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br> 終于到了離別的前一晚,世緯和青青,真有說不完的離愁別緒。青青拿了一個荷包,上面綁著紅繩子,舉起來給世緯看。</br> “我給你做了一個荷包,我要你貼身戴著,就像小草戴著她的荷包一樣!”</br> “里面有東西嗎?”世緯問。</br> “有!”青青打開荷包,倒出里面的東西,一條金鏈子,一副金耳環,一個金手鐲,還有一張平安符。“這個平安符,是我去大明寺為你請來的,你隨身戴著,讓神明保佑你平安地去,平安地回來!這些首飾,你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曾經拿這些東西向你當當,這是我唯一僅有的一些首飾,那天你不肯當,這些東西就一直在我身邊!”</br> 第一次見面!奔馳的馬車,追來的人群,新嫁娘裝束的青青,嘰嘰呱呱的小草,要當當的首飾……一時間,舊時往日,如在目前。相遇那一天,好像還是昨天一樣,怎么倏忽之間,就要離別了呢?世緯真是愁腸百折。</br> “青青,”他握住青青的手,“這是你全部的家當,你不留在身邊,給我干什么?”</br> “你這一路上,又是船,又是車,中間有一段還要走路……你在立志小學教書,沒有什么薪水,那個華……華又琳身上有沒有錢,也搞不清楚,即使有,你也不好用她的。雖然老爺給了你一些盤纏,你推三阻四,只拿了一半。我想,萬一你在路上缺錢用,豈不是糟糕,所以,這個給你藏在身上,有需要的時候,賣了它好應急!”</br> 世緯又感動又激動。m.</br> “這萬萬不可!”</br> “你別‘萬萬’不可了!”青青急了。“我是‘萬萬萬’要給你的!‘萬萬萬萬’要給你的!我在傅家莊,有老爺、婆婆、月娘照顧著,不缺茶不缺水,你出門在外,誰來照顧你?”</br> “好好好,我收,我收著!”世緯連忙說,“你不要急!讓我貼身放著,反正過完年就回來了!讓它成為我帶走的一件信物。我帶走了它,必然要帶回它!帶回它,連同我自己,一起交還給你!”</br> “你說的!”青青感動至極地喊,“這是你說的!說過的話,不能賴也不能忘的!”</br> “不會賴,也不會忘!”世緯解開領口的扣子,把荷包掛在脖子上,塞進衣服,貼身放好。用手緊緊地壓在胸口的荷包上。“這是一個好沉重的荷包,這也是一份最甜蜜的負荷!青青,讓我再告訴你一次,短暫的離別,只為了長久的相聚!讓我們一起來忍受這種痛苦,你知道,煎熬越多,痛苦越深,將來的甜蜜和歡樂也就越多!”</br> “可是,”青青擔憂極了。“你這一路上,和華……華又琳在一起,只怕你就會……你就會……”</br> “你以為我是見異思遷的人嗎?”</br> “不是的!”青青喊,“回到北京,你要面對好多好多問題呀!你爹你娘,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你出來了快一年才回去,總不能一回家就和爹娘鬧革命,所以……我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你有什么不得已的決定,我會……我會心甘情愿地接納,我會的!我會的!”</br> “青青!”世緯震動地說,“把北京留給我吧!讓我去面對那一切吧!你只要等著,等我拿答案來面對你吧!反正,你心里要說的話,我都懂了,全懂了!”</br> “你一定要盡早回來呀!”青青千叮嚀,萬囑咐,“我會一天天數日子的!”</br> “我也會一天天數日子的!”</br> 兩人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難合難分。就在這時候,華又琳敲敲房門,走進來了。</br> “世緯、青青,”她笑嘻嘻地說,“我不耽誤你們兩個話別的時間,講幾句話,我就走!月娘給咱們北京兩家長輩,帶了好多吃的喝的,我還沒收拾好行李呢!”她從懷里摸出一張十行信紙,上面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多字。她把信紙交給世緯:“我把你這大半年來的所行所為,歸納出十大罪狀,寫出來給你看看!”</br> “十大罪狀?”世緯錯愕地說,接過信箋,“你準備回北京,跟我算賬嗎?”</br> “是啊!總要給我爹娘,和你爹娘一篇報告,這就是我的報告!你不妨念出來給青青聽一聽,看有沒有冤枉你的地方?”</br> 世緯打開信紙,念了出來:</br> “一、任性而為,不顧父母。二、患得患失,舉棋不定。三、隨波逐流,隨遇而安。四、顧此失彼,優柔寡斷。五、自命風流,到處留情。六、將錯就錯,當斷不斷。七、拖拖拉拉,牽牽絆絆。八、不曾自掃門前雪,管盡他人瓦上霜。九、理不直偏偏氣兒壯,心不正所以影兒斜。十、經常亂發惻隱之心,隨時陷入困獸之斗。