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br> 小雙婚后,就很少再回到我們家來。我們家呢?詩晴定于五月一日結婚,雨農在地方法院的工作忙得要命,又要準備司法官考試。李謙正式進了電視公司,成為編審。詩堯升任經理的呼聲很高,工作也多了一倍。媽媽和奶奶整天陪著詩晴買衣料、做衣服、辦嫁妝……和李家的長輩們你請我、我請你的應酬不完。我忙著弄畢業論文,去銀行里實習會計。這樣一忙起來,大家對于已有歸宿的小雙,也就無形地疏遠了。這之間,只有奶奶和媽媽抽空去看過小雙一次,回來后,奶奶只納悶地對我說了一句:</br> “虧了那孩子,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怎么吃得了那么多苦!”</br> 媽媽卻什么話都沒說,足足地發了一個晚上的呆。</br> 這樣,在詩晴婚前,小雙卻回來了一趟。</br> 那晚,詩晴和李謙仍然去采購了,詩堯、我、雨農和媽媽奶奶都在家,爸爸有應酬出去了。小雙一來,就引得我一陣歡呼和一陣大叫大跳。奶奶直奔過去,摟著她東看西看,捏她的手腕,摸她的臉頰,托她的下巴,掠她的頭發……不住口地說:</br> “不行啊,小雙,不行?。∧阋L胖一點才好,人家結了婚都會胖,你怎么越來越瘦了呢?”</br> 那晚,小雙穿著一件她以前常穿的黑色長袖的洋裝,領口和袖口上,滾著一圈小白花邊。她未施脂粉,依然長發飄逸,面頰白晳,看來竟有點像她第一晚到我們家來的樣子。她微微含著笑,對滿屋子的人從容不迫地打著招呼。到了詩堯面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說了句:</br> “謝謝你送我的禮物!”</br> 我一怔,什么禮物?我有點糊涂,我記得,小雙不是嚴詞“退回”了他的禮物嗎?怎么又跑出“禮物”來了?我望向詩堯,詩堯顯得有點窘迫,但是,很快地,他恢復了自然,對小雙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他勉強地微笑著,說:</br> “好用嗎?”</br> “很好?!毙‰p說,“我收了十幾個學生呢!”</br> 我更加狐疑了,他們在打什么啞謎?我一個箭步就跨上前去,望望詩堯,又望望小雙,我說:</br> “你們在說些什么?哥哥,你送了什么禮物?”</br> “一架鋼琴!”小雙低語,“上星期天,我剛起床,人家就抬進來了,我一直坐在那兒恍恍惚惚地發呆,心里想,原來做夢做多了就會發生幻覺的!直到聽到友文在那兒哇哇叫,問我東西從哪兒來的,我才相信是真的了。后來我看到鋼琴上的卡片,才知道是詩堯公司里抽獎的東西?!彼妶?,“這種大獎,既然沒抽出去,怎么會給你呢?”</br> “這……這個嘛?”詩堯有些結舌,眼光不敢直對小雙,他顯得精神恍惚而心情不定,“這是公司里的慣例,沒抽出去的獎,就……就發給高級職員,代替獎金的。你……你想,咱們家已經有了一架鋼琴,再要一架鋼琴干嗎?”</br> 小雙點了點頭,望了望媽媽和奶奶:</br> “奶奶,我受朱家的恩惠,實在太多了!說真的,雖然這鋼琴是公司給詩堯的,不是花錢買來的,但是,我無功不受祿,怎好收這么重的禮!但是,”她長嘆了一聲,“我可真需要一架琴。那音樂社結束之后,我……我……”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我閑著沒事,也怪悶的,有了琴我好開心,把以前的學生都找回來了!”她再望向詩堯,委婉地一笑,“我收了,以后再謝你!”</br> 詩堯回過神來了,他的精神一振,小雙這個笑容,顯然令他心魂俱醉,他看來又驚喜、又狼狽、又興奮、又悵然。好一會兒,他才說:“小雙,不要再和我客氣。我知道,我有很多事情,都做得不很得體,如果我曾經有得罪你的地方,我們一筆勾銷怎么樣?”小雙嫣然一笑,臉紅了。</br> “提那些事干什么,”她說,“親兄弟,親姐妹,也會偶爾有點誤會的,過去就過去了,大家還是一家人。事實上,我感激你都來不及呢!