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br> 這天深夜,回到家里,姐妹兩個都是心事重重。雨鵑坐在鏡子前面,慢吞吞地梳著頭發,眼光直直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深不可測。雨鳳盯著她,看了好久好久,實在熬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肩。</br> “雨鵑!你有什么計劃?你告訴我!”</br> “我沒有什么計劃,我走一步算一步!”</br> “那……你要走那一步?”</br> “還沒想清楚!我會五六步棋同時走,只要有一步棋走對了,我就贏了!”</br> “如果你通通輸了呢?”雨鳳害怕地喊。</br> 雨鵑好生氣,把梳子往桌上一扔。</br> “你說一點好話好不好?”</br> 雨鳳一把拉住她,哀懇地喊:</br> “雨鵑!我們干脆打消復仇的念頭吧!那個念頭會把我們全體毀滅的!”</br> “你這是什么意思?”</br> 雨鳳抓著她的胳臂,激動地搖了搖。</br> “你聽我說!自從爹去世以后,我們最大的痛苦,不是來自于生活的艱難,而是來自我們的仇恨心,我們的報復心!我們一天到晚想報仇,但是,又沒有報仇的能力和方法,所以,我們讓自己好苦惱。有時,我難免會想,假若我們停止去恨,會不會反而解救了我們,給我們帶來海闊天空呢?”</br> 雨鵑迎視雨鳳,感到不可思議,用力地說:</br> “你在說些什么?停止仇恨!仇恨已經根深蒂固地在我的血里,我的生命里!怎么停止?要停止這個仇恨,除非停止我的生命!要我不報仇,除非讓我死!”</br> 雨鳳震動極了。雨鵑憤怒地質問:</br> “你已經不想報仇了?是不是?你寧愿把火燒寄傲山莊的事,忘得干干凈凈,是不是?”</br> “不是!不是!”雨鳳搖頭,悲哀地說,“爹的死,正像你說的,已經烙在我們的血液里,生命里,永遠不會忘記!可是,報仇是一種實際的行動,這個行動是危險的,是有殺傷力的,弄得不好,仇沒報成,先傷了自己!何況,弟妹還小,任何魯莽的行為,都會連累到他們!我自己有過一次魯莽的行為,好怕你再來一次!”</br> “你放心吧!我不會像你那樣,弄得亂七八糟!”</br> “可是,你已經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看著你對鄭老板送秋波,又看到你對那個展夜梟賣弄風情,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只知道一件事,我快要心痛得死掉了,我不要我的妹妹變成這樣!我喜歡以前那個純真快樂的蕭雨鵑!讓那個雨鵑回來吧!我求求你!”</br> 雨鵑眼中含淚了,激烈地說:</br> “那個雨鵑早就死掉了!在寄傲山莊著火的那一天,就被那把火燒死了!再也沒有那個蕭雨鵑了!”</br> “有的!有的!”雨鳳痛喊著,“你的心里還有溫柔,你對弟妹還有愛心!我們讓這份愛擴大,淹掉那一份恨,我們說不定會得救,說不定會活得很好……”</br> “那個展夜梟如此得意,如此張狂,隨時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把我們像玩物一樣地逗弄一番,我們這樣忍辱偷生,怎么可能活得很好?”</br> “或者,我們可以換一個職業……”</br> “不要說笑話了!或者,我們可以去綺翠院!還有一條路,你可以嫁到展家去,用展家的錢來養活弟妹!”</br> 雨鳳一陣激動。</br> “你還在對我這件事慪氣,是不是?我賭過咒,發過誓,說了幾千幾萬次,我不會嫁他,你就是不信,是不是?”</br> “反正,我看你最后還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你敢說你現在不愛他,不想他嗎?”