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br> 展家雖然已經陷在一片愁云慘霧里,塘口的云飛新家,卻是濃情蜜意的。云飛和雨鳳,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如癡如醉。每個嶄新的日子,都是一首嶄新的詩。他們早上起床,會為日出而笑。到了黃昏,會為日落而歌。沒有太陽的日子,他們把天空的陰霾,當成一幅潑墨畫。下雨的時候,更是“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至于月夜,那是無數無數的詩。是“云破月來花弄影”,是“情高意真,眉長鬢青,小樓明月調箏,寫春風數聲”,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云飛喜歡看雨鳳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覺得她的每個凝眸,每個微笑,每個舉手投足,都優美如畫,動人如詩。他就陶醉在這詩情畫意里,渾然忘卻人間的煩惱和憂愁。不只他這樣,家里每一個人都是這樣。雨鵑和阿超也被這種幸福傳染了,常常看著一對新人笑,笑著笑著,就會彼此也傻笑起來,好像什么事情都能讓人笑。小三、小四、小五更是這樣,有事沒事,都會開懷大笑起來,把那歡樂的笑聲,銀鈴般抖落在整個房子里。</br> 這種忘優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鄭老板來訪。</br> 鄭老板把一些幾乎塵封的仇恨又喚醒了,把一些幾乎已經忘懷的痛苦又帶到了眼前。他坐在那間仍然喜氣洋洋的客廳里,看著雨鵑和雨鳳,鄭重地說:“雨鵑,我答應你的事,一直沒有忘記。你們姐妹的深仇大恨,我也一直放在心里。現在,時機已經成熟了,你們還要不要報仇?”</br> 雨鵑眼睛一亮,和展夜梟的仇恨,像隱藏的火苗,一經點火,就立刻燃燒起來。她興奮地喊:</br> “你有報仇的方法了?什么方法?快告訴我!”</br> 雨鳳、云飛、阿超都緊張起來。</br> “本來,早就要跟你們說,但是,慕白和雨鳳正在新婚,讓你們先過幾天平靜的日子!現在,你們可以研究一下,這個仇,到底要報還是不要報?”鄭老板看著云飛,“如果你還有顧慮,或是已經不愿追究了,我也是可以理解的!”</br> 云飛愣了愣,還沒回答,雨鵑已經急切地追問:</br> “怎么報呢?”</br> “你們大概還不知道,我把阿文他們全體弄過來了!展家的夜梟隊,現在都在我這兒!”</br> “我知道了,那天在喝喜酒的時候看到阿文,他都跟我說了!”阿超說。</br> “好,削弱展家的勢力,必須一步一步地做。這件事,我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基本上,我反對用暴力。如果來個南北大械斗,一定傷亡慘重,而且私人之間的仇恨會越結越深,絕對不是大家的福氣。但是,這個展夜梟的種種行為,實在已經到了讓人忍無可忍的地步!我用了一些時間,找到原來在溪口居住的二十一戶人家,他們大部分都是欠了展家的錢,被展夜梟半夜騷擾,實在住不下去,很多人都被打傷,這才紛紛搬家。大家的情形都和寄傲山莊差不多,只是,寄傲山莊鬧到失火死人,是最嚴重的一個例子!”</br> 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br> “你們也知道,桐城的法律,實在不怎么公平,像在比勢力,不是比道理!可是,天下不是只有桐城一個地方,而且,現在也不是無政府狀態!我已經說服了這二十一戶人家,聯名控告展夜梟!”</br> “大家都同意了嗎?”雨鵑問。</br> “大家都同意了!