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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br>  楊明遠(yuǎn)在書桌上留下了那封長信,就走下了玄關(guān),穿出了大門,置身于陽光燦爛的大街上了。四面環(huán)顧了一下,陽光和煦地普照著,汽車和行人在街上來來往往地穿梭。天藍(lán)得透明,幾片白云悠悠地在天空飄浮,是個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幾秒鐘,就隨便選擇了一個方向,漫無目的地走去。走吧!走到何處?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這條人生的長途上,已經(jīng)走得太長久,太疲倦了。</br>  一條條的街道,一條條的巷子,縱的、橫的、熱鬧的、冷清的……真正的臺北市,似乎遼闊無邊。一直這樣不斷地走著,渾渾噩噩地,一步挨一步,這就是他!楊明遠(yuǎn)。他對自己苦笑,望著太陽沉落,望著暮色的來臨,望著霓虹燈在夜色中驕傲地閃耀。</br>  到何處去?他不知道。但他那么疲倦,他覺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東西而照樣生存,但是,失去了自己怎么辦呢?到什么地方去找尋?</br>  “先生,坐嗎?”</br>  一個聲音嚇了他一跳,然后,他看到路邊的一張?zhí)僖巫樱T惑地放在他面前。</br>  噢!真的,他應(yīng)該坐一坐,他是那么累了。不經(jīng)思索地,他坐了下去。于是,他看到他面前有張桌子,桌子背后坐著個戴眼鏡的瘦老頭,穿著件破破爛爛的灰布褂子。瘦老頭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片,對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咳了一聲嗽,清清嗓子說:</br>  “先生,好運(yùn)呀!兩眼有光,額頭飽滿,要發(fā)財,多福多壽……”噢!原來是個看相的!他縱聲大笑了起來,要發(fā)財!多福多壽!從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說:</br>  “你知道福與壽在哪兒?你知道人生無福也無壽嗎?最起碼,這兩樣與我無緣!”他瞪著那個看相的,“看樣子,與你也無緣!”</br>  瘦老頭推推眼鏡片,目瞪口呆。旁觀的一些人笑了起來。楊明遠(yuǎn)甩思袖子,掉轉(zhuǎn)身自顧自地走開,他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說:</br>  “是個瘋子!不知道是從哪個瘋?cè)嗽豪锱艹鰜淼模 ?lt;/br>  他摸了摸幾天沒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嗎?自己像個瘋?cè)嗽豪锱艹鰜淼寞傋訂幔亢冒桑傋泳童傋樱@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不瘋呢?問題就在于自己不是瘋子,真做了瘋子,也就沒有煩惱了!但他還有著清醒的頭腦和思想,知道自己做過了些什么,把夢竹留給了何慕天,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與其擁有夢竹空空的軀殼,何不索性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腦中陡地一震,是的,他退開了,退到哪兒去?這世界上還有他立足的地方嗎?失去了夢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還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愿把自己的世界讓給別人嗎?</br>  經(jīng)過了廈門街,來到了淡水河堤,沿著堤走了一段,水面點(diǎn)點(diǎn)波光,月影抱著金色的尾巴在水里搖搖晃晃,倒有幾分嘉陵江的味兒!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兒,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何慕天的詞!多少年前了?那時候,他得不到的,現(xiàn)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遠(yuǎn)比他強(qiáng)!</br>  不知不覺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門口了。好吧,這唯一舊日的朋友,也該再見一面,按了門鈴,他等待著。門開了,王孝城驚異地接待了他。</br>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地說,“我馬上就要走!”</br>  “你還要到哪里去?”王孝城問,暗暗地審視著他,“沒有再喝醉吧?”“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醉自己!”明遠(yuǎn)喃喃地念著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個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愿有一天,我能做一個真正糊涂的人!那么也比較容易找到該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么樣做是對?怎么樣做是錯?”</br>  “真的,明遠(yuǎn),”王孝城關(guān)懷地望著他,遞給他一杯茶,“你們的事怎樣了?”