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br> 天氣是多變的，早上還是晴朗的好天氣，到下午卻飄起了霏霏細雨，天空黑暗了下來，秋意驟然地加濃了。放學的時候，方絲縈已經感到那份涼涼的秋意，走出校門，一陣風迎面而來，那樣涼颼颼的，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抬頭看了看天空，云是低而厚重的，校門口的一棵不知名的樹，撒了一地的落葉。細細的雨絲飄墜在她的臉上，帶來一份難言的蕭索的感覺。</br> “哦，老尤開車來接我們了。”亭亭說。</br> 真的，老尤的車子停在路邊，他站在那兒，恭恭敬敬地打開了車門，微笑著說：</br> “下雨了，先生要我來接你們。”</br> 方絲縈再仰頭看了看天空，雨絲好細，好柔，好輕靈，像煙，像霧，像一張迷迷蒙蒙的大網。她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那份濃濃的秋意。然后，她對老尤說：</br> “你把亭亭帶回去，我想在田野間散散步。”</br> “你沒有雨衣，小姐。”老尤說。</br> “用不著雨衣，雨很小，你們去吧！”</br> “快點回來哦！老師，你淋雨會生病。”亭亭仰著一張天真的小臉說。</br> “沒關系，去吧！”她揉了揉亭亭的頭發，推她鉆進了汽車。</br> 車子開走了。</br> 沿著那條泥土路，方絲縈向前慢慢地走著。雨絲好輕柔，輕輕地罩著她。她緩緩地向前移動，像行走在一個夢里，那惻惻的風，那濛濛的雨，那泥土的氣息和那松濤及竹籟，把她牽引到了另一個境界，另一個不為人知的、朦而混沌的境界里。她沉迷了，陶醉了，就這樣，她一直走到了含煙山莊的廢墟前。</br> 推開了那扇鐵門，她走進去，輕緩地游移在那堆殘磚廢瓦中。雨霧下的廢園更顯得落寞，顯得蒼涼。那風肆無忌憚地在倒塌的門窗中穿梭，藤蔓垂掛在磚墻上，正靜悄悄地滴著水，老榕樹的氣根在寒風中戰栗，柳樹的長條上綴滿了水珠，亮晶晶的，每滴水珠里都映著一座含煙山莊——那斷壁殘垣，那枯藤老樹。</br> 她嘆息。多少的柔情，多少的蜜意，多少古老的往事，都湮沒在這一堆廢墟里。誰還能發掘，誰還能找尋，那些埋葬的故事和感情，屬于她的那一份夢呢？像這廢墟，像這雨霧，一般的蕭索，一般的迷蒙，她怕自己再也拼不攏那些夢的碎片了。</br> 在一堆殘磚上坐下來，她陷入一種沉沉的冥想中，一任細雨飄飛，一任寒風惻惻。她不知坐了多久，然后，她被一聲呼喚所驚動了。</br> “含煙！”</br> 她抬起頭來，一眼看到柏霈文正站在含煙山莊的門口，帶著滿臉的焦灼和倉皇。他那瘦長的影子浴在薄暮時分的雨霧里，有份特殊的孤獨與凄涼。</br> “含煙，你在嗎？含煙？”柏霈文走了進來，拄著拐杖，他腳步微帶踉蹌。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雨衣，在他的臂彎中，搭著方絲縈的一件風衣。方絲縈從斷墻邊站了起來，她不忍看他的徒勞的搜索。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她說：</br> “是的，我在這兒。”</br> 一層狂喜的光彩燃亮了他的臉，他伸出手來觸摸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br> “哦，我以為……我以為……”他喃喃地說著。</br> “以為我走了？”她問，望著他，那張臉上刻畫著多么深刻的摯情！帶著多么沉迷的癡狂！哦！要狠下心來離開這個男人是件多么困難的事！她真會嗎？帶走他那黑暗世界中最后的一線光明？</br> “哦，是的，”他倉促地笑了，竟有點兒羞澀，“我是驚弓之鳥，含煙。”他摸摸她的頭發，再摸摸她那冰冷的手，“你濕了，你也冷了！多么任性！”他幫她披上了風衣，拉緊她胸前的衣襟，“老尤說你不肯上車，一個人冒著雨走了，我真嚇了一大跳。啊，別捉弄我了，你再嚇我幾次，我會死去。”</br> “我只是想散散步。”她輕聲說，費力地把眼光從他臉上掉開，望著那雨霧下的廢墟，“這兒像一個墳場，埋葬了歡樂和愛情的墳場。”</br> “會重建的，含煙，”他深沉地說，“我答應過你，一切都會重建的。”