談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話呢!要提得罪,只怕我得罪你的地方比較多呢!”我望望小雙,再看看詩堯,心想,這小雙也狡猾得厲害,把以前那些“不愉快”,全歸之于“兄弟姐妹”間的誤會,這可“撇清”得干干凈凈了。這樣也好,我那哥哥總可以死了心了。其實,不死心又怎么辦呢?我注意到詩堯的表情,聽到小雙這幾句話,他卻真的高興起來,他笑了,臉上容光煥發。我不自禁地有點可憐他;當哥哥,總比當陌生人好吧!</br> 媽媽自始至終,就悄悄地望著詩堯不說話。當詩堯提到鋼琴的來源時,媽媽才對詩堯輕輕地搖了搖頭。詩堯完全看不見,這時,他又對小雙熱心地說:</br> “我還有一樣東西送你!”</br> 又來了!我暗抽一口涼氣。每次,一樣東西才擺平,他就又要搞出一件碰釘子的事來。果然,小雙的眉頭立刻蹙了蹙,臉上微微地變了色:</br> “詩堯,我不能再收你任何東西了!”</br> “這件東西,你卻非收不可!”詩堯興高采烈地說,從沙發里一躍而起,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他一沖就沖進了屋里。小雙的臉色變得非常的難看了,她望著我,有點求救的意味。我只能對她揚揚眉毛,聳聳肩膀,我能拿我這個傻哥哥怎么辦!奶奶和媽媽互望了一眼,媽媽就低頭去釘詩晴衣服上的亮片。室內有一點不自然,還有一些尷尬,就在這時,詩堯沖出來了,把一件東西往小雙手里一塞,他神采飛揚地說:“你能不收嗎?”</br> 小雙低頭看著,臉色發白了,她用牙齒緊咬著嘴唇,淚水迅速地涌上來,在她眼眶里打著轉兒。我愕然地伸長脖子看過去,原來是張唱片!我心里真納悶得厲害,一張唱片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一個興奮得臉發紅,一個激動得臉發白嗎?然后,小雙掉轉身子來,手里緊握著那張唱片,我才看到封面,剎那間,我明白了。那張唱片的名字是:《在水一方》!</br> “我可以借用一下唱機嗎?”小雙含淚問,聲音里帶著點哽塞,楚楚可憐的,“家里沒唱機,回了家,就不能聽了!”</br> 詩堯趕過去,立刻打開了唱機,小雙小心地、近乎虔誠地,抽出了那張唱片,他們兩個面對面地站在唱機前面,望著那唱片在唱盤上旋轉,兩人的神色都是嚴肅而動容的。室內安靜了一會兒,《在水一方》的歌聲就輕揚了起來,充滿在整個房間里。全屋子的人靜悄悄地聽著,誰也沒有說話。一曲既終,詩堯又把唱針移回去,再放了一遍,第二遍唱完,詩堯又放了第三遍。等到第三遍唱完,小雙才長長地嘆了口氣,伸手關掉了唱機。拿起唱片,她愛惜地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然后一層層地把它套回封套里。詩堯緊盯著她,說:</br> “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一件事嗎?”</br> “什么?”小雙有點困惑。</br> “你說你要把你父親生前作的曲,填上歌詞,拿給我到電視公司去唱的。你知道,《在水一方》這支歌,已經很紅了嗎?”</br> “是嗎?”小雙說,“我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真的不知道呢!”</br> “有一天,街頭巷尾都會唱這一支歌。”詩堯說,“言歸正傳,你以前說的話還算數不算數?最近,電視公司和唱片業都面臨一個危機,沒有歌可唱!很多歌詞不雅的歌都禁掉了,所以,我們也急需好歌。你說,你整不整理?一來完成你父親的遺志,二來,你也可以有一筆小收入!怎樣?”</br> 小雙注視著他,然后,她毅然地一點頭:</br> “我整理!現在有了鋼琴,我可以做了!只要有時間,我馬上就做!”</br> “別只管說啊,”詩堯再追了一句,“我會釘著你,要你交卷的!”小雙笑了。我暗中扯了扯雨農的袖子,雨農就忽然間冒出一句話來:</br> “盧友文最近怎樣?怎么不跟你一起來玩?”</br> 我哥哥臉上的陽光沒有了,眼里的神采也沒有了,渾身的精力也消失了,滿懷的興致也不見了。