</br> “我們不要把話題岔開,我們談的不是我的問題!”</br> “怎么不是你的問題?我們談的是我們兩個的問題!你有你的執迷不悟,我有我的執迷不悟,我們誰也勸不了誰!所以,別說了!”</br> 雨鳳無話可說了。姐妹倆上了床,兩個人都翻來覆去,各人帶著各人的執迷不悟,各人帶著各人的煎熬痛楚,眼睜睜地看著窗紙被黎明染白。</br> 早上,有人敲門,雨鳳奔出去開門。門一開,她就怔住了。</br> 門外,赫然站著云飛和阿超。</br> 雨鳳深吸口氣,抬頭癡望云飛,不能呼吸了,恍如隔世。他來了!他終于來了!</br> 云飛注視她,低沉而熱烈地開了口:</br> “雨鳳!總算……又見到你了!”</br> 雨鳳只是看著他,眼里,凝聚著渴盼和相思,嘴里,卻不能言語。</br> “你好嗎?”云飛深深地、深深地凝視她,“不好,是嗎?你瘦多了!”</br> 雨鳳的心,一陣抽搐,眼淚立刻沖進眼眶。</br> “你才瘦了,你……怎么又跑出來了?為什么不多休息幾天?傷口怎樣?”</br> “見到你,比在床上養傷,有用多了!”</br> 雨鵑在室內喊:</br> “誰來了?”</br> 雨鵑跑出來,在她身后,小三,小四,小五通通跟著跑了出來。小五一看到云飛,馬上熱烈地喊:</br> “慕白大哥,你好久沒來了!小兔兒一直在想你呢!”</br> “是嗎?”云飛走進門,激動地抱了抱小五,“小兔兒跟你怎么說的?”</br> “它說:慕白大哥怎么不見了呢?是不是去幫我們打妖怪去了!”</br> “它真聰明!答對了!”云飛看到小五真情流露,心里安慰極了。</br> 小四一看到阿超,就奔了過去。</br> “小四!怎么沒去上學?”阿超問。</br> “今天是十五,學校休息。”</br> “瞧我,日子都過糊涂了!”阿超敲了自己一下。</br> “我跟你說,那個箭靶的距離是真的不夠了,我現在站在這邊墻根,幾乎每次都可以射中紅心!這樣不太刺激,不好玩了!”小四急急報告。</br> “真的嗎?那我們得把箭靶搬到郊外去,找一個空地,繼續練!現在不只練你的準確度,還要練你的臂力!”</br> “身上的傷好了沒有?”小四關心地看他。</br> “那個啊,小意思!”</br> 阿超就帶著小四去研究箭靶。</br> 小三跑到云飛面前,想和云飛說話,又有一點遲疑,回頭看雨鵑,小聲地問:</br> “可以跟他說話嗎?到底他是蘇大哥,還是展混蛋?”</br> 雨鵑一怔,覺得好困擾。還來不及回答,云飛已誠懇地喊:</br> “小三,小四,小五,你們都過來!”</br> 小五已經在云飛身邊了,小三和小四采取觀望態度,不住看看雨鵑,看看云飛。</br> “我這些天沒有來看你們,是因為我生病了!可是,我一直很想你們,一直有句話要告訴你們,不管我姓什么,我就是你們認識的那個慕白大哥!沒有一點點不同!如果你們喜歡過他,就喜歡到底吧!我答應你們,只要你們不排斥我,我會是你們永遠的大哥!”云飛真摯已極地說。</br> 小三忍不住接口了。</br> “我知道,你是蘇慕白,你寫了一本書,《生命之歌》!大姐每天抱著看,還背給我們聽!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大姐說,能寫那本書的人,一定有一顆善良的心!”</br> 云飛一聽,震動極了,回頭去熱烈地看雨鳳,四目相接,都有片刻心醉神馳。</br> 小四走到云飛身前,看他。</br> “我聽阿超說了,你們都被暗算了!兩個人都受了傷。你住在這樣一個地方不是很危險嗎?你的傷口好了沒有?”</br> 云飛好感動。</br> “雖然沒有全好,但是已經差不多了!”</br> 雨鵑看到這種狀況,弟妹們顯然沒辦法去恨云飛,這樣敵友不分,以后要怎么辦?她一陣煩惱,不禁一嘆。</br> 云飛立刻向她邁了一步,誠心誠意地說:</br> “雨鵑!就算你不能把我當朋友,最起碼也不要把我當敵人吧!好嗎?你一定要了解,你恨的那個人并不是我!