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br> 山路是越走越艱苦了,坡度隨著山高而變得陡峻,雜草蔓生下的小徑幾乎不可辨識,垂下的藤葛經常蛇般地纏住人的腳,而深埋在草叢里的找道更如同陷阱,使人必須步步留心,以免失腳落入棧道下的深谷之中。山胞們已抽出了腰刀,不住地砍伐著雜草和藤葛,太陽光在閃亮的刀背上反射著。歌聲忽斷忽續,每當歌聲停止,走在后面的人就知道前面必定有了新的險阻。時間已過了中午,太陽依舊閃耀而明亮,所有的人都已揮汗如雨,只有山胞們輕松如故,陽光在他們裸露著的、紅褐色的胸膛上發著光。帶著份原始的、野性的氣息,仿佛他們和山、巖石、叢林、深谷都結成了一體。紀遠站住了,回過頭來說:“前面有一條很長的棧道,我看我們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餐再繼續走吧!”</br> 這并非一個很好的休息的地方,他們停在山腰中,一邊的山壁上布滿了原始林木,高不可測,一邊的綠色深谷更觸目驚心。紀遠四面張望了一下,發現不遠處有一塊凸出的大巖石,巖石下形成了個凹洞,看來整潔清爽,就笑著指了指說:</br> “到那兒去吧!那是最豪華的大餐廳!”</br> 大家越過了幾塊巖石,來到那塊平坦的山坳里面,頂上凸出的石塊遮去了陽光,一株橫倒的枯木成了天然的座椅,洞內陰涼、干燥而舒適,地上還鋪滿了枯黃的、松脆的落葉。杜嘉文深吸了口氣,解下背包,席地而坐,贊嘆地說:</br> “簡直是圓山大飯店嘛!”</br> “如果沒有帶帳篷,”紀遠解釋地說,“山中的這種地方就是最好的旅舍!”</br> 唐可欣站在洞口,癡癡地眺望著一望無垠的山谷,和山谷對面的山頭。綠,把一切都遮蓋了,密密層層的綠,重重疊疊的綠,深深淺淺的綠,明明暗暗的綠……綠得人喘不過氣來。而在那成千成萬種的綠色之中,還點綴著幾株嫣紅,幾點黃褐,以及巖石的蒼灰和對面山崖上掛下的一條瀑布,閃耀著光瑩的潔白。順著對面的山崖向上看,山嶺上綴著輕云,天空是一張蔚藍的網,網著云,網著山,網著樹叢和衰草,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地念著秦觀的句子:</br>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br> 有人走過來,站到她身邊,她直覺地認為是嘉文。沒有收回目光,她仍然眺望著前面,輕聲地說:</br> “我從不知道綠有這么多種,更不知道山中并不單純是綠色,還有各種其他的顏色,數不清有多少種?!彼┮曋焦戎械臉淠荆瑩u搖頭,對自己靜靜地微笑,“綠得那么美,這整個的山,像一條綠色的小船?!彼X得身邊的人悸動了一下,接著一個沉著的聲音穩重而安寧地響了起來:</br> “你常常把許多東西,都比喻作船的嗎?”</br> 她微微地吃了一驚,調回眼光來,才發現身邊站著的是紀遠而非嘉文。他站在一塊較高的土坡上,額角碰著了一株大樹垂下的枝葉,挺拔的身子和寬寬的肩膀,看起來仿佛是頂天立地的。樹葉和枝丫在他臉上投下了許多暗影,那對發亮的眼睛在她臉上游移,帶著股對什么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對什么都在意的神色。</br> “哦,”她淡淡地說,“我想并沒有。不過,船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件很美的東西。”</br> “是嗎?”紀遠問,望著那起伏凹凸的山谷,他無法把這綠色的山谷和船聯想在一起,“但是,船是動的,這山是靜的?!?lt;/br> “不錯。”可欣微笑了,“我常憑直覺去比喻,而不經過深思。我認為它像一條船,只因為它載著我們。我總覺得自己是在船上,一種蒙眬的、模糊的、難以解釋的感覺。”</br> “這證明你對未來缺乏信心。”紀遠說,他手里拿著兩個羅宋面包,分了一個給可欣,他把另一個塞進嘴中,大口大口地吃著,看他那副吃相,似乎足可以吞下一只大象。</br> “信心?怎么講?”可欣不解地蹙蹙眉。</br> “你在潛意識里,一定覺得不安定,沒有安全感,對未來感到茫然、困惑……換言之,你認為自己在一個航行中,而不知目的地在何方?!?lt;/br> “是么?”