吱吱……”
    似乎是老鼠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陣急速爬行的聲音,悉悉索索的,聲音不大,卻連續(xù),一陣又一陣,似浪。
    地面上的人聽了會兒,再開口時,聲音有點不穩(wěn):“蟑螂……不,是蟲……”
    為首的人大聲斥道:“混賬!你還怕蟲?!”
    “不、不是,這不是普通的蟲,”那人像是想到了什么,臉色大變:“是具有傳染性的蟲。你記不記得,一個月前,就是從這一帶發(fā)現(xiàn)并且擴散了傳染病。后來是政府出手控制了疫情,才穩(wěn)定了下來。這一帶一直沒有解封,你看下面卸下的那些貨,價值連城,但廠家都不要了,就是怕帶來感染源。我們是為了找他,才會到這里來,這一帶的倉庫……至今都不干凈。”
    說完,場面似乎有些凝固,半晌無人說話。
    地下倉庫里那細(xì)小的聲音,一陣又一陣,始終不見停。蟲鼠橫行,不是好征兆。出來做事,多少還講一點忌諱。
    “我們走,”為首的人終于開口:“這臟地方,不干不凈,他受了槍傷,傷口易感染,真躲到了這里,恐怕都不用我們收拾他,老天會要他一條命。”
    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過去,人群迅速撤離。
    地下室里,蘇小貓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確定人已經(jīng)不在了,終于停下了嘴里的動作。她摸著酸痛不已的腮幫,好好按摩今晚她這張立了大功的嘴。嗯,如果能夠活著出去,她一定要寫本自傳什么的,名字就叫《活、著、真、好!》……
    目睹了一切的人,撐在她上方,沒有動。
    經(jīng)此一役,他望著她的眼神已變了。今晚一場相遇,勾起了他的震撼,陌生的感情撲殺過來,他已忍不住要向她靠近,“你的口技誰教的?”
    “隨便玩玩的。”
    蘇小貓擺擺手,不以為意。她的陳年爛賬一大堆,福利院的檢討書隨便查查就是幾抽屜,被關(guān)禁閉關(guān)久了,她無師自通了很多旁門左道的東西,包括這個。
    “玩著玩著就會了。”
    “……”
    他看著她,忽然想要占有她。
    不單想要占有這一個人,更想要占有這一份熱烈的生命。儒家說經(jīng)與權(quán),常與暫,他常常懷疑這是否存在,若存在,它的樣子是怎樣的,他想象不得,時常灰心。這一刻,他終于見到了。五千年的文明涌動的求生意識,危急關(guān)頭閃現(xiàn)的靈動智慧,一切的變與不變,都在里面了。一條靈動的性命降臨在他生命中,他想要做些什么,不知該如何去做,只面目模糊地認(rèn)定,他要。
    他低聲開口:“我叫唐勁。”
    他的醉翁之意就此開始,“你呢?”
    她一笑,“我姓蘇,叫蘇洲。”
    萍水相逢,她并不愿與他親近。
    ……
    賀四爺那艘奢華郵輪靠岸的時候,蘇小貓手里的記者稿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發(fā)送了出去。當(dāng)她回到公司走進(jìn)老總辦公室做匯報時,化名為“蘇洲”的頭版頭條已經(jīng)引爆了社會輿論,將公海賭場這一個長期游走在監(jiān)管邊緣的上層游樂場曝光在了大眾面前。無數(shù)媒體開始跟進(jìn),《華夏周刊》牢牢占據(jù)引領(lǐng)輿論的位置,蘇小貓功不可沒。
    辦公室內(nèi),一個陳年之音有力地響起:“回來了?”
    “對。”
    “除了傳送過來的稿子,后續(xù)呢?”