知道寄傲山莊被燒之后,我的懊惱和痛恨跟你們一樣強烈!這些日子跟你們交朋友,我更是充滿了歉意,這種歉意讓我也好痛苦!如果不是那么了解你們的恨,我也不會隱姓埋名。我實在是有我的苦衷,不是要欺騙你們!”</br> 雨鵑好痛苦。事實上,聽過阿超上次的報告,她已經很難去恨云飛了。但是,要她和一個展家的大少爺“做朋友”,實在是“強人所難”。一時之間,她心里傷痛而矛盾,只能低頭不語。</br> 雨鳳已經熱淚盈眶了。</br> 云飛看到雨鵑不說話,臉上,依舊倔強,就嘆了口氣,回頭看雨鳳。</br> “雨鳳!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有好多話想跟你談一談!”</br> 雨鳳眼睛閃亮,呼吸急促,跑過去握住雨鵑的手,哀求地問:</br> “好不好?好不好?”</br> “你干嗎問我?”雨鵑一甩手,跑到屋里去。</br> 雨鳳追進屋里,拉住她。</br> “要不然,我回來之后,你會生氣呀!大家都會不理我呀!我受不了你們大家不理我!受不了你說你們大家的分量趕不上一個他!”她痛定思痛,下決心地說,“我跟你說,我再見他這一次就好!許多話必須當面跟他說清楚不可!見完這一次,我就再也不見他了。我去跟他了斷!真的!”</br> 雨鵑悲哀地看著她。</br> “你了斷不了的!見了他,你就崩潰了!”</br> “我不會!我現在已經想清楚了,我知道我跟他是沒有未來的!我都明白了!”</br> 雨鵑嘆了口氣。</br> “隨你吧!全世界都敵友不分,我自己也被你們搞得糊里糊涂!只好各人認自己的朋友,報自己的仇好了,我也不管了!”</br> 雨鳳好像得到皇恩大赦一般:</br> “那……我出去走走,盡快回來!”</br> 雨鵑點頭。雨鳳就跑出去,拉著云飛。</br> “我們走吧!”</br> 他們又去了西郊的玉帶溪畔。</br> 兩人站在大樹下,相對凝視,久久,久久。</br> 云飛眼中燃燒著熱情,不能自已,終于將她擁進懷中,緊緊地抱著。</br> “從來沒有覺得日子這么難捱過!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你!”</br> 她融化在這樣的炙熱里,片刻,才掙脫了他。</br> “你的傷,到底怎樣?阿超說你再度流血,我嚇得魂都沒有了!你現在跑出來,有沒有關系?大夫怎么說?”</br> “如果我告訴你,我完全好了,那是騙你的!我還是會痛,想到你的時候,就痛得更厲害!不想到你的時候很少,所以一直很痛!”</br> 她先還認真地聽,聽到后面,臉色一沉。</br> “難得見一面,你還要貧嘴!”</br> 他臉色一正,誠懇地說:</br> “沒有貧嘴,是真的!”</br> 她心中酸楚,聲音哽咽。</br> “你這個人真真假假,我實在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實在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你!”</br> 云飛激動地把她的雙手合在自己手中。</br> “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事情。我好后悔,應該一上來就對你表明身份,不該欺騙你!可是,當時我真的不敢賭!好怕被你們的恨,砍殺得亂七八糟,結果,還是沒有逃過你這一刀!”</br> 她含淚看他,不語。</br> “原諒我了沒有?”他低聲地問。</br> 她愁腸百折,不說話。</br> “你寫了二十個字給我,我念了兩萬遍。你所有的心事,我都念得清清楚楚。”他把她的手拉到胸前,一個激動,喊:“雨鳳,嫁我吧!我們結婚吧!”</br> 她大大一震。</br> “你說什么?我怎么可能嫁你?怎么可能結婚?”</br> “為什么不可能?”</br> 雨鳳睜大眼睛看著他,痛楚地提高了聲音。