他悄然地退回沙發里,默默地坐了下來。小雙倒坦然地抬起頭來,望著雨農說:</br> “他忙嘛,總是那樣忙!”</br> “他那部‘天才與瘋子’寫得怎么樣了?”我嘴快地接口。</br> 小雙望著我,微笑了一下。</br> “他還沒鬧清楚,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呢!”</br> “說真的,小雙啊,”奶奶插口了,“友文的稿子,都發表在報紙上呀!你知道,咱們家只訂一份《聯合報》,我每天倒也注意著,怎么老沒看到友文的名字呀!”</br> “奶奶,你不知道,”雨農說,“寫小說的人都用筆名的!誰用真名字呢?”</br> “筆名哦,”奶奶說,“那么,友文的筆名叫什么呀?他給《聯合報》寫稿嗎?”</br> 小雙的臉紅了,囁嚅著說:</br> “奶奶,他現在在寫一部長篇小說,長篇不是一年半載寫得完的!有時候,寫個十年八年、一輩子也說不定呢!在長篇沒有完成之前,他又不能寫別的,會分散注意力。所以……所以……所以他目前,沒有在什么報紙上寫稿子?!?lt;/br> “哦,”奶奶納悶地說,“那么,報社給不給他薪水???”</br> “奶奶,你又糊涂了!”我慌忙接口,“作家還有拿薪水的嗎?作家只拿稿費,要稿子登出來才給錢呢!在稿子沒發表之前,是一毛錢也沒有的!”</br> “哦,”奶奶更加迷糊了,“那么,寫上十年八年,沒有薪水,豈不是餓死了?”</br> “所以寫文章才不簡單呀!”我說,“這要有大魄力、大決心,肯吃苦的人才肯干呢!”</br> “那么,”奶奶是“那么”不完了,“他為什么要寫文章呀?”奶奶不解地望著小雙,“不是很多工作可以做嗎?干嗎要這樣苦呢?”</br> “媽,這叫做人各有志?!眿寢寣δ棠陶f,“以前科舉時代‘十年窗下無人知,一舉成名天下曉’的人不是也很多嗎?盧友文現在就正在‘十年窗下’的階段,總有一天,他會‘一舉成名’的!”</br> “哦,弄了半天,他要做官呀!”奶奶恍然大悟地說。</br> 小雙“撲哧”一聲笑了,我們也忍不住笑了。奶奶望著我們大家笑,她就扶著個老花眼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嘴里嘰里咕嚕地說:</br> “以為我不懂,其實我也懂的,他辛辛苦苦,不是想要那個‘拿被兒’,還是‘拿枕兒’的東西嗎?”</br> “拿被兒?”小雙瞪大了眼睛。</br> “諾貝爾呀!”我說,捧腹大笑了起來。</br> 這一下,滿屋子都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后仰,不亦樂乎,奶奶也跟著我們笑,小雙也笑。可是,不知怎的,我覺得小雙的笑容里,多少有一點勉強和無可奈何的味道。不只勉強和無可奈何,她還有點兒辛酸,有點兒消沉,有點兒渾身不對勁兒?;蛘?,她會誤以為我們在嘲弄盧友文吧,想到這兒,我就不由自主地收住笑了。</br> 那晚,小雙回去以后,我沖進了詩堯的房里。</br> “那架鋼琴是怎么回事?你對我從實招來吧!”我說。</br> 詩堯望著我,滿不在乎地、慢吞吞地說:</br> “你既然無法幫我達成任務,我就自己來!”</br> “好啊,原來這架鋼琴就是山葉那一架!”我說,“當然絕不可能是電視公司抽獎抽剩的了!你說吧,你在什么地方弄來的錢?”</br> 詩堯悶聲不響。</br> “你說呀!”我性急地嚷,“一架鋼琴又不是個小數字,你可別虧空公款!”</br> “嚷什么!”詩堯皺皺眉頭說,“我什么時候虧空過公款,鋼琴是她結婚那陣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剛好過舊歷年,公司加發了年終獎金!”</br> “哦,”我點點頭,“怪不得媽媽說,今年百業蕭條,連你的年終獎金都沒了!”