    “錄音筆、現(xiàn)場照、錄像,都在這里了。后續(xù)要做詳細(xì)剖析的話,這些是最好的素材。”
    蘇小貓說這話的時候,手腳貼著褲縫,站得筆筆直。這貨在外翻江倒海,見了頂頭上司丁延,卻規(guī)矩得像個小學(xué)生。公司上下,管得住蘇小貓、也敢管蘇小貓的人,只有丁延。
    能將蘇小貓管住的人,自然也不會是什么好人。
    丁延年近五十,是公司的“老資歷”。八十年代進(jìn)《華夏周刊》的時候,這個小雜志還是個剛起步的小企業(yè),頂著氣勢磅礴的“華夏”二字,實際卻是個清湯寡水的民營企業(yè)。幾個新聞系畢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憑著一腔熱情搞起了一個小辦公室,東一榔頭西一敲地搞起了這么個小企業(yè)。但說到底,這幾個人本質(zhì)都還是文人,而不是商人,那一代的文人都比較講骨氣,穿著西裝到處吹牛拉資金這種事,幾個人漲紅了臉也干不出來。很快地,啟動資金就兜不住老底了。就在瀕臨散伙的時候,大概命不該絕,山窮水盡時,丁延來了。
    丁延6歲喪父,8歲喪母,底下還有四個弟妹,可以說是天生地養(yǎng),真正從苦日子里熬出來的。生存面前,人無尊嚴(yán),該做的不該做的他都做過,這樣的苦日子一熬就是二十年,熬出了一個心理素質(zhì)十分過硬的男人。
    丁延剛加入公司就明白了一件事:辦企業(yè),沒錢不行。銀行貸不到款,民間高利貸也對他拒絕,丁延同志心一橫,下了一個十分大膽也十分危險的決定:找廣告商。
    放在如今這個時代來看,拉廣告是個太正常不過的商業(yè)行為了,但放在那個年代去看,查一查《華夏周刊》慘不忍睹的銷量情況,就能明白這一招實在是兵行險招。往壞處說了,那就是在行騙。
    丁延拉廣告拉得十分大膽,還十分霸道,每到一處每見一個廣告商就纏住人家談理想、談前景、談未來。他天生一副好口才,還很爭氣地有一副好酒量,往往上來就是三兩白酒一口悶,先悶三杯表心意。當(dāng)時有錢的都是江浙滬的廣告商,斯斯文文的江浙滬人民哪見過這樣的豪情,一個不小心就被他震住了,丁延談起未來的大好前景來又是一通天花亂墜,就這樣被他拿下了好幾宗大型廣告。甚至,在當(dāng)時通用的做法是“先付款30%,廣告出來后再付尾款”的情況下,丁延霸道地要“先付全款,后登廣告”,外人看來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硬是被他完成了,拉來了一筆不小的錢。
    有了錢,就有生機。事實證明,丁延同志天生屬于那種能夠洞察“錢在哪里”的人,每一個行業(yè)的暴利崛起,他都敏銳地把握到了。就在那個草莽叢生的年代,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沖擊紙媒一家獨大的情況下,丁延在后來席卷全國的保健品大戰(zhàn)、飲料大戰(zhàn)等等行業(yè)混戰(zhàn)中,以第三方的身份為各家參戰(zhàn)企業(yè)提供了最好的廣告平臺。
    丁延打廣告的方式可以說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往往整版整版廣告打下去。他又是個喝過不少墨水的,寫起文案里也是別具一格的土洋結(jié)合。撓心抓肝,無往不利。就這樣在時代的歷史進(jìn)程中抓住了機會,狠狠賺了個盆滿,以金錢與名氣雙面坐實,一舉奠定了后來《華夏周刊》“沿海第一媒體財團”的江湖地位。
    此后,丁延在《華夏周刊》一干就是二十五年。他是真正跟著公司成長起來的,手里也有不小的公司股份,幾位創(chuàng)始人很多年以前就邀請他進(jìn)入董事會,都被他拒絕了。這是一個天生要戰(zhàn)斗在一線的男人,見一見這大好河山,摸一摸這歷史進(jìn)程,心里才踏實、晚上才睡得著。放在董事會里為了權(quán)和利明爭暗斗,他會找不到自己的靈魂。