</br> “有些東西可以重建，只怕有些東西重建不了。”于是，她輕聲地念一首詩，一首法國詩人魏爾倫的詩：</br>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園中，</br> 剛剛飄過兩條影子朦朧。</br> 他們眸子木然，雙唇柔軟，</br> 他們的言談幾乎不可聞。</br>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園中，</br> 兩個幽魂喚回往事重重。</br> ……</br> ——那時，天空多藍，希望多濃！</br> ——希望已飛逸，消沉，向夜空。</br> 如此他們步入野燕麥間，</br> 只暮天聽見他們的言談。</br> “你在念什么？”柏霈文問。</br> “一首詩。”</br> “希望你沒有暗示什么，”柏霈文敏感地說，“我現在很怕你，因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把握不住你的情感，我總覺得，你在想辦法離開我。于是，我必須用我的全心來窺探你，來監視你，來牢籠你。”</br> “再給我筑一個金絲籠，像以前一樣？那個籠子幾乎關死了我，這一個又將怎樣？”</br> “沒有籠子。”他說。</br> “那你就任我飛翔吧！”</br> 他打了個寒戰，聲音微微有些兒戰栗：</br> “我將任你飛翔，但是，小鳥兒卻知道哪兒是它的家。”</br> “是嗎？”她幽幽地問，看著那廢墟。我的家在哪兒呢？這廢墟是筑巢的所在嗎？何況，鵲巢鳩占，舊巢已不存在，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風風雨雨？</br> “我們走吧，含煙，你淋濕了。”他挽著她的手。</br> “我還不想回去，”方絲縈說，“淋雨有淋雨的情調，我想再走走。”</br> “那么，我陪你走。”</br> 于是，他們走出了含煙山莊，沿著那條泥土路向前走去，暮秋的風雨靜幽幽地罩著他們。好一陣，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后，他們一直走到了松竹橋邊。聽到那流水的潺湲，柏霈文說：</br> “有一陣我恨透了這一條河。”</br> “哦，是嗎？”她問，“僅僅恨這一條河嗎？”</br> “還有，我自己。”</br> 她沒有說話，他們開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柏霈文輕輕伸手挽住了她，她沒有抗拒，她正迷失在那雨霧中。</br> “我一直想告訴你，”柏霈文說，“你知道，三年前，媽患肝癌去世了。你知道她臨死對我說的是什么？她說：‘霈文，如果我能使含煙復活，我就死亦瞑目了。’自你走后，我們母子都生活在絕望和悔恨里，她一直沒對我說過什么關于你的話，直到她臨死。含煙，你能原諒她嗎？她只是個剛強任性而寂寞的老人。”</br> 方絲縈輕輕地嘆息。</br> “你能嗎？”</br> “是的。”</br> “那么，我呢？你也能原諒嗎？”他緊握住了她的手，她那涼涼的、被雨水所濡濕了的手。</br> 她又輕輕地嘆息。</br> “能嗎？能嗎？能嗎？好含煙？”</br> “是的。”她說，輕聲地，“我原諒了，早就原諒了。但是，這并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感情。”</br> “我知道，給我時間。”</br> 她不語，她的眼光透過了濛濛的雨霧，落在一個遙遠的、遙遠的、遙遠的地方。</br> 晚上，雨下大了。方絲縈看著亭亭入睡以后，她來到了愛琳的房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柏霈文的門內雖沒有燈光，但是，方絲縈知道他并沒有睡，而且，他一定正警覺地傾聽著她的動靜。所以，她必須輕悄地、沒有聲息地到愛琳屋里，和她好好地傾談一次。</br> 門開了，愛琳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袍，站在房門口，瞪視著她。