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br> 一九五三年，耶誕節(jié)。</br> 夜晚的空氣清清涼涼，細雨輕飄飄地、不著邊際地灑著。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著燈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聳的十字架上，垂下兩串明明滅滅的彩色小燈泡，裝飾而點綴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里，帕蒂·佩姬和多麗絲·黛正在唱盤上高歌，樂聲泄出了門窗，夾雜著無數(shù)的歡笑和叫鬧，把冷冷的夜唱活了。</br> 紀遠不慌不忙地從街道上踱了過去，咖啡色的皮夾克上映著水光，濃密而略嫌凌亂的黑發(fā)濕漉漉的。帶著幾分閑散，他滿不在乎地踩進地上汪著雨的水潭中，那泥濘的腳和它的主人一樣，有著特有的灑脫和滿不在乎的味道，用充滿自信和優(yōu)越感的步伐，穩(wěn)定地走過大街，轉(zhuǎn)進一條寬寬的巷子。</br> 從口袋里取出一張紙條，他尋找著紙條上所寫的門牌號碼。終于，他停在兩扇朱紅大門的前面，望了望那占地頗廣的圍墻，和門上掛著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門鈴，靠在門柱上等待著。</br> 門開了，一個裝束得很整潔的下女好奇地打量著他，透過門內(nèi)的走道和不大不小的花園，紀遠可以看到里面燈燭輝煌的房子，和大廳前懸滿彩色小燈泡的回廊。花園中顯然也經(jīng)過一番布置，一棵棵冬青樹上全懸著小燈，連扶桑花的枝丫上，也拖著長長的彩條。屋內(nèi)人影幢幢，笑聲洋溢，隨著人聲笑語，大鼓、小鼓、大喇叭、小喇叭的樂聲也涌了出來。紀遠跨進大門，不自覺地感染了那份歡樂氣息，而微笑了。</br> “先生，你找誰？”整潔的下女，用一副懷疑的神色問。</br> “杜嘉文，”紀遠說，“在不在？他請我來參加晚會。”</br> “是的，從這邊走。”下女指著走道和大廳，一面望著紀遠泥濘的褲管和濕淋淋的衣服，奇怪著這是從什么地方跑來的客人，像來自荒野，周身都帶著泥土味。</br> 紀遠拋開了小下女，大踏步地走過走道，跨上臺階，回廊上正有一對年輕男女在依偎談心，都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調(diào)過來望著他。他徑自走向大廳，推開了玻璃門，跺了跺腳，把鞋底在鞋墊上擦了擦，還沒有跨進大廳，已經(jīng)有個人直沖了過來，一把抱住紀遠的肩頭，歡呼地大嚷著說：</br> “好呀！紀遠，你總算來了！”</br> “夠朋友了吧！嘉文？”紀遠笑著說，“你別碰我，渾身都是泥。我剛從山上下來，回到家里，看到你留的條子，左一個‘立刻’，右一個‘立刻’，害我衣服都沒換就跑來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廳里面，打了蠟的地板光可鑒人，四壁懸著無數(shù)的小吊燈，沙發(fā)和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間空下來當做舞池，大約有十幾對客人正分散在大廳的各處，他的出現(xiàn)顯然引起了全體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著說：“我這副樣子怎么進來，不怕弄臟你的屋子？”</br> “什么時候你變得這么婆婆媽媽了？還不趕快進來！都是咱們同學，你認得的。”杜嘉文喊著說，不由分說地把紀遠拉了進來。杜嘉文是個白晳而頎長的青年，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和后者那微褐色的皮膚、粗獷而帶點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鐵灰色西服和深紅色領(lǐng)結(jié)，更和紀遠敞開的皮夾克，以及夾克里面套頭的毛衣成了鮮明的對比。紀遠站在門內(nèi)，微仰著頭，依然帶著他那滿不在乎的微笑，環(huán)視著室內(nèi)的人。</br> “嗨！紀遠！你失蹤三天，居然還魂了！”又一個瘦瘦長長的青年跑了過來，順手把一杯飲料遞給了紀遠，“山上怎樣，打到獐子沒有？”