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門口隨著救護車的離開變回原來空無一人的狀態。有人因為剛剛的事情離開,但數量跟留下來的人相比可以忽略不計。
林初看著那天長長昏暗的路,逐漸冷靜,身體里因為李思巧發生的意外而顫抖的細胞安定下來,因為他的冷漠態度而倉皇的情緒消失。
她轉回身,目光專注而清湛,“我猜一下,你來這里,是因為我要去暄城而你不想去,你心情不好需要釋放。而現在,你做了決定,問題得到了解決,你能別再來這里嗎?”
陳執沒看她,更沒理她。
她等了會,見他真的沒有再對她說話的念頭,深吸一口氣轉身。路過出租車她沒停下,一直往公交站的方向去。
陳執駐足不動,沒有看她的背影,一直盯著腳下的地面。余光看不到她身影的那刻,他黑眸里的平靜終于被四分五裂,陰霾從裂縫泄露出來。
他雙手握成拳,胳膊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強壓下發泄的沖動。
……
酒吧里重新響起音樂,夜生活重新被點燃,并沒有受到剛剛那件事太多的影響。
地上的血跡被清理干凈,人們繼續在舞池熱情跳舞。卡座上偶爾有人聊起剛剛的事。
陳執繞過人群,走進電梯去往樓上的賓館。
他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角落的一間,打開房門。
顧樹被麻繩五花大綁地躺在地上,身體還在微微顫抖,黑發濕漉漉又黏糊糊。
顧樹聽到動靜,他慢慢睜開眼睛,見到陳執,沙啞喊:“執哥……”
陳執身上的戾氣沒有散去,也無法散去,他被烏云圍著,負面的情緒堆積成山,卻出不去。
他將顧樹拽起來扶到沙發上,自己坐在另一張沙發上。
顧樹靠著沙發喘氣,眼睛猩紅,整個人看起來格外狼狽。
“靠……今天差一點就碰了……”
陳執掏出根煙,猛吸了一口,很快將一根煙抽完,他又掏出第二根煙,夾在指間,說:“九月一號開學之前,你情況沒有好轉,就去戒毒所。”
顧樹一聽臉立馬皺起來,“我不去戒毒所!我說了我不去那種地方!我他媽不會去的,要么你就別管我!”
陳執危險地瞇起眸,忍住想打人的沖動,從沙發站起來,去拿啤酒。
顧樹還在念叨:“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去的!我不能去……不能讓我爸媽知道,不然他們肯定不要我了,要真去了戒毒所,以后我還怎么找工作,怎么混下去……說不準老婆都討不到……執哥你別跟警察說,不然你就別管我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憂心忡忡,這時察覺到陳執的異樣,問:“執哥你怎么了?”
陳執體內的煩躁橫沖直撞,“閉嘴。”
顧樹想了想,肯定地說:“你跟嫂子鬧別扭了。”
沒回應。
顧樹激動的情緒慢慢緩和下來,低下頭,“我知道她不喜歡你來這些地方……抱歉啊,攤上我這么個兄弟。”
陳執沒說話。
顧樹沉默一會又開口,語氣一下認真:“我覺得挺好的,你跟林初這樣。”
陳執將幾瓶酒擺在桌子上開瓶蓋,聽到他的話停下動作,掀起眼皮,“哪好?”
顧樹動動身子,“要不你先把我身上的繩子解了?”
陳執看他一眼,將他身上身子解了,又從地上拿起一瓶礦泉水放他面前。
顧樹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大口,被嗆得咳嗽。
咳完,磕磕絆絆地說:“執哥你變了很多,跟以前不一樣了,我說不出來哪里不一樣了,就……像個人了點?”
陳執冷冷睨他。
顧樹摸摸鼻子,“不過我覺得你今天有點不像人。”
陳執仰頭喝酒。
顧樹見他不說,自己開始猜,“嫂子考上哪個學校了?”
陳執:“暄城。”
顧樹睜大眼,“在暄城,那么遠?那你們怎么辦?”
他將喝完的空酒瓶放到桌子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我去找她。”他說。
顧樹猶疑,“但她在暄城,這一年你不怕她在學校遇到什么死纏爛打的追求者,然后就……”
他沒說下去。
陳執又拎起一個酒瓶。
他今天那些話說的多難聽,他清楚。
如果她在那里真的開始了新生活,有了男朋友,他就看著。
如果沒有男朋友,無論她喜歡著誰,他都追她。
不過,他相信她。
顧樹納悶,“執哥,我問你呢,你不在意嫂子在那被別的男的勾搭走?!”