但是,你們蕭家是第一戶,你們五個兄弟姐妹,必須全部署名!這張狀子,我經過部署,可以很快地通過地方,到達北京!我有把握,馬上把展夜梟送進大牢!整個夜梟隊,都愿意為當初殺人放火的行為作證!所以,這個案子一定會贏。這樣,我們用法律和道義來制裁他,無論如何,比用暴力好!你們覺得怎么樣?”</br> 雨鳳看云飛,雨鵑看雨鳳,云飛看阿超,大家看來看去。</br> “你確定告得起來嗎?是不是還要請律師什么的?”雨鳳問。</br> “請律師是我的事,你們不用管!這不是一個律師的事,而是一個律師團的事!你們要做的,就是在狀子上簽名,到時候,可能要去北京出庭。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如果告不起來,我今天也不會來這一趟,也不會跟你們說了!”</br> “如果我們贏了,展夜梟會判多少年?”雨鳳再問。</br> “我不知道,我想,十年以上,是跑不掉的!等他關了十年再出來,銳氣就磨光了,展家的勢力也瓦解了,那時候,他再也構不成威脅了!”</br> 云飛聽到這兒,臉色一慘,身子就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br> 雨鵑卻興奮極了,越想越高興,看著雨鳳,大聲地說:</br> “我覺得太好了!可以把展夜梟關進牢里去,我夜里做夢都會笑!這樣,不但我們的仇報了,以后,也不用擔心害怕了!我們簽名吧!就這么辦!”她再看鄭老板,“狀子呢?”</br> “狀子已經寫好了,你們愿意簽字,我明天就送來!”</br> 雨鳳有些猶疑,眼光不斷地看向云飛。</br> “慕白,你的意思怎樣?”</br> 云飛低下頭,想了好半天。在這個幸福的時刻,來計劃如何削弱展家,如何囚禁云翔,他實在沒有辦法,讓自己同仇敵愾。他心有隱痛,神情哀戚,對鄭老板說:</br> “我們再考慮一下好不好?”</br> “好啊!你們考慮完了,給我一個答復!”鄭老板看看大家,“你們心里一定有一個疑問,做這件事,對我有什么好處?我坦白告訴你們,我最受不了欺負女人的男人,還有欺負弱小的人!我沒有任何利害關系,只是路見不平,想主持一下正義!”</br> “我知道,你已經一再對‘城南’警告過了,他們好像根本沒有感覺,依然強行霸道!你這口氣不出,也憋不下去了!”雨鵑說。</br> “雨鵑真是聰明!”鄭老板一笑,看著雨鵑和阿超,“正事談完了,該研究研究你們兩個的婚事了!日子選定沒有?”</br> 阿超急忙說:</br> “我和雨鵑,決定簡簡單單地辦,不要那么鋪張了!”</br> “再怎么簡單,這迎娶是免不了的!我這個女方家長,還是當定了!”他對阿超直笑,“這是我最大的讓步,除非,你讓我當別的!”</br> 阿超急忙對他深深一鞠躬,一迭連聲地說:</br> “我迎娶!我迎娶!我一定迎娶!”</br> 雨鵑笑了,大家也都笑了。</br> 云飛的笑容里,帶著幾分勉強和蕭索。雨鳳悄眼看他,就為他的蕭索而難過起來。</br> 鄭老板告辭之后,云飛就一語不發地回到臥室里。雨鳳看他心事重重,身不由己,也追進臥室。只見云飛走到窗前,站在那兒,望著窗外的天空,默默地出著神。雨鳳走到他的身邊,柔聲問:</br> “你在想什么?”</br> “我在跟你爹‘談話’!”</br> 雨鳳怔了怔,看看天空,又看看他。</br> “我爹跟你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嗎?”</br> “你連你爹說什么,都知道?”</br> “我不知道我爹說了什么,我知道你希望他說什么。”她凝視他,深思地說,“鄭老板的方法,確實是面面俱到!你曾經想殺他,這比殺他溫和多了!一個作惡多端的人,我們拿他沒辦法,如果王法拿他也沒辦法,這個世界就太灰暗了!”</br> “你說的很有理。”他悶悶地說。