    丁延是在一宗娛樂明星的報道中注意到蘇小貓這貨的。
    那時蘇小貓已在公司干了一年多。這人大學(xué)時沒認(rèn)真上過幾天課,考試全靠考前三天突擊,她胸?zé)o大志,混個及格線上的水平就行,就這樣,畢業(yè)時的績點也不怎么樣。《華夏周刊》身為沿海第一刊,傳媒界重量級的地位,決定了每年招收的畢業(yè)生必然是萬里挑一。蘇小貓混在一群公司新人里,論成績論身高論顏值她都是吊車尾的位置,一進(jìn)公司就被分配去了最無關(guān)緊要的部門:娛樂新聞部。
    蘇小貓自己倒是不介意,她是個坐不住的人,天生不適合干辦公室白領(lǐng)這種活,只要能天天野在外面東跑西跑,無論跑什么她都能跑出一朵花來。就這樣,蘇小貓默默無聞干了一年后,暗地里憋了個大招,跟蹤某位明星跟了半年,竟然跟出了一宗上市公司內(nèi)幕交易。稿子一出來,轟動一時,一并驚動了監(jiān)管層。蘇小貓頂著巨大的壓力將事實呈現(xiàn),無數(shù)次收到明星粉絲和上市公司公關(guān)部門或明或暗的人身威脅,直到當(dāng)局轟轟烈烈地一查,證據(jù)確鑿,這才解了蘇小貓的困境,也將蘇小貓之名一夜天下知。
    丁延親自盯了那一次的新聞事件,冷眼旁觀了蘇小貓?zhí)幚硎录娜^程。塵埃落定的那一天,丁延直接找了娛樂新聞部的老總周書路,點名道姓要挖蘇小貓。周書路一聽就說不行,蘇小貓這樣的記者放在哪里都是個能辦事的好貨,怎么能給你?說什么都不行。然而他低估了丁延的無恥程度,丁延同志這二十五年的資歷不是白混的,直接亮出了公司股東的身份進(jìn)行強買強賣,不給他就盯著你搞。周書路最后終于頂不住壓力把蘇小貓讓出去了,為這事他心里一直憋著一股氣,那年年會發(fā)言還罵罵咧咧“我們公司有些老同志,倚老賣老的行為很嚴(yán)重,要糾正”,幾個創(chuàng)始人尷尬地笑笑,丁延坐在臺下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茶,充耳不聞。他是個實惠人,想要的人到手了,讓你罵兩句他也無關(guān)痛癢。
    蘇小貓以前跟著周書路,按著周書路平易近人的性子,蘇小貓也比較放飛,常常“老大!老大!”地上躥下跳。跟了丁延后她就不敢了,丁延是真正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瞪你一眼就能瞪出個生死來,再加上這人經(jīng)歷輝煌,資本過硬,蘇小貓這小年輕往他面前一站,不自覺就矮了三分,蘇小貓敬畏一切有實力的人,比如丁延就是。
    這兩年蘇小貓跟著丁延,可以說,干出了好幾件足以名垂經(jīng)濟新聞史的大事件。這一次的公海賭場事件,又可以為她畫上漂亮的一筆。丁延膽量十足,心思該細(xì)時也細(xì),給她一個化名叫“蘇洲”,寫稿時不用真名,以保護自己。丁延有時也會想,其實用“蘇小貓”這名字問題也不大,一看就像個假名,誰會相信她就叫這個鬼名字。
    此時丁延坐在辦公桌后,一一檢查了蘇小貓帶回來的后續(xù)新聞要素,質(zhì)量過關(guān)。他朝她點了下頭,這是他很滿意的表示。
    “賀四爺很難纏,你有沒有受到為難?”
    “一點點,還好,能回來就代表沒事。”
    “辛苦了。”
    他對她表示肯定。一抬眼,發(fā)現(xiàn)蘇小貓正直勾勾地盯著他,表情里寫滿了“多夸幾句”。丁延瞪了她一眼,把她的虛榮心瞪了回去,看她撓了撓頭的樣子,丁延終于松了口。
    “蘇小貓。”
    “怎么啦?”
    “你很不錯,我很滿意。”
    “嘿嘿……”
    眼前這貨嘴一咧,滿足了。這是個不太注重物質(zhì)生活、但極度需要精神肯定的人,丁延有時會想,注重精神的人通常會很容易受傷,也不知她會不會。至少,他是不希望她會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對她吩咐:“晚上有一個酒宴,你去一下。”
    “關(guān)于什么的?”