方絲縈不等她做任何表示，就閃進了房內，并且關上了房門。用一對坦白而真摯的眸子，她看著愛琳，低低地說：</br> “對不起，我一定要和你談一談。”</br> 愛琳向后退，把她讓進了屋子，走到梳妝臺前面，她燃起了一支煙，再默默地看著方絲縈。這還是第一次，她仔細地打量方絲縈，那白的皮膚，那烏黑的眼珠，那小巧的嘴和尖尖的小下巴，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輕靈秀氣，自己早就該注意這個女人啊！</br> “坐吧！方——啊，”她輕蹙了一下眉毛，“該叫你什么？方小姐？章小姐？還是——柏太太？”</br> 方絲縈凝視著愛琳，她的眼睛張大了。</br> “他都告訴了你？”</br> “是的。”愛琳噴一口煙，“一個離奇的、讓人不能相信的故事！”</br> “天方夜譚。”方絲縈輕聲地說，嘆了一口氣，她的睫毛低垂，微顯蒼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個淡淡的、無奈的、楚楚可憐的微笑。愛琳頗被這微笑所打動，她對自己的情緒覺得奇怪。想象里，她會恨她，會嫉妒她，會詛咒她。可是，在這一刻，她對她沒有敵對的情緒，反而有種奇異的、微妙的、難以解釋的感情。這是為什么？僅僅因為昨晚她曾照顧過醉后的她？</br> “謝謝你昨晚照顧我。”愛琳忽然想了起來。</br> “沒什么。”</br> “我昨晚說過什么嗎？”</br> 方絲縈溫柔地望著她，那對大眼睛里有好多好多的言語。于是，愛琳明白了，自己一定說過了一些什么，一些只能對最知己、最親密的姐妹才能說的話。她低下頭，悶悶地抽著煙。</br> “我來看你，柏太太，因為我有事相求。”方絲縈終于開了口。</br> 是的，來了！那個原配夫人出來討還她的原位了！愛琳挺直了背脊。</br> “什么事？”她的臉孔冷冰冰的。</br>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本來面目，我想，我們就一切都坦白地談吧。”方絲縈說，懇切地注視著愛琳，聲音里帶著一絲溫柔的祈求，“我以一個母親的身份，鄭重地把我的孩子托付給你，請你，不，求你，好好地幫我照顧她吧！我會很感激你。”</br> 愛琳吃驚了。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詫異地瞪著方絲縈，這幾句話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br>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說。</br> “我很不愿這么說，”方絲縈用舌頭潤了潤嘴唇，“但是，這是事實，你似乎不喜歡那孩子。我只請求你，待她稍微好一點……”</br> “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愛琳竟有些臉紅。</br> “不是的，我不敢。”方絲縈輕柔地說，露出了一股委曲求全的神態，“只是，每個孩子都希望溫情，何況，你是她的媽媽，不是嗎？”</br> “你才是她的媽媽！”</br> “她永不會知道這個。事實上，她叫你媽媽。所以，你是她的母親，現在是，將來也是。而我呢，只不過隱姓埋名地看看她，終究要離開的。”</br> “離開？”愛琳熄滅了煙蒂，“你必須說清楚一點！我以為，你將永不離開呢！”</br> “在正心教完這一個學期，我就必須回美國去了。”方絲縈靜靜地看著愛琳，“現在離放寒假只有一個月了，所以，這是我停留在這兒最后的一個月。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嗎？我十分舍不得亭亭，假若你肯答應我，好好照顧她，我……”一層淚浪突然涌了上來，她的眸子浸在水霧之中了，“我說不出我的心情，我想，我們都是女人，都有情感，你會了解我的。”</br> 愛琳緊緊地注視著她，好一會兒，她沒有說話，然后，她拉了一張椅子，在方絲縈對面坐了下來。她的眼光仍然深深地、研判地停留在她臉上。</br> “你在施舍嗎？寬宏大量地把你的丈夫施舍給另一個女人？是嗎？”</br> “不，你錯了。”