</br> “如果我們由于不忍心,或者,你還顧慮兄弟之情,再放他一馬,就是把這個隱形殺手,放回這個社會,你能保證他不再做壞事嗎?”</br> 他沉吟不語,只是看著她。他眼神中的愁苦,使她明白了。</br> “你不希望告他?”</br> 他好矛盾,嘆了一口長氣。</br> “我恨他!真的恨之入骨!尤其想到他欺負你那次,我真的恨不得殺掉他!可是,我們現在好幸福。在這種幸福中,想到整個展家的未來,我實在心有不忍!這個案子,絕不是單純地告云翔,我爹也會牽連!如果你簽了這個字,對于我爹來說,是媳婦具名控告他,他的處境,實在可憐!在桐城,先有我大張旗鼓地改名換姓,再有你告云翔一狀,他怎么做人?”</br> “我以為……你已經姓蘇了!”</br> “我也以為這樣!想到云翔的可惡,想到我爹的絕情,我對展家真是又氣又恨!可是,真要告他們,事到臨頭,還是有許多的不忍!鄭老板那么有把握,這件事一定會鬧得轟轟烈烈,人盡皆知!如果云翔因為你告他而判刑,我爹怎么活下去?還有天虹呢?她要怎么辦?”</br> 雨鳳被問住了,正在尋思,雨鵑沖開了房門,直奔進來,往云飛面前一站,堅決而果斷地說:</br> “慕白!你不要三心二意,優柔寡斷!我知道,當我們要告展家的時候,你身體里那股展家的血液,就又冒出來了!自從我爹死后,我也經歷過許許多多事情,我也承認愛比恨幸福!可是,展夜梟壞得不可思議,不可原諒!如果今天我們必須殺他,才能報仇,我就同意放手了!現在,我們不必殺他,不必跟他拼命,而是繩之以法,你實在沒有道理反對!如果你真的愛雨鳳,不要勉強她做圣人!姑息一個壞蛋,就是作踐自己!因為你實在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來欺負我們!”</br> 云飛看著堅決的雨鵑,心里愁腸百折,憂心忡忡,他抬眼看了看跟著雨鵑進門的阿超。</br> 阿超和云飛眼光一接觸,已經心領神會,就慌忙對雨鵑說:</br> “雨鵑,我們先不要這么快做決定!大家都冷靜一點,想一想!”</br> 雨鵑掉頭對阿超一兇。</br> “還想什么想?你下不了手殺他,我們一大群人,一次又一次被他整得遍體鱗傷,拿他就是無可奈何!現在,這么好的機會,我們再放掉,以后被欺負了,就是自作自受!”</br> “我發誓,不會讓你們再被欺負!”阿超說。</br> 雨鵑瞪著阿超,大聲說:</br> “你的意思是,不要告他了!”</br> “我的意思是,大家研究研究再說!”</br> 雨鵑再掉頭看云飛,逼問:</br> “你的意思呢?告,還是不告!”</br> 云飛嘆了口氣。</br> “你已經知道了,當這個時候,我展家的血液就冒出來了!”</br> 雨鵑氣壞了,掉頭再看雨鳳。</br> “雨鳳,你呢?你怎么說?”</br> 雨鳳不說話,只是看云飛。</br> 雨鵑一氣,用雙手抱住頭,大喊:</br> “你們會把我弄瘋掉!這種婦人之仁,毫無道理!雨鳳,你不告,我帶著小三小四小五告!你不能剝奪掉弟妹報仇的機會!”她看著云飛和雨鳳,越想越氣,大聲說,“雨鳳,什么蘇慕白,不要自欺欺人,你還是嫁進展家了!再見!展先生,展太太!”說完,她轉身就沖出門去了。</br> 雨鳳大震,立刻喊著,追出門去。</br> “雨鵑!不要這樣子!你不要生氣!雨鵑……雨鵑……”</br> 阿超跟著追出去,喊著:</br> “雨鵑!大家好好研究呀!不要跑呀……”</br> 云飛見大家轉瞬間都跑了,心里一急,身不由己,也跟著追出門去。</br> 雨鵑奔進院子,跳上一輛腳踏車,打開大門,就往外面飛快地騎去。雨鳳看到她騎車走了,急忙也跳上一輛腳踏車,飛快地追了上去。</br> 小三、小五跑出來,驚奇地大叫:</br> “大姐!二姐!你們去那里?”</br> 雨鵑充耳不聞,一口氣騎到公園里,來到湖邊。雨鳳已經追了過來,不住口地喊:</br> “不要這樣!