</br>  “我們的事?”</br>  “你和夢竹。”</br>  “夢竹——”明遠(yuǎn)似笑非笑地牽動了一下嘴角,“已經(jīng)解決了。”</br>  “解決?”王孝城不解地問,“怎么解決的?”</br>  明遠(yuǎn)聳了聳肩,“不屬于我的,永遠(yuǎn)不屬于我!”他說,抬起眼睛來看看王孝城,“孝城,一個最貧窮的人,應(yīng)該做些什么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貧窮,包括感情、知識、錢財……各方面!”</br>  “嗯?”王孝城困惑地望著楊明遠(yuǎn),一時間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br>  “我告訴你,”楊明遠(yuǎn)不等王孝城答復(fù),已經(jīng)自己接了下去,“對于一個最貧窮的人,一個真真正正最貧窮的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找一個沒有人的山洞,縮在里面別出來……”</br>  “明遠(yuǎn),”王孝城打斷了他,“你怎么了?打啞謎還是說囈語?”</br>  “囈語?”明遠(yuǎn)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們都說了一輩子的囈語嗎?好,”他站起身來,“我不耽誤你,我也該走了。”</br>  “你現(xiàn)在到哪里去?回家嗎?”</br>  “回家?”明遠(yuǎn)怔了怔,又笑了,“對了,回家,回到我來的地方去。”</br>  王孝城不放心地望著楊明遠(yuǎn),這人是怎么了?看起來好像不大對勁。他跟著他到大門口,猶豫地問:</br>  “夢竹——怎樣?孩子們——都好嗎?”</br>  “大概——總不錯吧!”明遠(yuǎn)說。</br>  “明遠(yuǎn),”王孝城遲疑了一會兒,忍不住地說,“好好待夢竹,別——太挑剔她,她——是個難得的女性。”</br>  楊明遠(yuǎn)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來,嘴角尷尬地歪曲著。好半天,才說:</br>  “唔,孝城,你放心。我不會再挑剔她了,永遠(yuǎn)——不挑剔她了。”</br>  “對了,”王孝城比較釋然地說,“許多問題,都會慢慢解決的,別弄擰了。一個結(jié),總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擰了,就越來越解不開了。是不是?”</br>  “不錯,不錯,”楊明遠(yuǎn)不住地點(diǎn)著頭,“該解決的事總得解決。”</br>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遠(yuǎn)今晚說話怎么有點(diǎn)怪里怪氣?不過,他接著就釋然了。本來,明遠(yuǎn)就是這種調(diào)調(diào)的。站在大門口,他看了看天,說:“給你叫輛車。”</br>  “不,”明遠(yuǎn)阻止了,“我想走走,剛剛一我從淡水河堤走過,你覺不覺得淡水河有點(diǎn)嘉陵江的味道?”</br>  “淡水河?”王孝城皺皺眉,“我一點(diǎn)也不覺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br>  “對了!”楊明遠(yuǎn)似乎很高興,“有這一點(diǎn)相似就很好了,很夠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兩樣完全一樣的東西。”他放開了腳步,“再見——孝城。”</br>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地喊,“你現(xiàn)在是回家,還是到別的地方去?最好——別讓夢竹在家里等得發(fā)愁,是不是?”</br>  “唔,”明遠(yuǎn)又笑了,“不會讓她等,以后都不會讓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地注視王孝城說:“孝城,說一句實(shí)話,我常覺得,夢竹會讓別人在她面前都變得渺小了,她任勞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別人在她面前顯得寒傖。”</br>  “這——總不該是她的缺點(diǎn)吧!”</br>  “當(dāng)然。”楊明遠(yuǎn)說,“我只是說明一句,我實(shí)在——配不上她。當(dāng)初南北社任何一個會員娶了她,都比我強(qiáng)。”</br>  “你怎么能這樣說?明遠(yuǎn)?”</br>  “這是我心里的話,”楊明遠(yuǎn)低聲說,“不過,我愛她,一種絕望的愛——毫無辦法的愛,我試過,但我無法不愛她。”他吸了口氣,“好了,再見,孝城。”</br>  “再——見。”王孝城說著,仍舊站在門邊,望著楊明遠(yuǎn)有些踉蹌的步子,和那瘦長的、孤獨(dú)的、在街燈照射下移開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地有種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卻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楊明遠(yuǎn)的影子轉(zhuǎn)過了街角,再也看不見了,他才回過身子,關(guān)上房門,不知所以地嘆了口長氣。</br>  楊明遠(yuǎn)踏著夜色,一腳高一腳低地回到了淡水河邊,沿著河堤,他茫茫然地踱著步子。是的,淡水河與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邊緩緩地走著,草深沒脛,蟲鳴唧唧,秋風(fēng)在水面低唱。