可欣鎖起了眉,深思地望著前方,一面慢吞吞地把面包撕碎了放進嘴里,“你認為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我從沒有分析過自己為什么這樣想,不過,我想你不見得對!”她笑了,把一對充滿了信心的眼光從山谷中收回來,生動而愉快地望著他,“你錯了,紀遠,我對未來是很有信心的!不只信心,還有憧憬、希望和理想!”</br> 紀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像鼓勵一個孩子似的笑笑,說:“好的,但愿如此!”轉過頭,他向洞中走去,又回頭加了一句,“別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我常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你可別介意!”</br> “介意?我怎么會!”可欣說,用牙齒輕咬著羅宋面包的尖端,卻瞪視著山崖上的一株紅葉發愣。有好一會兒,她的思想是停駐的,腦子里似乎是空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她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嘉文推了她一把,送過一個沙丁魚的罐頭,她才驚覺過來。嘉文笑著說:</br> “想什么?”</br> “什么都沒想!”她說,不知所以地有些訕訕然?;剞D身子,她發現山洞里正熱鬧萬分,胡如葦扯開了他的破傻嗓子,尖著喉嚨在唱《蘇三起解》。紀遠斜靠在山壁上,正悠然地、輕松地開著罐頭。嘉齡斜睨著胡如葦的做功和臺步,笑彎了腰。三個山地人則狼吞虎咽,大吃大嚼。湘怡坐在枯木上,秀秀氣氣地吃著面包,一面若有所思地微笑著??尚婪髁艘幌码S風飄飛的長發,走進了山坳,坐在湘怡的身邊。湘怡不經心似的看了她一眼,問:</br> “你在外面看什么?”</br> “欣賞風景!”可欣說,“一切都美極了!”</br> “是嗎?”湘怡問,站了起來,“我也看看去!”</br> 她走到洞口,四面眺望了一下,綠色的山巒起伏著,樹木和雜草在風中搖曳,一層層滾動得如同綠色的波浪。杜嘉文靠在一株樹木上,修長的身子迎風而立,和樹木同樣的有種超拔挺秀的氣質。他正凝視著對面山崖上的瀑布,白晳而清秀的臉龐映在太陽光里。湘怡走過去,他腳邊的草叢里有一束藍色的小花,她彎腰去摘下來,剛剛站直身子,就聽到嘉文輕聲地說:</br> “你猜我現在想做什么?我想吻你?!?lt;/br> “什么?”湘怡吃了一驚。</br> “噢!”嘉文收回視線,也吃了一驚,頓時漲紅了臉,尷尬得無以自處,訥訥地說,“對,對不起,我以為是——可欣?!?lt;/br> 湘怡看著他,因為他的臉紅而也臉紅了。她想找幾句話來解除嘉文的窘迫,倉促中又找不出話來,就愣在那兒。嘉文看她紅著臉站在那兒不說話,就更感到不好意思,也更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兩人都漲紅了臉,默然對立,直到嘉齡沖出來,詫異地喊:</br> “咦!你們兩人在干什么?”</br> 湘怡猛悟了過來,臉更像火燒一般的通紅了,轉過身子,她逃避什么似的跑進了山坳里,心臟不規律地猛跳著??尚榔婀值卣f:</br> “怎么了?”</br> “還說呢,”湘怡低聲地說,“都是你那位未婚夫嘛!”</br> 可欣皺皺眉頭,掉過頭去看了看站在外面的嘉文。嘉文那一副蠻不對勁的樣子更引起了她心中的狐疑,再看看滿臉通紅的湘怡,在人群中也不便于細問。湘怡也不再說什么,只低著頭去給面包抹上果醬,那一臉的紅潮,好久都沒有褪掉。</br> “好了,大家注意!”紀遠站在人群里拍了拍手,“背好東西,我們要準備上路了,今天黃昏的時候可以到卡保山,扎了營吃晚飯,夜里去打獵!”</br> “為什么要夜里?”嘉齡問。</br> “夜里野獸比較容易出來!”紀遠說,背上了東西,“不過,你們女孩子別去了,留在帳篷里睡覺吧!等我們獵著了野獸來叫你們!”“為什么?”嘉齡的下巴朝天挺了挺,“我就要去!別以為女孩子就不能打獵!”</br> “好吧,”紀遠嘲弄似的笑了笑,“隨你!”</br> 大家整理好東西,又都紛紛地準備上路。離開了那個舒適而豪華的山坳,回到了雜草叢生的小徑上。紀遠和一個山胞依然走在前面,緊跟著就是嘉齡和可欣。大家仍舊走成一條直線,魚貫著向前進行。