    “公司的廣告商答謝會,幾位公司高層都會到場。”
    蘇小貓瞪著他,“我為什么要去?”這事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
    丁延把話說得四平八穩(wěn):“你的這篇獨家報道,最近正在風(fēng)口浪尖,會安排你出席也是看中了你最近的輿論效應(yīng),對廣告商而言,最看重媒體的,就是輿論分量。為了公司下一年的廣告收入,你該去這一趟。”
    說穿了,就是個招攬金主的紅牌。
    蘇小貓撓了撓頭,“懂了,我去。”
    又交代了幾句,丁延就叫她出去了。半晌,丁延拿起辦公桌上的酒宴流程表,看著與會流程上的一個名字,想起董事長幾天前交代他的一句話——
    宋家的現(xiàn)任執(zhí)行人婉言邀請,在酒宴中,想見一見蘇小貓。
    “宋彥庭……”
    近三年,《華夏周刊》最大的廣告商,皆被宋家一門包攬。丁延這才想起,蘇小貓剛剛好,進(jìn)公司的日子也是三年。
    蘇小貓到達(dá)酒宴地點的時候,是晚上七點一刻。
    她忙了一下午,中午就買了份便利店的盒飯隨便扒了幾口,忙完了一看手表已經(jīng)下午六點半,想起晚上的晚宴,她攔了輛計程車直接來了,下車進(jìn)入酒店時,才發(fā)現(xiàn)這晚宴規(guī)格挺高。蘇小貓被禮儀小姐領(lǐng)路進(jìn)入電梯直達(dá)45層景觀宴會廳的時候,她看了一眼電梯里的鏡子,這才意識到她的著裝大概是有點問題的。
    白T恤,牛仔褲,踩了雙白球鞋,被人踩了幾腳還有點黑……
    她看了會兒,電梯門開的時候蘇小貓帥氣地甩了下背包,心里一把小算盤打得賊精:等下萬一被攔下,正好有借口溜了……
    五星級酒店的水準(zhǔn)一點都沒讓她失望,宴會廳門口,四位西裝革履的侍者同時攔住了她,為首模樣的人禮貌地告訴她:“小姐,本次宴會要求在場嘉賓著禮服出席,謝謝配合。”
    蘇小貓咧開嘴,幾乎笑得嘴抽筋,“這樣?好的!我馬上走!”
    蘇某人兩條腿簡直都不夠跑的,一點都沒有猶豫,轉(zhuǎn)身就走!反正人到了,她還裝模作樣地拍了張被人攔住的畫面,明天見了丁延也有借口交差。丁延她還是比較畏懼的,沒點證據(jù)她還真不敢抬頭挺胸。
    然而就在蘇小貓一腳跨出去的時候,就被人一把拉住了。
    “等一下。”
    來人來不及拉住她的手,順勢拉住了她的背包,蘇小貓被拉了個措手不及,本想使蠻力硬著頭皮往前跑,心里對自己講:只當(dāng)沒聽見,只當(dāng)沒聽見……奈何那人力氣不小,力量懸殊之下蘇小貓蠻不過他,硬是被肩上這一個包連累了。蘇小貓認(rèn)命地停了下來,郁悶地回頭,一眼就看見了一個一點也不陌生的身影。
    一個身形修長,氣質(zhì)干凈的男人拉住她的包不放,一個用力,將她連人帶包一起拉了過來。像是生怕她再逃,他索性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轉(zhuǎn)身對宴會的安保人員道:“她是我的朋友。”
    門口幾位安保人員面面相覷,畢竟是五星級酒店練出來的眼神,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見多了,看了一眼眼前這兩人一個想逃一個不肯放的態(tài)度,心里就明白了幾分。為首的男人恭聲道:“既然是宋董的朋友,那當(dāng)然是沒有問題的。小姐,這邊請進(jìn)。”
    沒等蘇小貓是什么反應(yīng),男人拉著她的手就踏進(jìn)了宴會場。
    蘇小貓掙了幾下,沒掙開,很煞風(fēng)景地對他挑挑眉,“朋友,你這牽的是已婚人士的手,不合適啊。”
    宋彥庭把她的話當(dāng)廢話,手連松都沒有松一下,一路穿行過人群,吸引了全場目光。無聲地對人宣告兩人“不是外人”的關(guān)系之后,他這才解氣地放開了她,隨手拿過侍者端著的飲料,將一杯橙汁塞進(jìn)她手中,口氣有些冷淡。
    “什么已婚人士。和不知哪里來的陌生男人認(rèn)識半年就結(jié)婚了,你這婚結(jié)得一點意義都沒有。”
    蘇小貓瞇起眼,將手里的橙汁退回他手中,“什么陌生男人?你給我放尊重一點啊。人家可是光明正大的美國戶口,美籍華裔。”唐勁可是她的自己人,她護短得很。
    “蘇小貓,你稀罕這個?”宋彥庭盯著她:“你喜歡這個,我明天就給你去辦。”
    蘇小貓雙手抱胸,下巴朝他抬了抬,在他一米八二的身高面前,她這一米六的人為了唐勁硬是抬出了個不能輸?shù)臍鈩輥恚八螐┩ィ惆涯惝?dāng)成我的什么人了?”