嘉陵江邊的一夜,他救了夢竹,夢竹倒在他的懷里,哭著喊:</br>  “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br>  他還記得那小小的顫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掙扎抽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用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波光蕩漾的河面。</br>  “死,死又是什么?”他輕輕地自問,又自己答了:“一種解脫,一種長時間的睡眠,一種混沌無知的境界。”</br>  “美嗎?”他再問。</br>  “應(yīng)該是美的,最起碼比人世美。無知就是美麗——因?yàn)闊o憂無愁無憎無欲無求無煩惱。那時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br>  “你確定另一個世界是混沌無知的嗎?”他再問。</br>  “不,不能確定。”他自己答了。</br>  “假若另一個世界比人世更紛雜,更苦惱,更充滿了問題,那又怎么辦?”</br>  他縱聲地笑了。</br>  “那么,你就永遠(yuǎn)別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從這個世界逃向另一個世界,假若逃到另一個世界卻比這世界更紛擾,那不是過分地可悲了嗎?”他仰頭向天,仍然在笑著,大聲地說,“人類,該往何處去?”</br>  他的笑聲和語句被風(fēng)卷走了,干而澀地消失在水面。于是,他聽到不遠(yuǎn)的地方,草叢中有著響動,大概是蛇吧!他對草叢里望過去,不是。原來是一對青年男女,正在喁喁地訴說著情話。</br>  顯然,他驚動了他們,他聽到女的在問:</br>  “那個人坐在那兒干什么?”</br>  “發(fā)神經(jīng)吧,別理他!”男的說。</br>  發(fā)神經(jīng)!本來就是發(fā)神經(jīng)!整個世界都在發(fā)神經(jīng)!他迷迷糊糊地想著。豈獨(dú)我在發(fā)神經(jīng),你們不是也有神經(jīng)嗎?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在這淡水河邊的草叢里喂蚊子?</br>  “我猜,”女的說了,“他碰到了什么傷心事!”</br>  “你別愛管別人的閑事!”男的說。</br>  “理他干嘛!看著我!”接著,是女的一陣輕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沒刮胡子!”</br>  楊明遠(yuǎn)又縱聲地笑了起來,多滑稽!他們在草叢中研究有沒有刮胡子,卻罵他是發(fā)神經(jīng),真不知道誰有神經(jīng)!</br>  “你聽,他在笑。”女的說。</br>  “你怎么對他那么有興趣?”男的說,“別理他。坐過來一點(diǎn),唱一支歌給我聽。”</br>  “唱什么?”</br>  “隨便。”</br>  女的唱了,輕輕地,低柔地,一字一字地:</br>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br>  我望斷了遙遠(yuǎn)的云和樹,</br>  多少的往事堪重數(shù),</br>  你啊,你在何處?</br>  ……</br>  他聽呆了。用手托著頭,愣愣地望著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yuǎn)的云和樹,多少的往事堪重數(shù),你啊,你在何處?”歌聲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過的夢和失落的夢都在水面回旋……淚水慢慢地滑下了他的面頰,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凈凈,像他這樣?用手捧住頭,他哭了。</br>  “哦,”那個女的又說話了,“聽!聽!那個人在哭。”</br>  “是嗎?”男的說。</br>  “我們走吧!”女的顯然不安了,“有個瘋子在那兒,怪可怕的。”</br>  草地上一陣子聲音,他們站起來了。手挽著手,他們離他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去,女的披著長長的頭發(fā),走了一段,還回頭來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聽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聲:</br>  “你說,他會不會自殺?”</br>  他們走了。他仍然坐著,那女的溫柔的語氣引起他內(nèi)心一陣激動,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邊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們!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了遙遠(yuǎn)的云和樹……”只是唱來取悅對方的。但是,誰保險二三十年后,他們中的一個不會坐在水邊憑吊著今天?</br>  夜深了,他站起身來,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現(xiàn)在,做什么呢?該去了。另一個世界不見得比這一個世界好,但,最起碼,另一個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地,他踱向水邊,可是,等一下,有人來了。一道強(qiáng)烈的電筒的光線落在他臉上,閃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驚,憤怒地說:</br>  “誰?”