</br> “打到許多新鮮空氣！”紀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使他那多棱角的臉顯得柔和了許多，“這次運氣不好，碰到下雨天，野獸全躲著不肯出來，追一只野豬追了一夜，也沒打著。胡如葦，你真對打獵有興趣，改天和我一起去怎么樣？”</br> “好呀！你別說了不算數(shù)！上次你就說要和我一起去，結(jié)果還是偷偷地溜了。”胡如葦撅了撅嘴，那原來就顯得孩子氣的臉龐就更孩子氣了，兩道眉毛長得太近了一些，猛看過去成了個“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br>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獵不著野獸，等會兒被野獸獵走了，我對你父母交不了賬！”</br> “什么話！”胡如葦大叫，“欺侮人嘛！”</br> 又有幾個相識的同學圍了上來，男男女女都有，紀遠被包圍在核心，這個一句、那個一句地詢問他打獵的情形。他握著杯子，不慌不忙地答復著，談笑著。室內(nèi)原有的熱鬧空氣全轉(zhuǎn)了方向，這個剛從山上下來的狩獵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對象。一個少女排開人群，莽撞地沖了過來，像從地底冒出來一樣，突然地停在紀遠的面前。拉著杜嘉文的袖子，她大聲地喊著說：</br> “哥哥，你不給我介紹！”</br> 紀遠有一秒鐘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種與生俱來的、令人心跳的力量。兩道過分濃黑的眉毛底下，是對飛舞著的長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件黑色套頭毛衣，緊裹著個成熟而挺拔的身子。紅色的緞質(zhì)圓裙上，綴著無數(shù)小銀片，迎著燈光閃閃爍爍。一頭野豹，應該是不太容易馴服的！紀遠迎視著對方肆無忌憚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又微笑了起來。</br> “哦，真的，紀遠，我該給你介紹一下。”杜嘉文笑著說，“這是我妹妹嘉齡，外號叫小野貓，會咬人會抓人，我勸你少惹她！”</br> “哥哥！”嘉齡警告地喊，“你當心！”</br> “我當心什么？”杜嘉文翻了翻眼睛，“我又不追求你，挨不上你的爪子。”</br> “你要不要試試看？”杜嘉齡挑起了眉毛，轉(zhuǎn)身就向她哥哥撲去。杜嘉文一把拉住她，急急地說：</br> “別！別鬧，嘉齡！給紀哥哥看著笑話！”</br> “紀哥哥？”嘉齡站住了，眼光又調(diào)回紀遠的臉上，對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仿佛一個畫家在打量他的模特兒似的，然后點點頭，對紀遠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不叫你紀哥哥，我叫你紀遠，我從不叫別人什么哥哥，又別扭又肉麻，你也千萬別喊我什么妹妹，否則，我渾身的寒毛都會立正，你可以叫我嘉齡。”</br> “好吧！嘉齡。”紀遠微笑地彎彎腰，嘴邊有一抹難以察覺的嘲弄意味。</br> “紀遠，”嘉齡凝視著對方，眼睛中閃爍著好奇，“我早已知道你了，哥哥成天就談你，你的打獵啦，外交手腕啦，吹牛啦，跳舞啦……好像你是個萬能之神似的，我早就想看看你有些什么苗頭了……”</br> “好了，紀遠，”杜嘉文說，“你找上麻煩了，當心我這個妹妹出題目來難你，她的跳舞是有名的，而且，她有個好歌喉，你們等會兒可以表演一個男女對唱。現(xiàn)在，跟我來吧，我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說著，他拉住紀遠，把他從人群中拉了出去。唱機上，不知是誰換上了一張《維也納的森林》，于是，一部分的人又恢復了跳舞，室內(nèi)重新喧囂而活潑了起來。紀遠出現(xiàn)所造成的短暫混亂又重歸于平靜。杜嘉齡迅速地卷進了舞池，和胡如葦翩翩起舞，圓裙子旋轉(zhuǎn)得像只大彩蝶。</br> 紀遠跟著杜嘉文走向一扇落地窗的前面，在那兒，放著一棵高高的耶誕樹，從樹頂?shù)较旅娑季Y著小燈泡和星星、鈴鐺、小球等飾物，布置得華麗無比。樹底下，堆滿了一包包大小不等的耶誕禮物，有個長頭發(fā)的少女正蹲在樹下，在每包禮物上貼上標簽。