</br> 詩堯一句話也不說,拿著筆,他又在紙上亂涂亂寫,我熬不住,又好奇地伸著脖子看了看,這次,他沒有涂數目字了,只反復寫著幾句話:</br>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br>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br> 在水一方!在水一方!他這位“佳人”啊,真的在水的遙遠的一方呢!我怔了。</br> 五月,詩晴和李謙結婚了,新房在仁愛路,一棟三十坪左右的公寓里,三房兩廳,布置得煥然一新。雖然不是富麗堂皇,卻也喜氣洋洋。結婚那天,小雙和盧友文倒都來了,小雙有些憔悴,盧友文卻依然漂亮瀟灑,處處引人注目,連來喝喜酒的一位名導演,都悄聲問詩堯:“那個蠻帥的男孩子是誰?問問他肯不肯演電影?”</br> “少碰釘子吧!”詩堯說,“人家是位作家呢!”</br> “作家又怎樣!”那導演神氣活現地說,“寫作是藝術,電影是綜合藝術,任何藝術家,都可以干電影!”</br> 因為有這樣一件事,詩晴婚后,我們就常拿盧友文開玩笑。尤其雨農,他拍著盧友文的肩膀說:</br> “我瞧,盧友文呀,你趁早還是去演電影吧!你看,你寫了一年的小說,寫得兩袖清風、家徒四壁。而鄧光榮、秦祥林他們呢,接一部戲就十萬二十萬港幣!不要以為時代變了,我告訴你,百無一用的,仍然是書生呢!”</br> 盧友文推開了雨農。</br> “少開玩笑吧!”他說,“要我演電影,也行,除非是演我自己的小說!”</br> “你自己的小說呢?”</br> “還在寫呢!”</br> 這樣,盧友文仍然苦攻著他的小說,不管他到底寫了多少,不管他發表了多少,他那份鍥而不舍的精神,倒的確讓人敬佩呢!</br> 夏天,我畢了業,馬上就接受了銀行里的聘請,去當了會計。畢業前那一段日子,我又忙著交論文,又忙著實習,又忙著考試,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去看小雙。畢業后又忙著就業,忙著熟悉我的新工作,也沒時間去看小雙。等我終于抽出時間去看小雙時,已經是九月中旬了。</br> 那天晚上,我到了小雙家里,才走到房門口,就聽到一陣鋼琴的叮咚聲。只聽幾個音,就知道是那部拜爾德——初步的鋼琴練習曲,看樣子,小雙正在教學生呢!</br> 我按了門鈴,鋼琴聲戛然而止,一會兒,小雙出來開了房門,看到了我,她笑得好開心好開心:</br> “詩卉,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br> “我看,是你不理我們了!”我立即數說著,“你是個忘恩負義的丫頭,難道你不知道我正在忙考試忙就業嗎?你來都不來一次,奶奶已經念叨了幾百次了!”</br> 小雙的臉色變了,一瞬間,就顯得又抱歉又焦急,她居然認起真來,瞪著眼睛說:</br> “我如果忘了你們,我就不得好死!我每天都記掛著,可是……可是……”</br> “哎喲,”我叫,“和你開玩笑呢!怎么急得臉都紅了!這一陣子,誰不忙呢!”</br> 走進客廳,盧友文從書桌前抬眼望了我一下,我正想走過去打個招呼,小雙已一把把我拉進了臥室。我這才發現,那架山葉鋼琴居然放在臥室里。鋼琴前面,有個八歲左右的女孩子,長得胖嘟嘟、圓滾滾、笨頭笨腦的,正在對那本琴譜發愣呢!小雙小心地把臥室門關緊,回頭對我笑笑說:</br> “怕琴聲吵了他,這些日子,他又寫不順,心里又急,脾氣就不大好。詩卉,你先坐坐,等我教完這孩子,就來陪你!”</br> “你忙你的吧!”我說著,就自顧自地歪在床上,順手在床頭上抽了一本雜志來看,一看,還是那本登載著《拱門下》的雜志,我也就隨意地翻弄著。小雙又已彈起琴來,一面彈著,一面耐心地向那孩子解釋著,那孩子只是一個勁兒地發愣,每當小雙問她:</br> “你懂了嗎?”</br> 那孩子傻傻地搖搖頭。于是,小雙又耐心地彈一遍,再問:</br> “你懂了嗎?”</br> 那孩子仍然搖頭。小雙拿起她的手來,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搬弄到琴鍵上去,那孩子像個小木偶似的被操縱著。我稀奇地看著這一幕,心想,這如果是我的學生,我早把她踢出房門了?!皩ε椙佟币呀泬虮Я?,“教牛彈琴”豈不是天大苦事!