我們好好談嘛!”</br> 雨鵑跳下腳踏車,把車子往樹下一推。雨鳳也停了下來。姐妹倆站在湖邊,雨鵑就氣呼呼地說:</br> “我早就跟你說,不管他改不改名字,不管他和家里斷不斷絕關系,他就是展家人,逃都逃不掉!你不信!你看,現在你嫁了他,自己的立場也沒有了!鄭老板這樣用盡心機,籌劃那么久,部署那么久,才想出這么好的辦法,結果,我們自己要打退堂鼓,這算什么嘛?”</br> “我并沒有說我不告呀!只是說,大家再想想清楚!”</br> “這么單純的問題,有什么好想?”</br> 兩人正談著,阿超騎著家里僅剩的一輛腳踏車,車上,載著云飛、小三、小五三個人,像表演特技一樣,叮鈴叮鈴地趕來了。阿超騎得氣喘吁吁,小三小五以為又是什么新鮮游戲,樂得嘻嘻哈哈。大家追上了兩姐妹,跳下車。</br> 阿超不住揮汗,喊:</br> “哇!要累死我!你們姐妹兩個,以后只許用一輛車,留兩輛給我們!要生氣跑出門,最好用腳跑,免得我們追不上,大家下不了臺!”</br> 小三和小五莫名其妙地看著大家。</br> “你們不是出來玩呀!”小三問。</br> 雨鵑把小三一拉,大聲問:</br> “小三!你說,你還要不要報殺父之仇?如果有辦法把那個展夜梟關進牢里去,我們要不要關他?”</br> “當然要啦!他關進牢里,我們就再也不用害怕了!”小三叫著。</br> “小五!你說呢?要不要把那個魔鬼關起來?”</br> “要要要!”小五拼命點頭。</br> 云飛皺了皺眉頭,上前一步,看著雨鵑,誠懇地說:</br> “雨鵑,你不用表決,我知道,你們的心念和意志有多么堅定!今天,是我一票對你們六票,連阿超,我知道他也站在你們那邊,主張讓那個夜梟受到應有的懲罰!我今天的‘不忍’,確實毫無理智!甚至,是對不起你們姐弟五個的!所以,我并不堅持,如果你們都主張告,那就告吧!不要生氣了,就這么辦吧!”</br> 雨鵑不說話了。</br> 雨鳳仔細地看他,問:</br> “可是,你會很痛苦,是不是?”</br> 云飛悲哀地回答:</br> “我現在知道了,我注定是要痛苦的!告,我想到展家要面對的種種問題,我會痛苦!不告,你們會恨我,我更痛苦!我已經在展家和你們之間做了一個選擇,就選擇到底吧!”</br> “可是,如果你很痛苦,我也會很痛苦!”雨鳳呆呆地說。</br> 云飛對她歉然地苦笑。</br> “似乎你也無可奈何了!已經嫁了我,承受雙邊的痛苦,就成了必經之路!”</br> 雨鵑聽著看著,又氣起來。</br> “你們不要這樣‘痛苦’好不好?我們要做的,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呀!大家應該很起勁,很團結,很開心地去做才對!”</br> 阿超拍拍雨鵑的肩,說:</br> “你的立場一定是這樣,可是,大少爺……”</br> 阿超話沒說完,雨鵑就遷怒地對他大喊出聲:</br> “就是這三個字,大少爺!”她指著云飛,“阿超忘不了你是他的大少爺,對于你只有服從!你自己也忘不掉你是展家的大少爺,還想維護那個家庭的榮譽和聲望!問題就出在這三個字上面:‘大少爺’!”</br> 阿超看到雨鵑那么兇,又堵他的口,又罵云飛,他受不了這個!難得生氣的他,突然大怒了,對雨鵑吼著說:</br> “我笨!嘴老是改不過來,你也犯不著抓住我的語病,就大作文章!我以為你這個兇巴巴的毛病已經改好了,結果還是這樣!你這么兇,大家怎么過日子?”</br> 雨鵑這一下氣更大了,對阿超跳著腳喊:</br> “我就是這么兇,改不了,你要怎么樣?還沒結婚!你還來得及后悔!”</br> 雨鳳急忙插進來喊:</br> “怎么回事嘛!大家討論問題,你們兩個怎么吵起來了?還說得這么嚴重!雨鵑,你就是太容易激動,你不要這樣嘛!”</br> 雨鵑恨恨地對雨鳳說:</br> “你不知道,阿超心里,他的‘大少爺’,永遠放在第一位,我放在第二位!