</br> 在棧道的前面,紀遠停了下來,眼前的棧道長而險,一條條的橫木看來單薄而細弱,幾乎令人無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個人的體重。木條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雜草像一條綠色的絨氈。從草的空隙處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測。紀遠回過頭去,大聲地說:</br> “一個一個地走,千萬別兩人踏在一根木條上,當心折斷。盡量踩穩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br> 說完,他領先跨了過去,那些木條在他腳下掙扎呻吟,整個棧道都顫動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仿佛隨時都可能折斷。一個山胞跟了過去,嘉齡和可欣硬著頭皮,也跨上棧道。湘怡喃喃地說:</br> “走這種路是要短命的!”</br>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頭來問,衷心地想找個機會,彌補一下剛剛對湘怡無心的冒犯。</br> “不用了,你走穩一點吧,摔一個還不要緊,兩個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說,“反正,我的命是沒有關系的!”</br> “為什么你的命是沒關系的?”杜嘉文問,“別輕視生命!每一條生命,冥冥中都有神靈安排好了的!”</br> “是嗎?”湘怡幽幽地說,“只怕神靈會太忙了,沒時間去安排每一條!假如冥冥中真有神靈的話,被疏忽的生命,還不知道有多少呢!”</br> 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嗎?這話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蒼白細致,那裹在襯衫長褲中的身子,看來是瘦弱可憐的。他腦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況,一個弱小的女孩,倚靠著兄嫂為生,何況,那個嫂嫂必定是很難纏的!“被疏忽的生命”!看樣子,神靈就沒有好好地安排眼前這條生命。他不由自主地嘆息了,心中涌上一股惻然的憐惜的情緒。他的嘆息使湘怡震動了一下,她抬起眼睛來,目光悄悄地從他臉上掠過。嘆息,為了誰?她嗎?她搖搖頭,自嘲似的微笑了。</br> 走過了這條長長的棧道,眼前的路突然變得平坦了,在泥土中,還修筑了一條條的木頭。在這荒山里,出現這樣“文明”的修建,真讓人驚嘆!紀遠說:</br> “這可以和中山北路媲美吧?這種嵌著木條的路,山地人稱為木馬道,是預防崩陷的。”</br> 嘉齡的精神又來了,開始引吭高歌起來,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風鈴草》。滿山的草木搖搖,風聲瑟瑟,嘉齡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點著頭,小草在微風里擺動腰肢,仿佛都在紛紛響應著嘉齡的歌聲。嘉齡跳躍著向前走,唱得更加高興了。路邊,一株紅葉伸出了枝丫,紅艷艷的葉片映著陽光,在風中動人地搖擺??尚烙煮@呼了起來:</br> “紅葉!像醉酒一般的紅!”</br> “我曾經告訴過你,山里的紅葉很多,”紀遠說,“還要一枝嗎?”“不,”可欣搖搖頭,“我已經有了一枝,夠了!那枝比這枝更有價值些!”她繼續向前走,感慨地說,“我不知道臺灣山里也有楓樹,我以為臺灣是沒有楓樹的!”</br> “這不是楓樹,”紀遠說,“這是槭樹。槭樹和楓樹的區別,是一個葉子是對生的,一個是互生的。臺灣的槭樹很多,楓樹很少。楓樹要經霜才會紅,所以詩里說‘曉來誰染霜林醉’。臺灣很少落霜,楓樹也不容易轉紅,臺灣的楓樹,大抵都是綠色的?!?lt;/br> 可欣凝視紀遠,眼睛里有著困惑。</br> “我以為你是學工的。”她納悶地說。</br> “我是學工的。”紀遠點點頭。</br> “那么,你怎么懂這些?”可欣問,愣愣地望著他,“你好像懂的東西很多,植物、動物、文學、藝術——甚至于人的心理!”</br> “哈!”紀遠笑了起來,那褐色的臉龐上竟然浮起一層微紅。