</br> “等一下我們有個交換耶誕禮物的節(jié)目，”杜嘉文說，“用抽簽的方式，誰抽到幾號的就拿幾號。”</br> “糟糕，你可沒向我說明要帶耶誕禮物，我兩手空空地來，怎么辦？干脆我也不抽簽算了。”紀遠說。</br> “我已經(jīng)補了一包禮物進去。”地上的少女盈盈起立，輕輕地插進來說了一句。</br> 紀遠望著面前這個女性，用不著杜嘉文介紹，他也猜得出來她是誰。一件合身的黑色旗袍，修長而略嫌瘦弱的身子，披肩的長發(fā)，和那對若有所訴的眼睛。杜嘉文不止一百次把她的照片拿給他看，更不止一百次告訴他關(guān)于她的種種。</br> “嗨！”紀遠不等介紹，就招呼著說，“我猜，你應該是唐小姐。”“不錯，”對方笑了，“你是紀遠。”</br> “我是紀遠，”他再點點頭，“你是唐可欣。”</br> “這樣比叫我唐小姐好得多。”她微笑地說，“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br> “是嗎？怎么不同？”</br> “你沒有我想象中漂亮，卻比我想象中更富有個性。嘉文總把你形容成一個四不像的人，一會兒是花花公子，一會兒又成了流浪漢，一會兒是武夫，一會兒又成了書生。”</br> “他本人就是這樣，”杜嘉文在一邊笑著說，“可欣，你別忙，等你認識他深一些的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說的一點也不錯，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怪人，不能用常理推測。”</br> “嘉文喜歡幫我吹牛，”紀遠望著唐可欣說，后者帶著笑的嘴角有一抹溫存和親切，那蒙眬的眸子卻是飄忽而難以捉摸的，“不過，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一樣。”</br> “你想象中的我是怎樣的？”</br> “和我所看到的一樣美，一樣好。”</br> 那微笑消失了，蒙眬飄忽的眸子轉(zhuǎn)為清晰，這張臉忽然變得冷淡和疏遠了起來。她點點頭，用種世故而客套的語氣說：</br> “謝謝你的贊美。”然后，她轉(zhuǎn)向杜嘉文，“我要去洗洗手，滿手都是糨糊。有件事先和你打個招呼，湘怡要在十點鐘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時候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臉色。”</br> “好，我知道，我讓胡如葦送她回去。”</br> “胡如葦？”可欣笑笑，“胡如葦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br> “嘉齡？不可能！她還是孩子呢！”</br> “十八歲了，還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轉(zhuǎn)身走到后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子消失，解釋地說：</br> “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坐在那邊沙發(fā)里穿綠衣服的那個。本來，我們想把她介紹給胡如葦?shù)摹！蓖送o遠，他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覺得可欣如何？”</br> “好極了，”紀遠順口說著，搜索地望著舞池里旋轉(zhuǎn)的那條紅裙子，“你的眼光和運氣都不壞，什么時候訂婚？”</br> “寒假里，可能陰歷年前后，預備大大地慶祝一下，你當然要來。”“如果我不在山上的話。”</br> “那么冷的天你還要爬山，什么癮？”</br> “冷天爬山才夠味呢，想到合歡山賞雪去。”</br> 杜嘉文注視著紀遠，后者那寬闊的額角下，藏著一對令人永遠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嗎？并不。但他渾身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不只吸引女孩子，也吸引男孩子，吸引任何和他接近的人，或者，是由于他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時時刻刻，你會覺得那生命力像噴泉般從他身體里涌出來，使人不知不覺地被他的干勁所左右。