結論:匹夫之勇,自不量力,誤己誤人,罪莫大焉。”</br> 世緯念完,抬起頭來看著華又琳,心里涌上一陣啼笑皆非的感覺。但是,對于這“十大罪狀”,竟有些兒“知遇之感”。尤其第十條:“經常亂發惻隱之心,隨時陷入困獸之斗。”把他個性上的缺點,簡直是一針見血地揭露出來。至于“理不直偏偏氣兒壯,心不正所以影兒斜”就有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他瞪著華又琳,又皺眉又瞪眼,最后,卻失笑了。</br> “好,”他認罪地說,“我有十大罪狀,怎樣呢?”</br> “是啊!”青青著急地接口,她對這“十大罪狀”,實在聽得糊里糊涂,卻生怕這些“罪名”,讓世緯回到北京之后,沒有好日子過。“你收集了這些罪名,要做什么呢?”</br> “我要做什么嗎?”華又琳看看世緯,就調轉眼光盯著青青。</br> “我說過,我要給這個人打一打分數。現在,我終于把分數打出來了!青青,我告訴你,何世緯在我的評分下,是根本不及格!”</br> 青青繃緊的情緒,驟然放松了。梗在胸中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這才明白過來,華又琳在這離別前夕,送來這“十大罪狀”,分明是給她的一顆定心丸呀!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華又琳,心情澎湃,說不出自己對她,有多么感激。這個華又琳,實在是個奇女子呀!如此高貴,如此聰明,如此瀟灑,又如此解人呀!讓她和世緯一路同行到北京,希望他們之間,沒有故事,沒有火花,似乎也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呢!她剛剛放松的情緒,就又開始紊亂了。</br> “好了!你們繼續話別,我去收拾行李了!”</br> 華又琳翩然而去。青青掉頭看世緯,見世緯一臉的佩服與感動,望著華又琳的背影發怔,她就更加心緒如麻了。</br> 第二天,世緯和華又琳動身回北京。</br> 青青、小草、紹謙、紹文、石榴、振廷、靜芝、月娘全都到碼頭上送行。</br> 華又琳和世緯好不容易,才跨上了一條小船,這條小船要劃到運河中央,把他們送上大船去。所有的旅客,早已陸續上大船了,世緯他們的行李,也早已送上大船了,只有他們兩個,因為每個人都有那么多的“叮囑”,所以,是最后送上大船的旅客。兩個人站在小船上,還不住地對岸上眾人揮手,而岸上的人,一面拼命揮著手,一面開始對世緯“喊話”:</br> “過了元宵節,你如果還不回來,我就帶著青青、石榴、紹文、小草……全體殺到北京去!我是言出必行的!你聽到沒有?”紹謙喊。</br> “聽到了!聽到了!”世緯喊著。</br> “不要忘了我們啊!”紹文揮手大喊。</br> “一定要回來啊!”小草跳著腳喊。</br> “到了北京要寫信來啊!”靜芝喊。</br> “見到爹娘幫我們問候啊!”振廷喊。</br> “路上要保重啊!”月娘喊。</br> “自己照顧自己啊!”石榴喊。</br> “……”</br>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喊得熱烈極了。</br> 大船忽然拉起了汽笛,沉重的汽笛聲把所有的喊聲都打斷了。小船緩緩向大船移去,由于水流的關系,小船沿著岸邊劃了一段。青青眼看小船將去,心中一急,千言萬語,全涌向喉嚨口。她身不由主,就沿著岸邊,追著小船跑了起來。一面跑著,一面瘋狂般地喊了起來:</br> “世緯,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跟人打架啊……”</br> “知道了!回去吧!”世緯拼命揮著手。</br> “在路上不要管閑事啊……”青青再喊。</br> “知道了!我有前車之鑒,不會再犯!”</br> “你的腿受過傷,不要走太多路啊……”</br> “知道了!”</br> “你的棉襖,在藍色的背包里啊……”</br> “知道了!”</br> “你最愛穿的白毛衣,在紅色的箱子里啊……”</br> “知道了!”</br> “早晚天涼,一定要加衣啊……”</br> “知道了!”</br> “回到北京,不要跟你爹娘吵架啊……”</br> “知道了!”</br> “不管是怎樣的結果,你一定一定一定……”青青流下淚來,用全力喊出,“要回來啊……”</br> 小船離岸已遠,此時,世緯忽然回頭,對船夫急急講了幾句話。那小船就掉轉了頭,又往岸上劃回來了。岸上眾人還在拼命揮手,見船往回劃,人人驚愕。</br> “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世緯對青青喊著。</br> “怎樣了?怎樣了?”青青慌亂地問。