</br> “為什么不可能?因為你姓展!因為你是展家的長子,展家的繼承人!因為我不可能走進展家的大門,我不可能喊你的爹為爹,認你的娘為娘,把展家當自己的家!你當初不敢告訴我你姓展,你就知道這一點!今天,怎么敢要求我嫁給你!”</br> 云飛痛苦地看著她,迫切地說:</br> “如果我們在外面組織小家庭呢?你不需要進展家大門,我們租個房子,把弟弟妹妹們全接來一起住!這樣行不行呢?”</br> “這樣,你就不姓展了嗎?這樣,我就不算是展家的媳婦了嗎?這樣,我就逃得開你的父母,和你那個該死的弟弟嗎?不行!絕對不行!”</br> “我知道了,你深惡痛絕,是我這個姓!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姓蘇,你希望我永遠姓蘇!”</br> “好遺憾,你不姓蘇!”</br> 云飛急了,正色說:</br> “雨鳳,你也讀過書,你知道,中國人不能忘本,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不會愛一個不認自己父母的男人!如果我連父母都可以不認,我還值得你信賴嗎?”</br> “我們不要談信賴與不信賴的問題,這個問題離我們太遙遠了!坦白說,我今天再跟你見這一面,是要來跟你做個了斷的!”</br> “什么?了斷?”他大吃一驚。</br> “是啊!這真的是最后一次見你了!我要告訴你,并不是我恨你,我現在已經不恨了!我只是無可奈何!在你這種身份之下,我沒有辦法跟你談未來,只能跟你分手……”</br> “不不!這是不對的!”他急切地打斷了她,“人生的道路,不能說走不通就停止不走了!我和你之間,沒有‘了斷’這兩個字,已經相遇,又相愛到這個地步,如何‘了’?如何‘斷’?我不跟你了斷,我要跟你繼續走下去!”</br> 她著急,眼中充淚了。</br> “哪有路可走?在你受傷這段日子里,我也想過幾千幾萬遍了!只要你是展家人,我們就注定無緣了!”她凝視著他,眼神里是萬縷柔情千種恨,聲音里是字字血淚、句句心酸,“不要再來找我了,放掉我吧!你一次一次來找我,我就沒有辦法堅強!你讓我好痛苦,你知道嗎?真的真的好痛苦……真的真的……我不能吃,不能睡,白天還要做家事,晚上還要強顏歡笑去唱歌……”</br> 云飛好心痛,緊緊地把她一抱。</br> “我不好,讓你這么痛苦,是我不好!可是,請你不要輕易地說分手!”</br> 她掙開了他,跑開去,眼淚落下。</br> “分手!是唯一的一條路!”</br> 他追過去,急促地說:</br> “不是唯一的!我還有第三個提議,我說出來,你不要再跟我說‘不’!”</br> 她看著他。</br> “我們到南方去!在我認識你之前,我已經在南方住了四年,我們辦雜志、寫文章,過得優游自在。我們去那兒,把桐城所有的是是非非,全體忘掉!雖然生活會苦一點,但是,就沒有這些讓人煩惱的牽牽絆絆了!好不好?”</br> 雨鳳眼中閃過一線希望的光,想一想,光芒又隱去了。</br> “把小三、小四、小五都帶去嗎?”</br> “可以,大家過得艱苦一點而已。”</br> “那……雨鵑呢?”</br> “只要她愿意,我們帶她一起走!”</br> 雨鳳激動起來,叫:</br> “你還不明白嗎?雨鵑怎么會跟我們兩個一起走呢?她恨都恨死我,氣都氣死我,我這么不爭氣,會愛上一個展家的人!現在,還要她放棄這個我們生長的地方,我們爹娘所在的地方,跟你去流浪……這怎么可能呢?如果我跟她開口,她會氣死的!”</br> “你離不開雨鵑嗎?”他問。</br> 雨鳳震驚地、憤怒地一抬頭,喊著:</br> “我離不開雨鵑!我當然離不開雨鵑!我們五個,就像一只手掌上的五個手指頭!你說,手指頭哪個離得開哪一個?你以為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像你家一樣,會彼此仇恨,勾心斗角,恨不得殺掉對方嗎?”