    男人硬邦邦地甩出四個字:“青梅竹馬。”
    “……”
    蘇小貓整個貓都呆住了。
    ——朋友!沒事別裝熟好嗎!你誰啊?!
    蘇小貓抹了一把臉,匪夷所思,“我說,你能不能別……胡說八道?我跟你熟嗎?”連“朋友”這個身份都很勉強,充其量也就是“認(rèn)識的人”……
    宋彥庭眉峰一挑,“你七歲那年把我打到下巴骨折,你說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
    “……”
    講道理,這是深仇大恨的關(guān)系吧?
    他是怎么將仇恨升華成友誼的……
    再說了……
    “你那根本不是骨折,是脫臼好嗎?”
    蘇小貓扶額。他根本不嚴(yán)重,你看現(xiàn)在這一位宋董,從上到下有哪個位置不對勁?手長腳長,人模人樣。那就證明了,她那一頓打,根本沒造成什么傷害嘛。
    “我不跟你說了,說不過你。”
    宋彥庭轉(zhuǎn)身,將手里的橙汁一口氣喝完,消消火。嘴里不說,心思卻掛著她,剛喝完,又把一杯橙汁塞進(jìn)她手里。好似一個小朋友,好東西一定要兩個人一起分。又將她帶去了餐桌,一人一個餐盤,把食物統(tǒng)統(tǒng)朝她盤里夾。
    蘇小貓是真餓了,這會兒也不跟他廢話了,她人都來了不能白來這一趟。五星級的宴會自助餐非常不錯,她這人對食物的要求不高,碰上了這一頓就像是老鼠掉進(jìn)了米倉,宋彥庭夾給她的她照單全收,嘴里也不閑著,典型的小市民心態(tài),“給我挑貴的,好不好吃無所謂,關(guān)鍵是要吃回本。”
    宋彥庭也是個內(nèi)心戲豐富的家伙,一見她這餓死鬼的模樣,不知她被唐勁怎么虐待了,深深揪心。
    他對唐勁完全沒有一點好感。那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男人,忽然就遇上了蘇小貓,纏上她、勾上手、帶上床。那不是別的女人那可是蘇小貓,聰明得跟個鬼似地,竟然一二三下就被人得了手。
    宋彥庭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堅決不承認(rèn)這是愛情。這哪里是愛情這分明是拐騙!他期待蘇小貓有一天可以回頭是岸,認(rèn)清唐勁的資本主義腐朽真面目。
    宴會流程開始,各種環(huán)節(jié)生產(chǎn)流水線似地走了一遍。作為《華夏周刊》全年廣告的最大客戶,宋彥庭代表甲方公司上臺做了一次演講,談理想、談未來、談前景,很有點二十五年前丁延拉客那一套說辭的感覺。但宋彥庭顯然比丁延更適合這一個時代,他外表斯文,內(nèi)在充滿張力,又不大表現(xiàn),這就給人無限遐想。或許了解他的,除了家人,只有蘇小貓。蘇小貓坐在臺下角落的沙發(fā)上,捧著個餐盤吃得慢慢吞吞,偶爾眼皮抬一抬,看著臺上那個人,即便是演講也依舊點到即止。她明白,少年時代的自閉癥在他身上留下的是長久的后遺癥,他仍是一個不愛說太多話的人。能成長為如今的模樣,已是奇跡。
    蘇小貓不知道,這一個奇跡里,她的分量占據(jù)了大部分。宋彥庭在她面前從來不寡言,她就是他想開口和這個世界談?wù)劦娜坷碛伞?br/>     演講結(jié)束,宋彥庭下了臺,徑直坐到蘇小貓身邊。本就不寬敞的單人沙發(fā),他一個大男人硬要擠一起,一點都不客氣,“過去一點,擠擠。”
    被他煩了那么多年,蘇小貓早就練就了把這人當(dāng)空氣的本事,自顧自埋頭吃炒飯。她這頓飯吃得很艱難,時不時被人打斷,皆是來找宋彥庭的,遞上名片想和南方最大財團的現(xiàn)任執(zhí)行人攀交情。
    一見宋彥庭和身邊這女孩連吃個飯都要共坐一張椅的關(guān)系,各位心里都有數(shù)了,伸手就要握一握,“這位是?”