他把眼光投向山谷里,含糊地說,“事實上,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喜歡對什么都注意留心,然后在適當的機會中,把自己懂的那點皮毛說出來,讓別人認為我懂得很多!換言之,我是在賣弄?!?lt;/br> “不,”可欣繼續凝視著他,“你不是那樣,你這幾句話,倒好像是在掩護?!?lt;/br> “掩護?”紀遠鎖起了眉頭,“掩護什么?”</br> “掩護你自己,你好像——”她頓了頓,“經常用很多煙幕彈,把自己隱藏起來?!?lt;/br> “是么?”紀遠聳聳肩,語氣忽然生硬冷漠,還微微地帶著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lt;/br>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執地說,“你藏起你自己,因為你害怕別人走進你的領域里!”</br> “我的領域!”紀遠煩躁地說,“我的什么領域?”</br> “我也不知道,”可欣搖頭,困惑在她臉上加深,“你是個難以解釋的人!”</br> “那么,別冒險去解釋!”紀遠說,注視著腳下的道路,“每個人都會有隱藏的一部分,你也是如此。既然別人要隱藏,最聰明的辦法是不去揭穿,對不對?”他抬起眼睛來望著她,“你是不是常常這樣魯莽地去剝別人的外衣?”</br> 可欣的臉紅了。</br> “對不起?!彼G訥地說。</br> “沒關系!”他表現得很灑脫,好像她真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過失。拉了拉肩上背袋的帶子,他邁開大步,把可欣拋在身后,大踏步地走到前面去了??尚雷⒁曋谋秤埃浅C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稱,但他卻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br> 木馬道走完了,路又變得陡峻而艱險起來。嘉齡仍然唱著歌,和紀遠走在一塊兒,紀遠不時回過頭來拉她一把,并且和她大聲地談笑著。嘉齡顯得很興奮,纏著紀遠,她開始學著那支山地歌,她圓潤的歌喉和他雄渾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地動聽。每當有一個陡坡時,她就止住歌聲,讓紀遠拉她過去。紀遠笑著唱著,拍打著嘉齡的肩膀,好像她是個男孩子一樣,嘉齡的笑聲像泉水般流瀉了出來,清脆地蕩漾在山林之中。</br> “他們像一對兒,”湘怡在可欣耳邊說,“胡如葦要失戀了!”</br> “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紀遠?他不會喜歡嘉齡?!?lt;/br> “你怎么知道?”湘怡說,“嘉齡是越來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麗的女性的?!?lt;/br> “他們并不相配?!笨尚勒f,注視著前面一對歡笑著的人影。</br> “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覺得他們非常相配!都屬于外向型的,活潑、愛玩、愛動的典型。”</br> “是嗎?”可欣淡淡地問,心不在焉地跨上了一條新的棧道。由于找道已經走得太多,膽量也訓練出來了,對于棧道不再像剛走時那樣害怕和顧忌。從一根橫木上越到另一根橫木上,她低垂著頭,一步步地走著。突然間,她聽到前面有人驚心動魄地大叫了一聲:</br> “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條是斷的!”</br>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的腳踏了一個空,在意識到危險以前,整個身子都翻倒了下去。接著,是木條折斷的聲音和發自自己嘴中的一聲尖叫。本能地,她伸手想抓住點什么,卻什么都沒有抓到。整個人就以驚人的速度,像個皮球一般從山崖上向下滾。她咬緊牙齒,腦子里已無意識,連恐怖的感覺都沒有,只能被動地、昏亂地、聽天由命地一路滾著??墒?,猛然地,有個人影迅速地從上面滑了下來,連滾帶跌地撲向了她,接著,她覺得自己被人抓住又抱住了,有人把她的頭壓在懷里,用手緊緊地護住了她。下滾的速度依舊未減,不過,已不是她一個人向下滾,而是兩個人。