握著紀遠的手臂，杜嘉文搖了搖頭。</br> “我不了解你的生活方式，紀遠。”</br> 紀遠微微一笑，把眼光從飛舞的紅裙子上調(diào)到杜嘉文的臉上，他由衷地喜歡嘉文，喜歡他的憨厚和那種與生俱來的溫文儒雅。如果說嘉文有什么缺點的話，那就是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稍帶著點脂粉味。但是，他待人的熱情和坦率又彌補了這不算缺點的小缺點。在學校里，杜嘉文始終是教授們另眼相看的對象，也是女同學暗中傾慕的對象。紀遠望著他那清秀的兩道眉毛和挺直的鼻子，暗中自思，如果他是個女孩子，可能也會愛上嘉文。唐可欣何其幸運，這樣好的未婚夫，還有——他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室內(nèi)布置——這么好的家世。</br> “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背景有關(guān)，”他淡淡地說，伸手去觸摸窗子上垂下來的一串銀色的紙穗，“你和我的背景太不相同，你有個溫暖的家庭，還有很正常的戀愛及穩(wěn)定的生活。我呢？必須自己去找尋——”他停住了。</br> “找尋什么？”</br> “找尋什么？”紀遠重復了一句，背脊靠在窗欞上，嘴角浮起一絲自嘲的笑，“找尋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他瞇起眼睛，有一團輕霧從他眼睛中飄過去，“一些使我能夠安寧下來的東西。”</br> 杜嘉文再搖搖頭。</br> “我還是不了解你。”</br> “你慢慢地會了解，”紀遠說，音樂停了，一支新的舞曲正放了出來，“人就是這樣，有的人一生都在找尋中，而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么。”他笑了，注視著前面，臉色突然變得生動而明朗起來，“你妹妹來了，她年輕得像一朵迎春花，活躍得像一簇跳動的藍色火苗——”目視著那卷過來的紅裙子，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如果燃起燒來，會是不可想象的。”</br> 真的，那火苗已經(jīng)躥到了紀遠和杜嘉文面前。毫無顧忌地，她一把就抓住了紀遠的手，嚷著說：</br> “你不是跳舞專家嗎？只管站在這兒干什么？來！希望你的舞跳得和你爬山的技術(shù)一樣好！”轉(zhuǎn)頭對著她的哥哥，她又拋下了一句，“哥哥！你這主人怎么當?shù)模坷渎淞讼驸斝目尚拦帜悖 ?lt;/br> 說著，她已經(jīng)把紀遠拉入了舞池，這是個快節(jié)拍的吉特巴。紀遠說：“你不怕我身上臟？”</br> “臟？哈！”嘉齡喊，“沒有男孩子是干凈的！”</br> 于是，一陣旋轉(zhuǎn)跟著一陣旋轉(zhuǎn)，舞池里飛動著閃爍的紅裙子。音樂淹沒了她，旋律支配了她，輕巧的步伐，靈活的身段，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一舞既終，嘉齡大大地喘了一口氣，瞪視著含笑而立的紀遠。</br> “你！真有你的！”</br> “你也不錯！”紀遠說，把嘉齡帶向沙發(fā)旁邊。在那兒，嘉文正和一個梳著辮子的少女坐在一塊兒攀談。那少女有張蒼白的臉，大眼睛怯生生地仰望著他，看起來卻是楚楚動人的。</br> “我給你介紹一下，紀遠。”嘉文說，“這是鄭湘怡小姐，可欣同班同系的同學，師大史地系的高材生。”</br> “鄭小姐。”紀遠彎了一下腰，順勢坐了下來，看著辮梢的黑蝴蝶結(jié)，和那件陳舊的綠毛衣及綠裙子，交疊著的雙腳，和一雙后跟已泛白的平底黑皮鞋。“怎么不跳舞？”他笑著問。</br> “我——不大會跳。”湘怡低低地說，帶著拘謹和不安。</br> “你應該學！”嘉齡插進來嚷著，不由分說地拉住湘怡的手，“來！讓我教你！”</br> “不，不，別鬧，好妹妹！”湘怡央求地說，“你看，那些男孩子們在起哄，準是要你去唱歌，你去表演一個吧！”</br> 真的，那些男孩子們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接著，胡如葦就被抓到人群中間，硬給扣上了一頂紙做的尖帽子，身上披了許多彩色紙條，拿著一根長長的拐杖糖，被推了出來。