</br> “你不要生氣嘛!”</br> “你這么不了解我,我怎能不生氣?”</br> “那……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要我怎么辦?我急都快被你急死了,所有的智慧都快用完了!”</br> 她低下頭去,柔腸寸斷了。</br> “所以,我說,只有一條路。”</br> “你在乎我的身份更勝于我這個人嗎?”</br> “是。”</br> “你要逼我和展家脫離關系?”</br> “我不敢。我沒有逼你做什么,我只求你放掉我!”</br> “我爹說過一句話,無論我怎樣逃避,我身體里仍然流著展家的血液!”</br> “你爹說得很對,所以,我們只能到此為止了!”</br> “不可能到此為止的!你雖然嘴里這樣說,你的心在說相反的話,你不會要跟我‘了斷’的!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們已經再也分不開了!”</br> “只要你不來找我……”</br> “不來找你?你干脆再給我一刀算了!”</br> 雨鳳跺腳,淚珠滾落。</br> “你欺負我!”</br> “我怎么欺負你?”</br> “你這樣一下子是蘇慕白,一下子是展云飛,弄得我精神分裂,弄得雨鵑也不諒解我,弄得我的生活亂七八糟,弄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現在,你還要一句一句地逼我……你要我怎樣?你不知道我實在走投無路了嗎?”</br> 云飛緊緊地抱住她,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肩上,在她耳畔,低低地說:</br>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么‘愛你’,真是對不起!我這么‘在乎你’真是對不起!我這么‘離不開你’,真是對不起!我這么‘重視你’,真是對不起……最大最大的對不起,是我爹娘不該生我,那么,你就可以只有恨,沒有愛了!”</br> 雨鳳倒在他肩上,聽到這樣的話,她心志動搖、神魂俱碎,簡直不知身之所在了。</br> 雨鳳弄得顛三倒四,欲斷不斷。雨鵑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br> 這天下午,云翔準時來赴雨鵑的約會。</br> 廟前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十分熱鬧。</br> 云翔騎了一匹馬,踢踢踏踏而來。他翻身下馬,把馬拴在樹上。大步走到廟前,四面張望,不見雨鵑的人影。他走進廟里,上香的人潮洶涌,也沒看到雨鵑。</br> “原來跟我開玩笑,讓我撲一個空!我就說,她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膽子,約我單獨會面?”</br> 云翔正預備放棄,忽然有個人影從樹影中躍出來,往他面前一站。</br> 云翔定睛一看,雨鵑穿著一身的紅,紅衫紅褲黑靴子,頭上戴了一頂紅帽子,艷光四射,帥氣十足,令人眼睛一亮。</br> 雨鵑燦爛地笑著。</br> “不簡單!展二少爺,你居然敢一個人過來!不怕我有伏兵把你給宰了?看樣子,這展夜梟的外號,不是輕易得來的!”</br> 云翔忍不住笑了。</br> “哈!說得太狂了吧?好像你是一個什么三頭六臂的妖怪一樣,我會見了你就嚇得屁滾尿流嗎?你敢約我,我當然會來!”</br> “好極了!你騎了馬來,更妙了!這兒人太多,我們去人少一點的地方,好不好?”</br> “你敢和我同騎一匹馬嗎?”</br> “求之不得!是我的榮幸!”雨鵑一臉的笑。</br> “嘴巴太甜了,我聞到一股‘口蜜腹劍’的味道!”云翔也笑。</br> “怕了嗎?”雨鵑挑眉。</br> “怕,怕,怕!