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br> 然后，就是一連串幸福、甜蜜、溫柔、快樂、狂歡……的日子。如果說生活里還有什么欠缺，還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經濟帶來的壓力了。</br> 韓青自從念大學，屏東家里就每個月寄給他兩千元作為生活費，房租去掉了九百元，剩下的一千一百元要管吃、穿、學費、看電影、買書、車費，再加上交女朋友，是怎么樣也不夠的。所以，在認識鴕鴕以前，他總利用任何假期，和晚上的時間出去打工賺錢。他做過很多很苦的工作，包括去塑膠工廠做耶誕樹，去廣告公司畫看板，甚至，去地下的下水道漆油漆——一種防止下水道被腐蝕的工作。還去過食品加工廠當打撈工，浸在酸液中打撈酸梅，把皮膚全泡成紅腫而皺褶的。至于各種臨時工，例如半夜挖電纜、修馬路、送貨品……他幾乎全做過。但是，鴕鴕能來了，鴕鴕占據了他所有課后的時間，甚至占據了他的心靈，他很少再去當臨時工了，隨之而來的，是生活的拮據。</br> 不能跟家里要錢的，家里已經夠苦了。</br> 不能跟徐業平借的，徐業平的父親是公務員，家里也夠苦了。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呢！</br> 吳天威，吳天威也不見得夠用！</br> 為什么大家都鬧窮呢？他就是想不通。但，那時，確實大家都窮得清潔溜溜。</br> 即使是這種窮日子，鴕鴕仍然帶來無窮無盡的歡樂。他們把生活的步驟調整了一下，因為鴕鴕那么害怕父母知道她在外面有男朋友，她總說時機未到，韓青還不能在父母前亮相。韓青什么都聽她的，總之，是要她過得快活呀！所以，每早的互通電話，開始由鴕鴕主動打給他了。小安安成了兩人間的橋梁，負責“喊話”。每早通完這個電話，一天的節目才由這電話而開始——決定幾時見面，幾時吃飯，幾時做功課。于是，這電話成為兩人間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了。</br> 可是，電話也常出問題的。韓青常想，電話是什么？線的兩端，系一個你，系一個我，于是，你“耳”中有我，我“耳”中有你。哈，想到這兒，他的耳朵就癢起來了，準是你作怪，鴕鴕。這天，由于“電話”，韓青在他的日記中寫下這么一段記錄：</br> 鴕鴕：</br> 昨天用最后的十塊錢為你買了一把梳子，我還剩三塊錢。</br> 八點醒來，整理房間，等你電話。</br> 八點二十分，刷牙洗臉，繼續等你電話。</br> 九點正。喝白開水。九點三十分。下樓找房東，想借電話，她在洗衣服，不好意思開口。</br> 十點正。她還在洗衣服，不管了，借了電話，鈴響二十二次，無人接聽。</br> 十點零五分。再跑下樓，打電話，無人接。</br> 十點零五分至十點三十分。總共跑下樓十次，都無人接。</br> 十點三十分。打電話給趙老師，也無人接。</br> 十點四十分。焦急，考慮你是否出了事。</br> 十點四十五分。打電話給徐業平，不在。</br> 十點四十五至十二點。再打電話八次，沒人接。</br> 十二點零五分。打電話給師母，你沒去過。</br> 十二點十分。打電話給吳天威，告訴他我已三餐沒吃飯（昨晚已經沒錢吃晚飯了），他說要借錢給我，我怕你打電話來，不敢出去。</br> 十二點三十分。看房東電視，壞了。</br> 十二點四十五分。……一片空白。</br> 一點正。只有一顆著急的心，擔心你。</br> 一點半。打死一只小老鼠。</br> 兩點正。還是沒有動靜，沒有一人。</br> 兩點零一分。想你，想你。</br> 兩點零二分。喜歡你，喜歡你。</br> 兩點零三分。愛你，愛你。</br> 兩點零四分。問你，再問你，你在哪里？</br> 兩點零五分。很餓，很怕，擔心你，擔心你。</br> 兩點零六分。再打電話，沒人接，鈴響八次。</br> 兩點零七分。算算自己喝了多少白開水。十一杯。</br> 兩點零八分。胃開始痛，頭發昏，還好，就是感覺越來越冷。手握熱開水杯子，好點。</br> 兩點零九分。鴕鴕，你在哪里？放聲大叫了：鴕鴕，你在哪里？</br> 兩點十分。燒開水，因為開水喝完了。</br> 兩點十一分。去向吉他王借錢，想去找你，吉他王也不在。</br> 兩點十二分。打開窗戶，頻頻望馬路，盼望你就在眼前。</br> 兩點十三分。