我正想著,客廳里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聲,接著,是重重的拉椅子聲。小雙立刻停止了彈琴,臉色倏然變得比紙還白了,兩眼恐懼地望著房門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大事,就從床上坐直了身子,詫異地看著。果然,“嘩啦”一聲,房門開了,盧友文臉色鐵青地站在那兒,重重地叫:</br> “小雙,我警告你……”</br> “友文!”小雙站直身子,急急地說,“我已經教完了!今晚不教了!你別生氣……詩卉在這兒!”</br> “我知道詩卉在這兒!”盧友文對我瞪了一眼,就又肆無忌憚地轉向小雙,“我跟你講了幾百次了,小雙,我的忍耐力已經到了飽和點了,你如果要教鋼琴,你到外面去教,我無法忍受這種噪音!”他指著那孩子,“你讓這傻瓜蛋立刻走!馬上走,這種笨瓜蛋,你弄來干什么?”小雙挺起了背脊,把那孩子攬進了懷里,她梗著脖子,憋著氣,直直地說:</br> “這孩子不傻,她只是有點遲鈍,慢慢教她,一定教得好,沒有孩子生來就會彈琴……”</br> “我說!”盧友文突然大吼,“叫她滾!”</br> 那孩子嚇呆了,“哇”的一聲,她放聲大哭,小雙慌忙把她抱在懷里,拍撫著她的背脊,連聲說:</br> “莉莉不哭,莉莉別怕,叔叔心情不好,亂發脾氣,莉莉不要傷心!”那個“莉莉”卻哭得驚天動地:</br> “哇哇哇!我要媽媽!哇哇哇!我要回家!”</br> “回家!回家!回家!”盧友文一把扯過那孩子來,把她推出門去,“你回家去!你找你媽媽去!趕快去!從明天起,也不許再來!”</br> 那孩子一面“哇哇哇”地哭著,一面撒開了腿,“咚咚咚”地就跑走了。</br> 小雙呆呆地在鋼琴前面坐下來,低俯著頭,她輕聲地、自語似的說:“這下你該滿意了,你趕走了我最后的一個學生!”</br> “滿意了?滿意了?滿意了?”盧友文吼到她面前來,他臉色發青,眼睛里冒著火,“你知道嗎?自從你弄了這架鋼琴來以后,我一個字也沒寫出來!你知道嗎?”</br> 小雙抬起頭來,她直視著盧友文,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br> “在我沒有弄這架鋼琴來之前,你也沒有寫出什么字來!”</br> 盧友文瞪視著小雙,他呼吸急促,眼睛發紅,壓低了聲音,他用沙嗄的、威脅的、令人心寒的聲音,冷冷地說:</br> “你是什么意思?你認為我根本寫不出東西,是不是?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心里有什么話,你就明說吧!”</br> 小雙的眼睛發直,眼光定定地看著鋼琴蓋子,她的聲音平靜而深邃,像來自一個遙遠的深谷:</br> “我尊敬你,我崇拜你,我熱愛你,我信任你,所以我才嫁給了你!我知道你有夢想、有雄心、有大志,可是,夢想和雄心都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為了解決生活,我才教鋼琴……”</br> “你的眼光怎么那么狹窄?”盧友文打斷了她,“你只擔心今日的柴米油鹽,你難道看不見未來的光明遠景?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你不要用要求一個平凡人的目標來要求我!”</br> “我盡量去看那光明遠景,”小雙幽幽地說,“我只擔心,在那遠景未來臨之前,我們都已經餓死了?!?lt;/br> “小雙,”盧友文咬牙切齒,“沒料到你是如此現實,如此狹小,如此沒深度,如此虛榮的女孩子!”</br> 小雙抬眼瞅著他。</br> “你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但是,你一樣要像一個平凡人一樣地吃喝,食衣住行,沒有一件你逃得掉!