如果有一天,他的大少爺要殺我,他大概就忠心耿耿地把我殺了!”</br> 阿超氣壞了,漲紅了臉喊:</br> “你說的什么鬼話?這樣沒有默契,還結什么婚!”</br> 雨鵑眼圈一紅,跳腳喊:</br> “你說的!好極了,算我瞎了眼認錯人,不結就不結,難道我還會求你娶我嗎?”</br> 小五幫著阿超,推了雨鵑一下。</br> “二姐!你不可以罵阿超大哥!他是我們大家的‘阿超大哥’,你再罵他,我就不理你了!”</br> 雨鵑更氣,對小五吼:</br> “我看,讓他等你長大,娶你好了!”</br> 云飛見二人鬧得不可收拾,急忙喊:</br> “雨鵑,阿超!你們不要再吵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們生活在一起,團聚在一起,我們七個人,已經是一個密不可分的家庭了!我從一個‘分裂’的、‘仇恨’的家庭里,走到這個‘團結’的,‘相愛’的家庭里,對這種‘家’的感覺,對這種團結和相愛的感覺,珍惜到了極點!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分裂’!不管為了什么,我們都不可以惡言相向!不可以讓我們的感情,受到絲毫傷害!大家講和吧!”云飛說著,就一手拉住阿超,一手拉住雨鵑,“對不起!讓你們發生這么大的誤會,都是我的錯!”他看著雨鵑,“我已經投降了,你也不要把對我的氣,遷怒到阿超頭上去吧!好不好?”</br> 雨鵑不說話,仍然氣呼呼。阿超的臉色也不好。</br> 雨鳳過來,抓住雨鵑的手。</br> “好了好了!雨鵑,你不要再生氣了!如果你再氣下去,我們大家今天晚上又慘了,一定整晚要聽那個劈柴的聲音!后院的柴,已經快堆不下了!”</br> 雨鳳這句話一出口,雨鵑忍不住噗哧一笑。</br> 阿超瞪她一眼,也訕訕地笑了。</br> 小三終于透了一口氣,歡喜地叫:</br> “好啦!都笑了!二姐不生氣,阿超也不用劈柴了!我們大家,也可以回家了吧?”</br> 四個大人,都笑了。但是,每個人的笑容,都有些勉強。</br> 那天晚上,雨鵑心神不寧,一個人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對于下午和阿超的一場吵架,心里實在有點后悔,可是,從小她就脾氣剛烈,受不了一點委屈。現在,要她去和阿超低聲下氣,她也做不出來。正在懊惱中,房門一開,阿超推門進來。她回頭看到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br> 阿超把房門合上,背靠在門上,看著她,正色地說:</br> “我們應該談談清楚!”</br> “你說!”</br> “今天在公園里,我們都說了一些很嚴重的話。這些話如果不談清楚,以后我們的婚姻一定有問題!我寧愿要痛,讓我痛一次,不愿意將來要痛好多次!”</br> 雨鵑凝視他,默然不語。</br> “從我們認識那天開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你讓我排除了我的自卑,來接受這份感情,但是,我對……”他好用力才說出那個別扭的稱呼,“慕白的忠心,是我的一種本能和習慣,其中,還有對他的崇拜在內。我認為,這種感情和我對你的感情,沒有沖突,你今天實在不應該把它們混在一起,一棍子打下來,又打我又打他,這是不對的!你會傷了我的感情,也傷了慕白!這是第一點!”</br> 雨鵑一驚,憋著氣說:</br> “你還有第二點,第三點嗎?”</br> “是!”</br> “請說!”</br> “你的這個脾氣,說發作就發作,動不動就說一些不該出口的話,實在太過分了!你知道嗎?話說出來是收不回去的!就像不要結婚這種話!”