陳執:“在意。”
他喝了口酒,又忍不住煩躁。
他今天把她推開了。
他要幫顧樹,需要經常來這里,再跟她待在一起,顧樹的事會瞞不住。
她馬上要去暄城,不能摻和進來這種事。
陳執喝了口酒,眼底沉淀紛雜的思緒。“如果她遇上你這種事,也會這樣做的。”
又低笑了聲,漫不經心說:“應該是她傳染給我的,不然我才懶得管你的死活。”
顧樹聞言笑了笑,搖著頭說:“執哥你不是那種人,我不敢說很了解你,但是我知道,你不一樣……”
“我看到的,你每次都會把垃圾扔進垃圾桶,你的家教刻在骨子里了,畢竟你爸……”
顧樹頓了頓,沒說完,過了會又笑道:“我還跟阿謙打過賭,你這個跟我們完全不搭的習慣什么時候能改掉,結果這么幾年都沒改掉。”
“其實……你跟嫂子在一起,一眼看過去,從某種感覺上,特別般配,我說不上來,但就是配。其實我覺得嫂子不大可能劈腿。”
陳執拎著啤酒的手放到沙發扶手上,疲憊地閉上眼。
顧樹靠著沙發慢悠悠自言自語,“嫂子不劈腿,你不變心,一年后你們就可以重聚了,執哥你以后肯定會很厲害,是個狠角色……”
“你說我真的能戒毒嗎?”
“能。”
沒有人再說話。BIquGe.biz
沉重的眼皮終于閉上。
昏暗的房間陷入沉寂,月亮穿過窗戶傳遞給室內微弱的亮光,一道道銀絲無聲又溫柔地灑在兩個少年身上。
時間悄然,他們窩在沙發上,姿勢像新生的嬰兒一樣進入夢鄉,青澀又笨拙地學著怎么呼吸。
清晨的陽光從東邊隱隱約約照進林初的房間。
她無精打采下床。
洗漱完去往樓下,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聊她。
“小曲啊,你侄女也剛高考對吧,考上什么學校了?”
“暄城大學!”
“暄城大學?真的假的呀!”
“當然,我騙你干嘛,我們小初一直很優秀。”
其他客人聽到“暄城大學”也驚羨地夸幾句。
林初站在臺階上,隔著一道木門,將他們的話收納耳中。這不是林曲第一次避著她跟客人夸她。
林初猶豫要不要現在下去,不想被一群客人注視。
最后,林初過了半小時才下樓。
“姑姑,我幫你。”
林曲驚奇,“你怎么突然要幫我?”
她說著好似想起什么,翻了個白眼,哼一聲,“我們在鬧別扭,我不跟你這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說話。”
林初彎彎嘴角,“今天想幫你。不過晚上會沒空。”
林曲撇嘴,“你忙。反正你天天都忙。”
林初一天包了很多餛飩。下午五點,她洗干凈手,沒背書包,單單一個人離開餛飩店。
坐著公交路過那家二十四小時藥店,林初想起那晚陳執的話。
她腦海里有個錄音機,那些話在她腦海里自動被錄制,經常猝不及防地響起。
于是聽得越多,越覺得他說的話是
爛理由
他說他不想去暄城。
那幾天他身上的煩躁勁她能感覺到,這個理由聽上去好像是挺合理。
但是,就是不對勁。
他那段時間的眼睛不一樣,很黑很深,情緒復雜到她根本看不透,像深淵一樣。
只是“不想去暄城”不會讓他有那么濃稠復雜的情緒。
她想不出他情緒的變化到底是因為什么,他那幾天經歷了什么。
……想去見他。
于是林初想到一個點。
他那天說起那個賭,說他們六月初就該斷了,讓她離開他家,要跟她結束。但是之后看到她去那個酒吧,他很生氣,把她拉走不準她去。
他仍然擔心她。
她也在擔心他。她也不希望他再去那些地方。
公交到站,林初下車步行走到網吧。
他擔心她,她也可以擔心他。至少她現在還在霖城。
林初沒在網吧找到陳執,她本來想去酒吧,最后一想,還是先去他家看看,反正不遠。
林初越過小轉門,沿著花壇走到健身處,聽到老人們閑聊的聲音,繼續往前,在一個路口她拐彎,一直走到陳執家的單元樓下。
她正打算繞去院子外面看看情況,忽然聽到一樓樓道里傳出開門的聲音。
林初迅速反應,往旁邊車位停放的一輛車后面跑。大門打開的聲音沒一會響起,她彎著腰透過幾層車窗玻璃看到陳執。
他穿著黑色t恤,黃發沒以前那么飄,看著好像剛洗過頭,架子很懶散,拖拖拉拉地往前走。
他走過一段距離,林初才小心翼翼探出腦袋,這個姿勢讓她看到他全身,于是那條綁在他左胳膊上的白色紗布不打招呼地跳入眼中。
林初急忙往外走了兩小步,眼睛緊緊盯著那個白色紗布。
沒看錯,就是醫用紗布。
她擰眉,臉色因為擔憂凝重起來。
又受傷了,為什么又受傷了?
她悄聲從車后面出去,打算悄悄跟著他。
陳執拐彎走上另一條路,林初徹底從車后面出來,剛走兩步遠,身邊的聲音喊住她。
“林初?”
林初剎住腳步,疑惑轉回頭。
秦警隊站在幾米外的陳執家門口。他應該是從小區正門進來的。
秦警隊走近,指指單元樓,“你是準備走了?阿執今天在家?”