連忙跑下一段臺階,站在水邊上。“所有的東西,都幫你裝箱了,忘了什么呢?”</br> 小船往岸邊靠近,世緯伸長了手給青青,青青不明就里,也伸長了手給世緯。小船又靠近了一些,兩人的手終于接觸了。世緯大喊了一聲:</br> “忘了一個人啊!與其這樣牽腸掛肚,不如一起裝箱,隨我去吧!”</br> 他用力一拉,青青身不由主,竟從岸上跳進船里去了。世緯喘著氣,熱烈地盯著她,毅然決然地說:</br> “讓我們三個,一起去面對我們的問題吧!人生短得很,沒有多少時問,讓我們浪費在離別上!即使是短暫的離別,我們也免了吧!青青,跟我一起回北京,你盯著我,看著我,免得我在路上,又去撿一個大麻煩小麻煩!”</br> 青青狂喜地抬著頭,狂喜地緊盯著世緯,恍然如夢。簡直神志都不清了。小船已離開岸邊,又往大船的方向劃去。世緯抬頭,對岸上的人大喊:</br> “各位,我把青青帶走了,過完年以后,我們再一起回來!”事出倉猝,岸上眾人太意外了。大家瞪大了眼睛,全呆住了。好些時候,沒人說話。然后,紹謙整個人跳了起來,雙手握拳,向空中伸出,爆發般地歡呼出聲:</br> “喲嗬!何世緯,咱們兄弟一場,只有今天,我對你心服口服了!”</br> 岸上眾人,這才醒悟過來,嘩然叫好。揮手的揮手,跳腳的跳腳,喊話的喊話,歡呼的歡呼……一時間,群情激昂。小草瘋狂般地跳著,揮舞著雙手,喊得喉嚨都啞了:</br> “大哥,青青,你們兩個可不能丟掉小草啊!我們三個是在一起,不分開的啊!我會在揚州天天等你們啊!雖然我已經有家了,可我還是愛你們啊……”</br> 小船離岸已遠,青青仍然像在夢中一樣,完全不能相信這件事實。華又琳看看她,就掉頭去看世緯:</br> “何世緯,我告訴你!”她清清楚楚地說,“昨晚我公布你十大罪狀,已經給你評了分數,根本不及格!但是,你剛剛這樣伸手一拉,當機立斷,拉得太漂亮了!我又把你的不及格跳到了八十分!現在,你及格了!也對了我的胃口了!”</br> 哎呀!不好!青青心中猛地一跳。怎么又及格了呢?這豈不是弄巧成拙?那要怎么辦?她心慌意亂地抬眼去看華又琳,只見華又琳含笑而立,衣袂翩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她實在弄不清楚華又琳這個人。但是,她也顧不得華又琳了,見岸上諸人,越來越小,她終于體會到,自己將隨世緯一起去了。</br> “再見!再見!”她對岸上揮手,喊著。</br> “再見!再見!”岸上喊了回來。</br> 忽然問,岸上有一陣騷動。他們定睛看去,只見小虎子帶著立志小學的眾學童,全趕來了。</br> “何老師!華老師!再見!再見!”孩子們大喊著。</br> “再見!再見!”他們大喊著。</br> 然后,孩子們齊聲唱起歌來了:</br> 我們來自四面八方,</br> 歡歡喜喜上呀上學堂,</br> 說不出來心里有多么歡暢,</br> 你是個小小兒郎,</br> 我是個小小姑娘,</br> 今天高高興興聚一堂,</br> 最希望,最希望,</br> 老師慈愛,笑口常開,</br> 輕言細語如爹娘!</br> 天上白云飄飄蕩蕩,</br> 大地一片綠呀綠蒼蒼,</br> 老師啊我們愛你地久天長,</br> 看江水正悠悠悠,</br> 看帆影正長長長,</br> 我們排著隊兒把歌唱,</br> 真希望,真希望,</br> 沒有別離,沒有悲傷,</br> 永遠相聚不相忘!</br> 華又琳太感動了,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她拭去了淚,抬頭看著世緯和青青,笑著說:</br> “他們在唱我教的歌。”</br> 世緯對她深深地點了點頭:</br> “他們愛你!”他說。</br> 華又琳也點了點頭,十分動容地說:</br> “我愛他們!”想了想,她熱情澎湃地再加了一句,“我愛你們!我愛傅家莊的每一個、每一個人!”</br> 世緯和青青都震動著。癡癡地看著岸上。</br> 孩子們繼續唱著歌,大人們繼續揮著手。小船,漸漸遠去了。</br> 人類的故事,永遠無休無止。揚州傅家莊的故事,終于告一段落,至于遙遠的北京,等著世緯,青青和華又琳的是什么呢?</br> 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br> ——全書完——</br> 一九九二年一月八日完稿于臺北可園</br>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七日修正于臺北可園</br> 作者按:本書第一章中《搖花轎》之歌詞,系由南京市續正貴先生所作,改編為電視劇時,由湖南省楊小波先生譜曲,特此致謝。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