</br> “難道你沒有說嗎?”她忍耐地問。</br> “那是被你氣的!”</br> “好!這是第二點,那么,第三點呢?”</br> 阿超就板著臉,一字一字地說:</br> “現在,還沒有結婚,你要后悔,真的還來得及!”</br> 雨鵑心里一痛,整個人都傻住了。</br> “第四點……”</br> 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氣。</br> “還有第四點?”</br> 他鄭重地點點頭,眼睛炯炯地看著她。</br> “是!第四點只有三個字,就是我說不出口的那三個字!”</br> 她的心,“崩咚崩咚”地跳著,兩眼緊緊地盯著他看。</br> “你說完了?”</br> “是!”</br> 她板著臉說:</br> “好吧!我會考慮考慮,再答復你,看我們還要不要結婚!”</br> 他的眼神中閃過了一抹痛楚,點點頭,轉身要出門去。</br> 她立即飛快地奔過來,攔住門,喊:</br> “你敢走!全世界都沒人敢跟我說這么嚴重的話!以前,連我爹都要讓我三分!你難道就不能對我甜一點,讓我一點?我就是脾氣壞嘛,就是改不好嘛!以后,我的脾氣一定還是很壞,那你要怎么辦嘛?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吼你也吼,我叫你也叫,還沒結婚,先給我上課!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不會被你氣走?”</br> 他屏住呼吸,凝視她的眼睛,沖口而出:</br> “我哪有把握,心都快從喉嚨口跳出來了!”</br> “那你不能不說嗎?”</br> “忍不住,不能不說!”</br> 她的腦袋往后一仰,在房門上撞得“砰”的一響,大叫:</br> “我就知道,我好苦命啊!哎喲!”頭撞痛了,她抱住腦袋直跳。</br> 阿超一急,慌忙去看,抱住她的頭,又揉又吹。</br> “怎么回事?說說話,腦袋也會撞到?”</br> 她用力一掙。</br> “不要你來心痛!”</br> “來不及了!已經心痛了!”</br> 她睜大眼睛瞪著他,大叫:</br> “我總有一天會被你氣死!”接著,就大大一嘆,“算了!為了你那個第四點,我只好什么都忍了!”想想,眼圈一紅,“可是……”</br> 阿超把她的頭,用力往胸口一壓,她那聲“可是”就堵回去了。他柔聲地說:</br> “不要說‘可是’了!好好地嫁我就對了!不過……我的第五點還沒說!”</br> 她嚇了好大一跳,推開他,驚喊:</br> “哦?還有第五點,你是存心考驗我還是怎么的?不要欺人太甚啊!”</br> 他一臉的嚴肅,誠懇地說:</br> “第五點是……關于我們告還是不告,大家先仔細地分析分析,不要那么快回答鄭老板!這里面,還有一個真正苦命的人,我們不能不幫她想一想,就是天虹!”</br> 雨鵑怔住了,眼前立刻浮起天虹那張楚楚可憐的臉龐,和那對哀哀切切的眼睛,她不禁深思起來,無言以答了。</br> 天虹確實很苦命。雨鳳和雨鵑,都已經苦盡甘來,但是,天虹卻深陷在她的悲劇里,完全無法自拔。當蕭家正為要不要告云翔而掙扎時,她正尋尋覓覓,在天上人間,找尋她失落的孩子和失落的世界。</br> 這天,她又發病了。手里握著一頂剛完工的虎頭帽,她急急地從屋里跑出來,滿院子東張西望。紀總管和天堯追在后面喊:</br> “天虹!天虹!你要到那里去?”</br> 她站住了,回頭看著父親,神思恍惚地說:</br> “我要去找云飛!”</br> 紀總管大驚,慌忙攔住。</br> “你不可以去找云飛!”</br> 她哀懇地看著紀總管,急切地說:</br> “可是,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云飛,他說我是破繭而出的蝴蝶,他錯了!