    宋彥庭也不客氣,信口開河,“我的青梅竹馬,《華夏周刊》的蘇小姐。”
    蘇小貓擺擺手,“不是,不熟。”
    他倆一正一反,搞得前來攀交情的同志們十分尷尬,最后一幫老江湖一起打哈哈,“中國人,一家親,都是朋友,哈哈哈。”
    蘇小貓低估了宋彥庭如今的身價地位,前來主動認(rèn)識的人只見增多不見減少,蘇小貓不堪其擾,端了盆炒飯準(zhǔn)備撤。宋彥庭就像是手腳長在了她身上,連體嬰似地離不開她,一見她走立刻腳步跟了上去。他看穿了她的心思,抓住她的手臂就往外邊走。
    “跟我來。”
    四十五層空中酒吧,全城夜景盡收眼底。燈火一城,人景共存,真正的身臨天下之感。
    僅對VIP客戶開放的空中酒吧此時正在營業(yè),總經(jīng)理站在門口,見到前來的男女,女士手上甚至還端著一盆未吃完的炒飯。總經(jīng)理一愣,旋即見到了一旁的宋彥庭,當(dāng)即懂了,恭敬致意:“宋董,歡迎。”
    宋彥庭端來一杯清水給蘇小貓的時候,蘇小貓正靠在欄桿旁,把一盆炒飯吃光了,撐著下巴站得歪歪斜斜,嘖嘖感嘆:“還有這么腐敗的地方。”
    宋彥庭把玻璃杯遞給她,夜風(fēng)將他的聲音都渲染出了幾分低啞,“這次你的報道,有沒有被為難?”
    “我能站在這里,你看不出來?”
    “賀四爺,不好惹。你能全身而退,我是不大信的。”
    蘇小貓一笑,“是有點小麻煩。”
    宋彥庭轉(zhuǎn)頭去看她,“你可以找我的。”
    蘇小貓雙手抱胸看他,把話說得理所當(dāng)然,“我連唐勁都不找。”言下之意就是,你?就更不可能了。
    宋彥庭生氣。
    從她口中每聽一次那個名字,他就生氣。
    “他才認(rèn)識你多久?你拿他和我比啊?”
    “你等等,”蘇小貓皺眉看他:“這事能拿認(rèn)識久來比嗎?再說了,我跟你除了打了一架的關(guān)系之外,其他還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是不是我那句話,讓你不愉快?”
    “……”
    蘇小貓倒是沒想到他會說這個,看了他一眼。
    一年之前他倆吵了一架,她煩他跟著她,他仍然死性不改地繞著她打轉(zhuǎn),最后兩人都生氣了,他發(fā)了頓少爺脾氣對她吼:蘇小貓你這個野人你都不懂感情!
    她的回應(yīng)是將他冷處理了一年。
    她是了解自己的。享受人生,不要較真,這就是她喜歡的方式。每當(dāng)她享受這世界的簡單時,它就以復(fù)雜的面貌一次又一次地震撼她。縱情使性,這是大型動物的特權(quán),她不想有,她只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小人物。
    他看著她,目光有隱痛的溫柔。
    對于他而言,不占有自己有欲望的人,是世界上最難的事。他卻把這么難的事,一做就是二十年。
    “是不是那時候,我那句話令你不高興了,”他低聲問,需要一個答案:“所以你拿一個陌生男人來試自己,也試我說的那句話?”
    蘇小貓笑容漸隱。
    人的一生有一半是在面目模糊、掉頭離開以及另起一行中度過的。
    她的另起一行,究竟是真心,還是罪惡。
    兩個人不知何故,一時皆沉默,各懷心思,所為的未必是同一件事,但呈現(xiàn)的沉默卻是一樣的。蘇小貓?zhí)趾戎掷锏谋浑x口,宋彥庭也沒有再追問,陪在她身旁,站成了一個并肩的姿勢。
    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一個人影,站在不遠(yuǎn)處,看了這一幕許久。
    他看夠了,在夜風(fēng)中突兀地出了聲。單憑一把好嗓音,占盡上風(fēng)。
    “宋董如果有問題,我太太回答不了,為什么不直接來問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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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xí)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zhèn)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wěn)定的一個機構(gòu),主要的職責(zé)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dāng)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yè)。
    可以說。
    鎮(zhèn)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dāng)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yīng),可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
    鎮(zhèn)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zhèn)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zhì)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zhèn)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yè),一為鎮(zhèn)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jìn)入鎮(zhèn)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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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zhèn)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zhèn)魔司中的一個見習(xí)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zhèn)魔司的環(huán)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zhèn)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zhèn)魔司中,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jìn)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jìn)去。
    進(jìn)入閣樓。
    環(huán)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zhèn)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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