方絲縈迎視著她的目光，也深深地回視著她，“我不是那樣的女人，如果我愛的，我必爭取。問題是——”她頓了頓，“十年是一個很漫長的時間，我無法再恢復往日的感情，你了解嗎？何況，在美國，我的未婚夫正等著我去結婚。我不可能在臺灣再停留下去，我必須回去結婚。”</br> 兩個女人對面對地看著，這是她們第一次這樣深刻地打量著對方，研究著對方，同時，去費心地想了解和看透對方。</br> “可是——”愛琳說，“你難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嗎？他今天已經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了。”</br> “是嗎？”方絲縈微微揚起了眉梢，深思地說，“那只是他片面的意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我已經不愛他了，我停留在這兒半年之久，只是為了亭亭。如果亭亭過得很快樂，我對這兒就無牽無掛了。我必定要走，要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去！”</br> “可是——”愛琳懷疑地看著她，“你就不再顧念霈文，他確實對你魂牽夢縈了十年之久！”</br> “我感動，所以我原諒了他。”她說，“但是，愛情是另外一回事，是嗎？愛情不是憐憫和同情。”</br> “那么，你的意思是說，你走定了？”</br> “是的。”</br> “他知道嗎？”</br> “他會知道的，我預備盡快讓他了解！”</br> 愛琳不說話了，她無法把目光從方絲縈的臉上移開，她覺得這女人是一個謎，一個難解的人物，一本復雜的書。好半天，她才說：</br> “如果你走了，他會心碎。”</br> “一個女性的手，可以縫合那傷口。”方絲縈輕聲地說，“他會需要你！”</br> 愛琳挑起了眉毛，她和方絲縈四目相矚，誰也不再說話。室內好安靜好安靜，只有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遠處，寒風正掠過了原野，穿過了松林，發出一串低幽的呼號。</br> 愛琳走到了窗邊，把頭倚在窗欞上，她看著窗外的雨霧，那雨霧蒙蒙然，漠漠無邊。</br> “我不覺得他會需要我，”她說，“他現在對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張離婚證書。”</br> “當然你不會答應他！”方絲縈說，走到愛琳的身邊來，“他馬上會好轉的，等我離開以后。”她的聲音迫切而誠懇，“請相信我，千萬別離開他！”</br> 愛琳掉轉了頭來，她直視著方絲縈。</br> “你似乎很急切地想撮合我們？”她問。</br> “是的。”</br> “為什么？”</br> “如果他有一個好妻子，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就擺脫了我精神上的負荷。而且，我希望亭亭生活在一個正常而美滿的家庭里。”</br> “你有沒有想過，假若你和他重新結合，才算是個完美的家庭？”她緊盯著問，她的目光是銳利的，直射在方絲縈的臉上。</br> “那已經不可能，”方絲縈坦白地望著她，“我說過，我已經不再愛他了。”</br> “真的？你不是為了某種原因而故意這樣說？”</br> “真的！完完全全真的！”</br> 愛琳重新望向窗外，一種復雜的情緒爬上了她的心頭。她覺得酸楚，她覺得迷茫，她覺得身體里有一種嶄新的情感在那兒升騰，她覺得自己忽然變得那么女性，那么軟弱。在她的血管中，一份溫溫柔柔的情緒正慢慢地蔓延開來，擴散在她的全身里。</br> “好吧，”她回過頭來，“如果你走了，我保證，我會善待那孩子。”</br> 眼淚滑下了方絲縈的面頰，她用帶淚的眸子瞅著愛琳。在這一剎那間，一種奇異的、嶄新的友誼在兩個女人之間滋生了。方絲縈沒有立即離去，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兩個女人之間還談了一些什么，但是，當方絲縈回到自己屋子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