我的繭已經越結越厚,我出不去了!只有他才能救我!爹,你們不要囚禁我,我已經被囚禁好久好久了,你讓我去找云飛吧!”</br> 紀總管聽得心中酸楚,看她說得頭頭是道,有些迷糊,問:</br> “天虹,你到底是清楚還是不清楚?你真的要去找云飛嗎?為什么?”</br> 天虹迷惘地一笑。</br> “因為他要吃菱角,我剝好了,給他送去!”</br> 紀總管和天堯對看,都抽了一口冷氣。天堯說:</br> “爹!拉她進去吧!”</br> 父子二人,就過來拉她。她被二人一拉,就激烈地掙扎起來。</br> “不要!不要!不要拉我!放開我呀!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呢?為什么不讓我出門呢?”她哀求地看著父親,心碎地說,“爹!云飛走的時候,我答應過云飛,我會等他一輩子,結果我沒等,我依你的意思,嫁給云翔了!”</br> 紀總管心里一痛,凄然地說:</br> “爹錯了!爹錯了!你饒了爹吧!快跟爹進去!”就拼命去拉她。</br> 天虹叫了起來:</br> “不!不!不!放開我呀……放開我呀……”</br> 三個人正拉拉扯扯中,云翔過來了,看到這個狀況,就不解地問:</br> “你們在干什么?”</br> 紀總管見到云翔,手下一松,天虹就掙開了,她抬起頭來,看到云翔,頓時怒發如狂,大叫:</br> “你不要碰我!你不要過來!”</br> 云翔又是驚愕,又是憤怒,對著她喊:</br> “我才不要碰你呢!我又不是來找你的!我來找你爹和你哥,你別弄不清楚狀況,還在這兒神氣!”</br> 天堯生氣地喊:</br> “你不要說了,她現在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這兒刺激她!”</br> “什么腦筋不清楚,我看她清楚得很,罵起人來頭頭是道!”云翔說著,就對天虹大吼,“我趕不上云飛的一根寒毛,是不是?”</br> 她被這聲大吼嚇住了,渾身發抖,用手急急地護著肚子,哀聲喊:</br> “請你不要傷到孩子!我求求你!”</br> “你在搞什么鬼?”云翔更大聲地吼。</br> 她一嚇,拔腳就逃,沒命地往大門外飛奔,嘴里慘叫著:</br> “誰來救我啊……云翔要殺我的孩子啊!誰來救我啊……”</br> 天堯和紀總管拔腳就追,云翔錯愕地攔住,喊:</br> “這是干什么?裝瘋賣傻嗎?”</br> 天堯忍無可忍,一拳打在他下巴上,云翔措手不及,被打得跌倒在地。</br> 這樣一耽擱,天虹已奪門而去。紀總管急喊:</br> “天堯!不要管云翔了,快去追天虹啊!”</br> 天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跑得飛快,轉眼間,已經跑出大門,在街上沒命地狂奔。一路上驚動了路人,躲避的躲避,觀看的觀看。</br> 天堯、紀總管、老羅、云翔……都陸續追了出來。天堯大喊:</br> “天虹!你快回來,你要去哪里,我們駕車送你去!”</br> 紀總管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喊著:</br> “天虹!你別折騰你爹了!天虹……”</br> 云翔驚愕地看著急跑的天虹,覺得丟臉已極,在后面大吼大叫:</br> “天虹!你這樣滿街跑,成何體統?還不給我馬上滾回來!”</br> 天虹回頭,見云翔追來,就魂飛魄散了,哭著喊:</br> “讓我保住孩子!求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孩子……”</br> “什么孩子?你已經沒有孩子了!”云翔怒喊。</br> “不不不!不……不……”她大受刺激,狂叫,狂奔。</br> 她奔到一個路口,斜刺里忽然躥出一輛馬車。