搖搖擺擺地，胡如葦晃了過來，在嘉齡面前一站，舉著拐杖，蹙著他的一字眉，像個小丑般立定，又敬了個滑稽兮兮的禮，說：</br> “鄙人奉全體來客之要求，請我們今晚的公主杜嘉齡小姐表演一曲獨唱！”</br> 說完，他又夸張地鞠了一躬，那頂活搖活動的帽子就掉了下來，他慌忙伸手接住，誰知帽頂上不知是誰放了一小紙杯的果汁，這一下，果汁傾倒，弄了胡如葦一頭一臉。所有的來客都嘩然地大笑大叫了起來。杜嘉齡就在笑聲和鬧聲之中，被簇擁到房間的正中。一時，掌聲雷動，杜嘉齡笑吟吟地站著，略一沉思，就高歌了一曲英文的《親愛的約翰》。唱完，大家都怪叫了起來，拍著手，大喊著：“再來一個！”紀遠斜倚在沙發(fā)上，望著那被群眾所包圍的少女，嘴邊不由自主地又浮起了他慣有的微笑。</br> “她的歌喉真不錯，是不是？”</br> 他身邊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他回過頭去，唐可欣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邊，正含笑望著他。</br> 嘉齡對功課沒興趣，”她繼續(xù)說，“她應該去學聲樂。”</br> “不錯，她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女歌唱家。”紀遠泛泛地應著。</br> 嘉齡顯然不再唱一個歌，是不能脫身了，但是，更顯然，她也不想脫身。拍了拍手，她高聲地說：</br> “好了！好了！我再唱一支歌，這支歌是你們都沒有聽過的，題目叫《船》。”</br> 紀遠覺得身邊的唐可欣震動了一下，他詫異地看過去，唐可欣正把手里的杯子放到小茶幾上，一面站起身來走開。當她起身的一剎那，紀遠注意到她微鎖的眉頭，同時，聽到她低低的一句自語：</br> “她不該唱這一支歌。”</br> 紀遠不解地調(diào)回眼光，望著屋子中間的杜嘉齡。大家已經(jīng)安靜下來了，嘉齡微昂著頭，清晰而婉轉(zhuǎn)地唱了起來：</br> 有一條小小的船，</br> 漂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br>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br> 船兒美麗，夢兒旖旎，</br> 穿過海洋，渡過河川，</br> 來來往往無牽絆。</br>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br>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br> 美麗的小船，</br> 不復昔日的光輝燦爛！</br> 經(jīng)過風暴，涉過險灘，</br> 盛滿時光，載滿苦難，</br> 何時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br> 經(jīng)年累月，漂泊流連，</br> 白日苦短，夜來苦寒，</br>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br>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br>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br>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br> 我已疲倦，我已顢頇，</br>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br>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br>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br> 歌聲結(jié)束，余聲繚繞。大家靜了幾秒鐘，又爆發(fā)地一陣叫好。紀遠看了看杜嘉文，他現(xiàn)在了解了唐可欣皺眉的原因，何等沉重的歌詞，似乎不是這種場合所該唱的。杜嘉文笑了笑，說：</br> “歌詞很美，是不？”</br> “太感傷了，誰寫的？”