“啊?”林初徹底轉回身子,面朝他,慢吞吞說:“他……不在家,剛剛我陪他回來拿東西,然后我有東西丟在這邊地上,就自己回來找了。”
秦警隊應了聲,猶豫問:“那你等會是打算回家了?”
林初點點頭。
秦警隊表情看起來很嚴肅,說話時聲音很正經,但語氣卻躊躇滿志。
“我今天來,其實是想跟阿執吃頓飯的,但他不在就算了……”
“你應該知道,阿執不愿意我們私下跟你有來往。但是,我一直想跟你談談,你今天愿意騰出時間跟我聊聊嗎?”
林初估計這個時候陳執已經走出小區了,她還想跟著他看他要去做什么,沒多想搖搖頭拒絕了。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
秦警隊沒有放棄,繼續勸說。
“是關于陳執的一些事。我想跟你聊聊他小時候,還有他爸爸的事……”
林初聞言有點動搖,她想了解陳執小時候的事,想知道他到底經歷了什么。但她想起陳執的話。
他很不喜歡他們,甚至不希望她跟他們說話。
“我真的有事……”
秦警隊隨即說:“那你要去哪?我開了車送你去,我們路上聊也可以。”
林初語結。
兩人僵持著。
這個時候她再追出去,不一定能跟上陳執。
秦警隊炙熱的目光一直盯著她。
林初無奈,最后應下。
秦警隊沒帶她去飯店。因為她說跟陳執吃過了。
咖啡店里,兩人面對面坐在雙人位上。
秦警隊先開的口,聲音低沉,所帶出來的氛圍有些嚴肅。
“我先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確定有辦法讓阿執復讀。”
林初聽出了他聲音里的誠懇,她只是說:“讓他復讀也是我想做的事,他值得變得更好。”
秦警隊慢慢露出笑容。
“他的確值得更好的……”他語氣放松些許,忽然惆悵,“他小時候,一直都很優秀,一直都很好。”
“我想先問一下,你幫他復習,他應該沒打擾到你的正常生活吧?”
林初:“沒有。”
“那就好。”秦警隊松了口氣,“等到九月份你就要去上大學了,謝謝你愿意犧牲暑假時間幫他,也拜托你勸勸他一定要去復讀。”
鄰居想到兩人近期的關系,“我會努力的。”
秦警隊點點頭,好一會,緩緩說:“他跟你說過他小時候的事嗎?”
林初很慢地搖了下頭,“他沒怎么提過。”
秦警隊并不意外,“以他的性格不會想提起以前的事,覺得過去的就過去了。但是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小時候優秀到所有老師,甚至是認識他的家長都喜歡他,不過他小時候話就比較少。”
林初側耳聽著,想象被所有人喜歡的陳執。他穿著整潔的校服,走在陽光中的校園,老師家長學生們都喜歡他,而他還是那樣話少,但沒有陰沉的氣質。
“阿執小時候理科特別好,數學拿過全國性質的冠軍,他家的書房里全是他獲得的榮譽證書,一直到初二,他都是年級第一,從來沒有被別的學生超越過……也是在初二,他爸爸因公殉職……”
林初攏眉,心微微被揪起。
秦警隊思緒被拉遠,回到過去。
“他爸爸去世得太突然了,我都接受不了,更何況是他,他很崇拜他爸爸,他爸爸是個工作很認真很善良的人,他為工作和人民群眾付出了很多很多時間,以至于沒什么時間陪阿執。”
“我記得很清楚的一次,是阿執八歲生日,當時正好有個急案,全組人加班,他爸爸努力做完手頭的工作,想趕在十二點前回家給阿執過生日,但最后還是晚了。我當時一起跟過去的,阿執當時還小,趴在餐桌上等他爸爸等睡著了。他媽媽勸他吃飯他不肯吃,他也不肯睡,但他也不會鬧,就坐在餐桌前,一定要等爸爸回來,醒來后他也沒有鬧,還跟我問好,懂事得不行。”
林初眼前浮現陳執小時候的樣子,他在餐桌上等爸爸,等得睡著了,小腦袋垂著,安靜地睡著,他的睡顏一直很靜,她輕松地想起他躺在沙發上睡著的樣子。
秦警隊的聲音里充滿了遺憾,他喝了口咖啡,再開口嗓子的沙啞感淡了些許。
“其實他小時候的事我只記得那么幾件,因為他爸爸很少回家,我偶爾去他家才能見到陳執一次,但我知道他是個好孩子……后來,他爸爸去世了,他的性子一下子就靜了,從原來的話少變成了沉默寡言,不愿意說話時甚至可以一天不說話……后來我調離了霖城,去年才回來。”
“他爸爸去世兩年后,他媽媽遇到個男人,那個男人對他媽媽很好,但是唯獨不能接受陳執的存在,他媽媽懷孕后,陳執決定自己搬出去,住到了他們曾經的家。就是他現在住的地方。”
服務員端來兩杯咖啡,打斷了秦警隊的話。
林初拿起勺子不自覺地攪拌杯里的咖啡,只是聞到味道就覺得苦。
秦警隊繼續剛剛當然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