車夫突然看到有人奔來,大驚,急忙勒馬。但是,已經閃避不及,車門鉤到天虹的衣服,她就倒下地。馬兒受驚,一聲狂嘶,人立而起,雙蹄一踹,正好踹在她的胸口。</br> 天堯奔來,只見她一松手,嬰兒帽滾落地,隨風飛去。</br> “天虹!”天堯慘叫,撲跪落地。</br> 天虹的臉色,白得像紙,唇角,溢出一絲血跡。天堯嚇得魂飛魄散,抱起她。</br> 紀總管、老羅、云翔、車夫、路人都圍了過來。</br> 天虹睜開眼睛,看到好多人圍著自己,看到惶急的天堯,又看到焦灼的紀總管,神志忽然清醒過來。她困惑地、害怕地、怯怯地說:</br> “爹,怎么回事?我是不是闖禍了?對不起!”</br> 紀總管的淚,泉涌而出,悲痛欲絕地說:</br> “孩子,該我說對不起!太多太多個對不起!我們快回去請大夫!你會好的,等你好了,我們重新開始,重新來過……”</br> 天堯抱著天虹,往家里疾走。</br> 云翔直到這時,才受到極大的震撼。他呆站在街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身之何在,眼前,只有天虹那張慘白慘白的臉。他感到血液凝結了,思想停頓了,他挺立在那兒,動也不能動。</br> 接著,展家又是一陣忙亂。所有的人,都趕到了天虹身邊。只有云翔沒有去,他把自己關在臥房里,獨自縮在墻角,痛苦得不得了。</br> 大家圍繞在天虹床前,看著大夫緊張地診視。半晌,大夫站起身,祖望、紀總管、天堯都跟著出房,天堯急急地說:</br> “大夫,這邊請,筆墨都準備好了,請趕快開方子!”</br> 大夫面容凝重地看著祖望和紀總管,沉痛地說:</br> “我很抱歉!不用開方子了,藥,救得了病,救不了命。您接受事實吧!她的胸骨已經碎了,內臟破裂……怎樣都熬不過今天了!”</br> 紀總管、天堯、祖望全體大震。紀總管一個踉蹌,身子搖搖欲墜。</br> 祖望急忙扶住他,痛喊著:</br> “親家!冷靜一點!”</br> “如果送到圣心醫院,找外國大夫,有沒有用?”天堯喊。</br> “我想,什么大夫都沒用了!而且,她現在不能搬動,只要一動,就馬上會過去了!你們還是把握時間,跟她話別吧!”大夫誠摯而同情地說。</br> 紀總管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張椅子里。這時,小蓮急急來報:</br> “紀總管,二少奶奶說,要跟您說一句話!”</br> 紀總管倉皇站起,跌跌沖沖地奔進天虹的臥室,只見她臉色慘白,氣若游絲,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那雙長得玲瓏剔透的大眼睛,仍然閃耀著對人世的依戀和熱盼。夢嫻、齊媽、品慧、錦繡等人圍繞床前,人人神態悲切。看到紀總管走來,大家就默默地讓開了身子,讓他們父女話別。</br> 紀總管俯身看著天虹。這時的天虹,大概是回光返照,顯得神志清明,眼光熱切。她在父親耳邊低聲說:</br> “爹,讓我見一見云飛,好不好?”</br> 紀總管心中一抽,說不出來有多痛。可憐的天虹,可憐的女兒啊!他知道時間不多,握了握她的手,含淚急說:</br> “你等著!爹去安排!”</br> 紀總管反身沖出房。沖到祖望面前,“撲通”一聲跪落地。</br> “親家!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祖望大驚。</br> 紀總管跪著,淚落如雨,說:</br> “我要去把云飛接過來,和她見最后一面!請你成全!”說完,就磕下頭去。</br> 祖望眼眶一濕,伸手去扶:</br> “我知道了,我會把云翔絆住!你……爭取時間,快去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