怕得不得了!”云翔忍俊不禁。</br> 兩人走到系馬處,云翔解下馬來,跳上馬背,再把雨鵑榜上來,擁著她,他們就向郊外疾馳而去。</br> 到了玉帶溪畔,四顧無人,荒野寂寂。云翔勒住馬,在雨鵑耳邊吹氣,問:</br> “這算不算是‘荒郊野外’了?”</br> “應該算吧!我們下來走走!”</br> 兩人下馬,走到水邊的草地上。</br> 雨鵑坐下。用手抱著膝,凝視著遠方。</br> 云翔在她身邊坐下,很感興趣地看著她,不知道她下面要出什么牌。</br> 不料雨鵑靜悄悄地坐著,眼睛定定地看著前方,半晌,毫無動靜。</br> 云翔奇怪地仔細一看,她的面頰上竟然淌下兩行淚。他有些驚奇,以為她有什么高招,沒料到竟是這樣楚楚可憐。她看著遠方,一任淚珠滾落,幽幽地說:</br> “好美,是不是?這條小溪,繞著桐城,流過我家。它看著我出生,看著我長大。看著我家的生生死死,家破人亡……”她頓了頓,嘆口氣,“坐在這兒,你可以聽到風的聲音、水的聲音、樹的聲音,連云的流動,好像都有聲音。我很小的時候,我爹就常常和我這樣坐在荒野里,訓練我聽大自然的聲音,他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歌。”</br> 云翔驚奇極了。這個落淚的雨鵑,娓娓述說的雨鵑,對他來說,既陌生,又動人。</br> 雨鵑抬眼看他,輕聲地說:</br> “有好久了,我都沒有到郊外來,聽大自然的聲音了!自從寄傲山莊燒掉以后,我們家所有的詩情畫意,就一起燒掉了!”</br> 云翔看著她,實在非常心動,有些后悔。</br> “其實,對那天的事,我也很抱歉。”</br> 她可憐兮兮地點點頭,拭去面頰上的淚,哽咽著說:</br> “我那么好的一個爹,那么‘完美’的一個爹,你居然把他殺了!”</br> “你把這筆賬,全記在我頭上了,是不是?”</br> 她再點點頭,眼光哀哀怨怨,神態凄凄楚楚。</br> “讓我慢慢來償還這筆債,好不好?”他柔聲問,被她的樣子眩惑了。</br> “如果你不是我的殺父仇人,我想,我很可能會愛上你!你又帥氣,又霸氣,夠瀟灑,也夠狠毒……正合我的胃口!”</br> “那就忘掉我是你的殺父仇人吧!”他微笑起來。</br> “你認為可能嗎?”她含淚而笑。</br> “我認為大有可能!”</br> 她靠了過來,他就把她一摟。她順勢倒進他的懷里,大眼睛含淚含怨又含愁地盯著他。他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副意亂神迷的樣子。然后,他一俯頭,吻住她的唇。</br> 機會難得!雨鵑心里狂跳,一面虛以委蛇,一面伸手,去摸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她摸到了匕首,握住刀柄,正預備抽刀而出,云翔的手,飛快地落下,一把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她大驚,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把她的手用力一拉,她只得放掉刀柄。他把她的手腕抓得牢牢的,另一只手伸進去,抽出她靴子中那把匕首。</br> 他盯著她,放聲大笑。</br> “太幼稚了吧!預備迷得我昏頭轉向的時候,給我一刀嗎?你真認為我是這么簡單,這么容易受騙的嗎?你也真認為,你這一點點小力氣,就可以擺平我嗎?你甚至不等一等,等到我們更進入情況,到下一個步驟的時候再摸刀?”</br> 雨鵑眼睜睜看著匕首已落進他的手里,機會已經飛去,心里又氣又恨又無奈又沮喪。但,她立即把自己各種情緒都壓抑下去,若無其事地笑著說:</br> “沒想到給你發現了!”</br> “你這把小刀,在你上馬的時候,我就發現了!”</br> 他看看匕首,匕首映著日光,寒光閃閃。刀刃鋒利,顯然是個利器!