</br> “不知道，”杜嘉文搖搖頭，“譜是可欣配的。”</br> “真的？她不是學歷史的嗎？”紀遠十分詫異。</br> “她父親是個音樂家，已經(jīng)去世好多年了。她對音樂的造詣很深。”</br> “哦。”紀遠搜索地望著窗子旁邊，那兒亭亭地立著一個人影。他有種朦朧的恍惚，突然間，覺得不再感染那歡樂的氣息，而遺世獨立起來。一種根藏在內(nèi)心的寂寞，隨著那喧囂的樂聲洋溢，迅速地充塞在屋中的每個角落里。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轉(zhuǎn)著：“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人群也在轉(zhuǎn)動著，一對對的舞伴，手拉著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地站了起來，對杜嘉文說：</br> “對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br> “怎么！”嘉文看看表，“還不到十點鐘！”</br> “我必須走了，從山上下來，太累了，要洗個澡早些睡覺！”</br> “今天應該玩到一兩點鐘才對，耶誕節(jié)，你也該應個景嘛！”</br> “不了，嘉文。謝謝你，我已經(jīng)玩得很開心了。我看我悄悄地溜吧，免得驚動你的客人。”</br> 杜嘉文了解紀遠說什么就什么的習慣，只得站了起來。紀遠對鄭湘怡點了個頭，低低地說了聲再見，悄悄地繞過人群，唐可欣追了過來。“怎么？要走？”</br> “是的，”紀遠點點頭，“累了，回去睡覺。”</br> “那么，去抽一包禮物。”唐可欣說。</br> “我看不必了，我又沒帶禮物來。”</br> “已經(jīng)準備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說，“別辜負可欣的一番準備，今天這個晚會全是可欣布置的。”</br> “好吧，那么我就抽一包！”</br> 紀遠說著，跟著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誕樹底下。唐可欣拿出一個盒子，里面是折疊好的簽條，紀遠抽到一個“五”號。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禮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文說：</br> “打開看看是什么？”</br> 紀遠拆開了包著的彩紙，里面，竟是一條小小的牛骨雕刻的小船！紀遠本能地愣了愣，抬起頭來，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臉色，和杜嘉文驚異而高興的神情。</br> “居然是一條小船！”杜嘉文笑著說，“它將載滿了夢幻向你駛來！”</br> “我祝福你！”唐可欣低聲地說，飄忽的眸子里漾著輕霧，眼光是深沉而奇異的，“你的憧憬不會縹緲，你的夢幻也不會殘破！你該是個憑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難的那種人！那么，”她微笑了，笑容像一滴融進水缸里的顏料，從她嘴角一直漾開到眉梢，“你有了一條最美麗的船，盛滿了最美麗的夢，永遠光輝燦爛。”</br> “謝謝你。”紀遠說，微微地帶著笑，注視著手里的船，“它找到了我，因為它知道我這兒是最好的港灣，而且，”他揚起眼睛來望著面前的一對未婚夫婦，“我還是一個好舵手呢！”</br> 轉(zhuǎn)身走向了房門口，他對那廳中歡樂的人群再投以最后一眼，那紅裙子還在人群中旋轉(zhuǎn)，同時高聲地發(fā)出一串串的輕笑。杜嘉文和唐可欣站在門口送他。他跨出大門，對他們揮了揮手。</br> “再見！”他喊著，“謝謝你們的一切！一個快樂的晚上，和一條美麗的小船！”</br> “再見！”杜嘉文也喊著，他的手挽著可欣的肩膀。</br> 紀遠大踏步地走了，雨，還在下著。走了一段，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杜嘉文和唐可欣還站在門口，兩個人并立著，是一片模糊的影子。</br> 他繼續(xù)走下去，滿不在乎地跨過泥濘和水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