</br>  “你在這兒干什么?”來人走近了他,是個警員。</br>  “不干什么。”他說。</br>  “那么,跟我來。”</br>  “憑什么?”他反抗地說,“我愛站在這兒。”</br>  “站在這兒做什么?”</br>  “想問題。”</br>  “好吧,有問題別在這兒想,換個地方如何?到我們那兒去談?wù)劇!本瘑T的神態(tài)倒是和顏悅色的。</br>  “別管我!”他暴躁地說,“我剛剛想通。”</br>  “想通什么?”那警員顯然是管定了閑事。</br>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個混蛋!”</br>  “好,”那警員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緊緊地不放,說,“果然是個瘋子,我還以為他們胡扯呢!來吧!跟我來!”</br>  “我是瘋子?”明遠(yuǎn)氣得渾身發(fā)抖,“那么你也是瘋子。”</br>  “好吧,就算我是瘋子,你跟我來!”</br>  “我不去!”明遠(yuǎn)掙扎著說:“我告訴你,你捉瘋子的話,滿街的人都是瘋子,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瘋,整個地球就是一個大瘋?cè)嗽海椰F(xiàn)在已經(jīng)待在瘋?cè)嗽豪锪耍氵€把我往哪兒捉?”</br>  “瞧,”那警員自言自語,“滿口瘋話都出來了。”他把楊明遠(yuǎn)的手腕扣得更緊,溫和地、勸解地說,“跟我來吧,我們不會把你關(guān)進(jìn)瘋?cè)嗽喝ィ ?lt;/br>  “見了鬼!”明遠(yuǎn)叫,“瘋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么?白耽誤了我的事情!”</br>  “耽誤了你什么事?”</br>  “去認(rèn)識一個陌生的世界!”</br>  “好,好,跟我去認(rèn)識去吧!”</br>  “放開我!”明遠(yuǎn)惱怒地大吼了起來,“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br>  另一道電筒的光落了下來,第二個警員出現(xiàn)了。</br>  “怎樣?老李!”新來的警員說,“是不是瘋子?”</br>  “是的,是的,去多叫幾個人來!”第一個警員一迭連聲地說。</br>  “不是,不是!我不是瘋子!”明遠(yuǎn)大叫。拼命地想掙扎出那警員的掌握,那警員卻死死地扣住他不放,兩人在岸邊掙扎著。接著,許許多多人都跑了過來,包括另外兩個警員和許多看熱鬧的人。明遠(yuǎn)發(fā)現(xiàn)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圍,跳著腳,他只能不斷地大吼大叫:“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br>  一個警員取來一副手銬,他被銬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聲中,被推攘著,拉扯著,簇?fù)碇虻躺献呷ァ?lt;/br>  夢竹握著明遠(yuǎn)的信,帶著一份慌亂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亂地走了一段時間,接著,她站住了。拭干了淚痕,她深深地呼吸,試著去思想和分析。這樣茫無目的地尋找,就是跑遍臺北市,也未見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遠(yuǎn)會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會留下他,這念頭一經(jīng)來到她的腦中,她就變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輛三輪車,她跳了上去,匆匆地報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地催促著:</br>  “快一點(diǎn)!快一點(diǎn)!”</br>  車子如飛地停在王孝城的門口。王孝城驚愕地接待著她,詫異地說:</br>  “怎么?這么晚——”</br>  “明遠(yuǎn)呢?明遠(yuǎn)來過沒有?”夢竹急切地問。</br>  “是的,他——還沒有回去嗎?”</br>  “他什么時候來的?”</br>  “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前。”</br>  “現(xiàn)在呢?”</br>  “我不知道呀,他沒有回去嗎?”王孝城諸異地望著夢竹。</br>  “他走了!他不會回去了!”夢竹語無倫次地說,“他再也不會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br>  “你別慌,”王孝城安慰地說,“慢慢地說,到底是怎么回事?”</br>  “你看!”夢竹把那始終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紙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這個,就這樣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br>  王孝城迅速地把那封長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頭來,深思地望著夢竹。怪不得明遠(yuǎn)的神情那么奇怪!怪不得他說話那樣隱隱約約的,像在打啞謎一樣!自己竟糊涂到聽不出來!從椅子里跳起來,他拉住夢竹說:</br>  “走!快!我們找他去!”