終于,她覺得像剎車忽然剎住一樣,她不再向下滾了,但她依然蜷伏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來。</br> “好了,沒事了!”她耳邊有個鎮靜的聲音,輕松地說,“站起來吧!檢査檢查有沒有摔傷了哪兒。”</br>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接觸到的是紀遠嘲謔和滿不在意的眸子,閃爍著一絲輕蔑和不耐,冷冷地望著她。</br> “怎么?還舍不得站起來呀?”他蹙著眉說,“我想,這地上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br> 她站了起來,雙膝在劇烈地顫抖著,手臂上擦破了一塊皮,正流著血。她喉嚨里哽著個硬塊,有種想哭一場的沖動,并不為了摔這一跤,只為了摔了跤后還要看別人的臉色。紀遠對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點點頭說:</br> “從那邊繞上去吧。記住,以后摔跤的時候先保護頭部,像你那樣豁出去,一切不管的滾法,碰上一塊石頭就沒命了!好了!你還不爬上去,在等什么?”</br> 她咬住了嘴唇,一語不發地從另一邊向上面爬。一個山地人已滑下來接應她,把她拉到了上面。大家立即包圍了過來,嘉文蒼白著臉,戰栗地抓住她的手腕,抖動著嘴唇,喃喃地喚著:</br> “可欣!可欣!”</br> 他的眼睛里凝著淚,看他的樣子,好像可欣已經沒命了似的。紀遠走過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忍耐地說:</br> “什么事都沒有,別緊張,誰爬山能夠保證不摔跤?你倒是找出紗布繃帶來給她包扎一下,最好上點消炎藥膏!”</br> 說完,他徑自走到前面去了,和那幾個山地人嘰里咕嚕地講山地話,大概討論棧道的安全問題。可欣站在那兒,竭力憋住胸頭翻滾著的一股沒來由的委屈感,卷起了衣袖,讓湘怡幫她裹傷。嘉文站在一邊,仍然不能抑制他的戰栗,一面緊緊地握住可欣的手臂。嘉齡拍拍胸脯,深吸了口氣說:</br> “還好沒出事!可欣哦,你這一跤可把我哥哥的魂都摔掉了!”</br> “應該你摔這一跤的?!焙缛攲锡g做了個鬼臉,“你最皮,最不老實,摔的卻是可欣!真是老天沒眼睛!”</br> “呸!糊涂鬼!下次摔跤的準是你!看著吧!”嘉齡揚了揚頭說。話剛說完,感到手臂上一陣癢酥酥,黏答答的,低頭一看,不禁“哇”地大叫了起來,一面叫一面在地上跳著腳。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胡如葦沒弄清楚,直覺地以為她要摔,就不經考慮地沖過去,出于反射作用地把她一把抱住,嚷著說:</br> “怎么了?怎么了?”</br> “一條螞蟥!”嘉齡大喊大叫著,“一條螞蟥!”</br> 胡如葦這才看到,在嘉齡挽著袖子裸露的手臂上,一條吸血螞蟥正在她的皮膚上面,黑色扭曲的身子已一半都鉆入了她的手臂,剩下的一半還肉麻地蠕動著。胡如葦毫不考慮地伸手就去抓,希望能扯下來,誰知他越扯,那螞蝗越往里鉆,嘉齡就越發尖叫不停。紀遠跑了過來,一把推開胡如葦,握住嘉齡的手臂,在螞蟥吸住的部分敲了敲,然后用手指一彈,螞蟥立即被彈掉了。紀遠說:</br> “貼一塊消毒膠布,要不然會一直流血!”抬頭看看胡如葦,他又說,“螞蟥不能拉扯的,只要敲一敲就可以敲掉了,要不然就用火燒,拉扯會使它更鉆得深!”拂了拂額前的頭發,他環視了一下所有的人,命令似的說:“好了吧!該繼續向前走了吧!”</br> 大家整理了一下,又都紛紛上路。可欣和嘉文走在后面??尚朗冀K咬著嘴唇,默然不語,臉色反常的蒼白,眼珠卻黑蒙蒙地瞪著前方。走了好半天,嘉文憐惜地摸了摸她的手,輕輕地問:</br> “為什么不說話?摔得很痛嗎?”</br> “我恨你那個朋友,那個紀遠!”可欣咬著牙,低低地說,“我不知道他神氣些什么?我討厭他!”</br> “但是,他救了你!”嘉文囁嚅地說。</br> “是的,他救了我,”可欣咬了咬嘴唇,“我并沒有要他救我,我也不領情,我討厭他!”望著腳下的小徑,她憤憤然地跨著步子。嘉文看著她,不解地蹙起了眉頭。</br> 太陽,已經逐漸偏西了,黃昏正慢慢地移步而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