他把匕首一下子抵在她面頰上。</br> “你不怕我一刀劃過去,這張美麗的臉蛋就報銷了?”</br> 她用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他,眼里閃著大無畏的光,滿不在乎地。</br> “你不會這么做的!”</br> “為什么?”</br> “那就沒戲好唱了,我們不是還有‘下一個步驟’嗎?何況,劃了我的臉,實在不怎么高段,好像比我還幼稚!”</br>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br> “我勸你,以后不要用這么有把握的眼光看我,我是變化多端的,不一定吃你這一套!今天,算你運氣,本少爺確實想跟你好好地玩一玩,你這美麗的臉蛋呢,我們就暫時保留著吧!”</br> 他一邊說著,用力一摔,那把匕首就飛進河水里去了。</br> “好了!現在,我們之間沒那個礙事的東西,可以好好地玩一玩了!”</br> “嗯。”她風情萬種地瞅著他。</br> 他再度俯下頭去,想吻她。她倏然推開他,跳起身子。他伸手一拉,誰知她的動作極度靈活,他竟拉了一個空。</br> 她掉頭就跑,嘴里格格笑著,邊跑邊喊:</br> “來追我呀!來追我呀!”</br> 云翔拔腳就追,誰知她跑得飛快。再加上地勢不平,雜草叢生,他居然追得氣喘吁吁。她邊跑,邊笑,邊喊:</br> “你知道嗎?我是荒野里長大的!從小就在野地里跑,我爹希望我是男孩,一直把我當兒子一樣帶,我跑起來,比誰都快!來呀,追我呀!我打賭你追不上我……”</br> “你看我追得上還是追不上!”</br>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br> 雨鵑跑著,跑著,跑到系馬處,忽然一躍,上了馬背。她一拉馬韁,馬兒如飛奔去。她在馬背上大笑著,回頭喊:</br> “我先走了!到待月樓來牽你的馬吧!”說著,就疾馳而去。</br> 云翔沒料到她還有這樣一招,看著她的背影,心癢難搔;又是興奮,又是眩惑,又是生氣,又是惋惜,不住跌腳咬牙,恨恨地說:</br> “怎么會讓她溜掉了?等著吧!不能到手,我就不是展云翔!”</br> 雨鵑回家的時候,雨鳳早已回來了。雨鵑沖進家門,一頭的汗,滿臉紅紅的。她直奔桌前,倒了一杯水,就仰頭咕嘟咕嘟喝下。</br> 雨鳳驚奇地看她:</br> “你去哪里了?穿得這么漂亮?這身衣服哪兒來的?”</br> “金銀花給我的舊衣服,我把它改了改!”</br> 雨鳳上上下下地看她,越看越懷疑。</br>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br> “郊外!”</br> “郊外?你一個人去郊外?”她忽然明白了,往前一沖,抓住雨鵑,壓低聲音問,“難道……你跟那個展夜梟出去了?你昨晚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跟他訂了什么約會?你和他單獨見面了,是不是?”</br> 雨鵑不想瞞她,坦白地說:</br> “是!”</br> 雨鳳睜大了眼睛,伸手就去摸雨鵑的腰,摸了一個空。</br> “你的匕首呢?發生什么事了?告訴我!”</br> 雨鵑撥開她的手。</br> “你不要緊張,什么事都沒有發生!”</br> “那……你的匕首呢?”</br> “被那個展夜梟發現了,給我扔到河里去了!”</br> 雨鳳抽了口氣,瞪著她,心驚膽戰。</br> “你居然單槍匹馬,去赴那個展夜梟的約會,你會嚇死我!為什么要去冒險?為什么這么魯莽?到底經過如何,你趕快告訴我!”</br> 雨鵑低頭深思著什么,忽然掉轉話題,反問雨鳳:</br> “你今天和那個蘇慕白談得怎樣?斷了嗎?”</br> “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雨鳳神情一痛。