</br>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夢竹仰起臉來問,心中燃起了一線希望。</br>  一句話把王孝城問住了,臺北市那么大,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何況,他還很可能根本就離開了臺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額頭,明遠(yuǎn)說過些什么話?他在記憶中搜尋:一個最貧窮的人,應(yīng)該做些什么事?無人的山洞……縮在里面別出來……回家,回到來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祥的感覺迅速地抓住了他。</br>  “糟糕!他一定……”</br>  “他怎么?”夢竹急急地問。</br>  王孝城搖了搖頭。</br>  “走吧!快!我們?nèi)フ艺铱矗 ?lt;/br>  走出房門,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輛計程車,直馳向淡水河堤。下了車,他拉著夢竹沿著堤邊走去。夢竹開始顫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么。抖索著嘴唇,她口齒不清地問:</br>  “為——為——什么——到——到——河邊來?”</br>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說,一面在河邊搜尋地望著,“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還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br>  夢竹的心臟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這幾句話的背后藏著些什么可怕的東西。她的頭發(fā)昏,手心中冒著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蹣跚了。明遠(yuǎn),明遠(yuǎn),別做傻事!明遠(yuǎn),明遠(yuǎn),你還年輕,你畫家的夢想還沒有實(shí)現(xiàn)!明遠(yuǎn),你為什么想不開?你為什么不和我當(dāng)面談清楚?你為什么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話告訴我?風(fēng)在嗚咽著。河堤邊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涼。水面黑黝黝的。明遠(yuǎn),你在哪兒?你在哪兒?</br>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對青年男女引頸向前面望,兩個警員煞有介事地也往河邊跑。出了什么事?河堤邊鬧哄哄地圍著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員在鎮(zhèn)壓……</br>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說,抓住夢竹的胳膊,下意識地想阻止她繼續(xù)前進(jìn)。</br>  “不,不!”夢竹呻吟著,虛弱地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不,不!”</br>  “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個開了口,“不是投水,是一個瘋子。”</br>  “瘋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氣。</br>  “是的,”女的說,“一個又哭又笑的瘋子,警察正在捉他。”</br>  那群人走近了,圍著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著阻止人群靠近。而那個“瘋子”,戴著手烤,正在重圍中暴跳如雷地大吼大叫:</br>  “你們才是瘋子!你們是一群瘋子!我要告你們妨害人身自由!把你們一個個捉起來,全關(guān)到瘋?cè)嗽豪锶ィ ?lt;/br>  “噢!”夢竹驚喊,用手揉著眼睛,淚珠撲地滾落,“是明遠(yuǎn)!是明遠(yuǎn)!”她喊著,笑了起來,笑著又哭。“是明遠(yuǎn)!是明遠(yuǎn)!”她奔了過去,分開人群,不顧那攔阻的警察,一直撲到明遠(yuǎn)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語不成聲:“明遠(yuǎn)!你讓我找得好苦!”</br>  楊明遠(yuǎn)正罵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個女人撲向自己,以為又來了一個瘋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邊,他愣愣地發(fā)起呆來,王孝城正和警員大辦交涉。夢竹仰起了滿是淚痕的臉,看到楊明遠(yuǎn)那滿頭亂發(fā),胡須遍布的樣子,不禁又痛又憐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個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地說:</br>  “都好了。是不是?明遠(yuǎn),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回家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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