即使我們兩個都變成了神仙,能夠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可是……”她垂下頭,半晌沒說話,然后,有兩滴淚珠,悄然地滴碎在鋼琴上面,她輕輕地自語,“我們那沒出世的孩子,是不是也能不吃不喝呢?”</br> 我愕然地瞪著小雙,這才發現,她穿了件寬寬松松的衣服,腹部微微隆起,原來她快做媽媽了!我再注視盧友文,顯然,小雙這幾句話打動了他,他的面色變了。好半天,他站在那兒不說話,似乎在沉思著什么,臉色變化莫定。然后,他走近小雙,伸手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頭發,接著,他就猝然地用雙手把小雙的頭緊緊地抱在懷里,他激動地說:</br> “我不好,我不好,小雙,我對不起你,我讓你跟著我吃苦!我自私,我狹窄,我罪該萬死!”</br> “不,不,不!”小雙立刻喊著,愧悔萬端地環抱住盧友文的臉,把頭埋在他的懷里,一迭連聲地喊,“是我不好,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拖累了你!”</br> 盧友文推開小雙,他凝視著她,面色發紅,眼光激動。</br> “你沒有什么不好,是我不好!”他嚷著,“自從你嫁給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再固執了,我要去找工作,你的話是對的,即使將來有光明的遠景,現在也要生活呀!我不能讓你為我挨餓,為我受苦!何況你肚子里還有個孩子。我盧友文如果養不活妻兒,我還是個男子漢嗎?小雙,你別傷心,我并不是一個只會說大話不會做事的人,我跟你發誓,我要從頭干起!”</br> 說完,他取出筆來,拖過床上那本雜志,他在上面飛快地寫下了幾行字,指著那字跡對小雙說:</br> “詩卉在這兒,詩卉作證,這兒就是我的誓言!現在,我出去了!”他掉頭就往外走。</br> 小雙跳了起來,追著喊:</br> “友文!友文!你到哪里去?”</br> “去拜訪我大學里的教授,找工作去!”他頭也不回地走了。</br> 這兒,小雙面頰上淚痕未干,眼睛里淚光猶存,可是,嘴角已帶著個可憐兮兮的微笑,她對我苦澀地搖搖頭:</br> “詩卉,你難得來,就讓你看到這么丑陋的一幕。”</br> 我用雙手抱住了她,笑嘻嘻地說:</br> “是很動人的一幕,世界上沒有不吵架的夫妻。別傷心了,人家還寫了誓言給你呢,小母親!”</br> 小雙的臉紅了,我問:</br> “這樣的消息,也不回家去通知一聲???什么時候要生產?”</br> “早呢!大概是明年二月底。”</br> “奶奶要大忙特忙了?!蔽倚χf,一眼看到那本雜志上的“誓言”,我拿起來,盧友文的字跡灑脫飄逸,在那上面行云流水般地寫著:</br> 我自己和我過去的靈魂告別了,我把它丟在后面,像一個空殼似的。生命是一連串的死亡與復活,盧友文,我們一齊死去再復生吧!</br> 我反復讀著這幾句話,禁不住深深嘆息了:</br> “小雙,”我感慨地說,“如果盧友文不能成為一個大作家,也就實在沒天理了!你瞧,他隨便寫的幾句話,就這么發人深省,而且,文字又用得那么好。”</br> “是的,文字好,句子好,只是,他寫給我幾百次了,他已經記得滾瓜爛熟,每當他覺得應該找工作的時候,他就寫這段話給我。這是——”她頓了頓,坦白地說,“這是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那本書的末卷序中的句子,他只是把‘克利斯朵夫’幾個字改成‘盧友文’而已?!?lt;/br> 我呆呆地看著她,愣住了。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小雙的語氣既酸楚,又無奈。而且,她似乎隱藏了很多很多要說的話,她似乎掙扎在一種看不見的憂愁中。我注視著她,她微笑著,忽然間,我覺得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不實際的,不真實的。尤其,小雙那個微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