</br> “他怎么說呢?同意分手嗎?”雨鵑緊盯著她。</br> “當然不同意!他就在那兒自說自話,一直要我嫁給他,提出好多種辦法!”</br> 雨鵑凝視了雨鳳好一會兒。忽然激動地抓住她的手,啞聲地說:</br> “雨鳳,你嫁他吧!”</br> “什么?”雨鳳驚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br> 雨鵑熱切地盯著她,眼神狂熱。</br> “我終于想出一個報仇的方法了!金銀花是對的,要靠我這樣花拳繡腿,什么仇都報不了!那個展夜梟不是一個簡單的敵手,他對我早已有了防備,我今天非但沒有占到便宜,還差一點吃大虧!我知道,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她搖了搖雨鳳,“可是,你有辦法!”</br> “什么辦法?”雨鳳驚愕地問。</br> “你答應那個展云飛,嫁過去!只要進了他家的門,你就好辦了!了解展夜梟住在哪里,半夜,你去放一把火,把他燒死!就算燒不死他,好歹燒了他們的房子!打聽出他們放金銀財寶的地方,也給他一把火,讓他嘗一嘗當窮人的滋味!如果你不敢放火,你下毒也可以……”</br> 雨鳳越聽越驚,沉痛地喊:</br> “雨鵑,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br> “我知道!我在教你怎么去報仇!好遺憾,那個展云飛愛上的不是我,如果是我,我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既然他向你求婚,你就將計就計吧!”</br> 雨鳳身子一挺,掙脫了她,連退了好幾步。</br> “不!你不是教我怎樣報仇,你是教我怎樣犯法,怎樣做個壞人!我不要!我不要!我們恨透了展夜梟,因為他對我們用暴力,你現在要我也同流合污嗎?”</br> “在爹那樣慘死之后,你腦子里還裝著這些傳統道德嗎?讓那個作惡多端的人繼續害人,讓展家的勢力繼續擴大,就是行善嗎?難道你不明白,除掉展夜梟,是除掉一個殺人兇手,是為社會除害呀!”雨鵑悲切地說。</br> “我自認很渺小,很無用,‘為社會除害’這種大事,我沒有能力,也沒有魄力去做!雨鵑,你笑我也罷,你恨我也罷,我只想過一份平靜平凡的生活,一家子能夠團聚在一起,就好了!我沒有勇氣做你說的那些事情!”</br> 雨鵑哀求地看著她。</br> “我不笑你,我也不恨你!我求你!只有你有這個機會,可以不著痕跡地打進那個家庭!如果我們妥善計劃,你可以把他們全家都弄得很慘……”</br> 雨鳳激烈地嚷:</br> “不行!不行!你要我利用慕白對我的愛,去做傷害他的事,我做不出來!我一定一定做不出來!這種想法,實在太可怕了,太殘忍了!雨鵑,你怎么想得出來?”</br> 雨鵑絕望地一掉頭,生氣地走開。</br> “我怎么想得出來?因為我可怕,我殘忍!我今天到了玉帶溪,那溪水和以前一樣的清澈,反射著展夜梟的影子,活生生的!而我們的爹,連影子都沒有!”</br> 她說完,沖到床邊,往床上一躺,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br> 雨鳳走過去,低頭看著她,痛楚地說:</br> “看!這就是‘仇恨’做的事,它不只在折磨我們,它也在分裂我們!”</br> 雨鵑眼睛也眨不眨,有力地說:</br> “分裂我們的,不是‘仇恨’!是那兩個人!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弟弟!他們以不同的樣子出現在我們面前,帶給我們同樣巨大的痛苦!你的愛,我的恨,全是痛苦!展夜梟說得很對!哥哥弟弟都差不多!”</br> 雨鳳被這幾句話震撼了,一臉凄苦,滿懷傷痛,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