有一種想大哭的沖動。</br> 兩點十五分。擔心你的一切，不管你怎樣，只要你沒出事，沒生病，什么都好。</br> 兩點十八分。另一杯好白好白好白的白開水。</br> 兩點二十分。打電話給方克梅。不在。</br> 兩點三十五分——</br> 你終于打電話來了，什么？你家電話壞了！但是你平安，你沒事，你很好，哦，謝謝你，謝謝你，鴕鴕。謝謝你和上帝。</br> 這天，當他們終于在小屋里見面了，鴕鴕看到了那時間記錄，氣得直跺腳，指著他的鼻子罵：</br> “天下有你這種傻瓜，餓了好幾頓不吃東西，只為了我家電話壞了！你真笨！你真傻！你真要氣死我！有我一個人鬧胃病不夠，你也要加入，是不是？”</br> 他凝視她，傻傻地笑著，傻傻地看著她那兩片說話好快好快的嘴唇，然后，他就傻傻地接了一句：</br> “你老了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變得很嚕蘇！”</br> 她揚起眉毛，瞪大眼睛狠狠地甩了甩頭：</br> “不用等我老，我現在就很嚕蘇！我還要罵呢，我還要說呢，你身上沒錢，為什么不告訴我？昨天就沒吃飯，為什么不告訴我？還去幫我買那把見鬼的梳子，我告訴你，那不過是一把梳子，我已經有好多好多把梳子了……”</br> 罵著罵著，她的眼圈紅了，她的聲音啞了，于是，他飛快地用唇堵住她的唇。而她卻在他又靈魂都飛上了天的當兒，悄悄地把身上僅有的三百多元全塞進他的夾克口袋里。</br> 這樣的生活，這樣的點點滴滴，窮也罷，苦也罷，什么都是甜蜜的，什么都是喜悅的。自從那個海洋學院的陰影去掉以后，韓青幾乎不敢再向上帝茍求什么了。只要鴕鴕的心里，僅容他一個！這就是最美好的了，這就是最幸福的了。那時，鴕鴕正在修法文，她教了他第一句法文：</br> “開門打老鼠。”</br> “開門打老鼠？”他稀奇地，“這是法文？法國人真怪，開了門打老鼠，老鼠不是都跑掉了？應該關著門打老鼠，我有經驗，關著門打老鼠，它就逃不掉了！”</br> 鴕鴕笑彎了腰，用法文再發了一次音。</br> “開門打老鼠——意思就是，你好嗎？”</br> “嗯，”他哼著，“不知道另外三個字法文怎么念？”</br> “什么另外三個字？”</br> “我愛你。”</br> 鴕鴕紅了臉。她的臉紅讓他如此心動，如此感動，如此震動。他常在她的臉紅、害羞，和他偶爾舉動過于“熱情”的時候，就急急退縮的舉動中，去發現她的純潔。純潔，這是好簡單的兩個字，可是，他深知，在這一代的大學生里，能維持這份“純潔”的，已經越來越少了。而她，她還是交過好幾個男朋友的！于是，他更珍惜她，他更尊重她，他更愛她。</br> “你心里只有這三個字嗎？”她瞪著眼睛問。</br> “是啊！這是人生最重要的三個字，難道老師沒有教過你？”</br> “說實話，”鴕鴕笑著，“是教過的！”</br> “怎么說？怎么說？”他追問著。</br> “糾旦。”她用法文發音。</br> “煮蛋？”他問。</br> 她大笑，敲他的頭，敲他的肩敲他的身子。她笑得那么開心，他就也開心了。以她的歡笑為歡笑，以她的傷心為傷心，老天！他已經沒有自我了。他也不要那個自我了，愛的意義是把自我奉獻給她，讓她盡情地歡笑。</br> “你知道嗎？韓青。”她望著窗玻璃外的一角天空，突然眼光迷濛地、向往地、做夢似的說，“我一生有兩個愿望。”</br> “是什么？”他問。</br> “第一個愿望，我將來一定要去巴黎，我覺得世界上最羅曼蒂克的城市就是巴黎了。我一定要去！去看凱旋門，香榭大道，然后，坐在路邊的咖啡篷下喝咖啡。”</br> “好！”他握緊她的手，鄭重地許諾，“這事交給我辦，我一定帶你去巴黎。去看凱旋門，在香榭大道散步，去咖啡篷下喝咖啡。”</br> “別忘了，”她叮囑，“還有盧浮宮，還有凡爾賽，還有那著名的拉丁區！”</br> “是！”他堅決地應著，豪爽極了，“盧浮宮，凡爾賽，拉丁區……我們只好在那兒住上一段時間，慢慢地游覽，慢慢地欣賞。因為，你要去的地方實在太多了。”</br> “對。”她點頭，“我們不能走馬看花。要深入地去接觸巴黎，唉！”她嘆氣，“那一定是個美透美透的城市，才會出那么多詩人、藝術家，和文學家！”</br> “這個愿望你就交給我吧！”他斬釘斷鐵地允諾著，“你另外一個愿望是什么呢？”</br> “哦！”她笑了，有點羞澀，“我想寫一本書。”</br> “寫一本書？”他驚奇地看她，“我從不知道，你想當一個作家。”</br> “并不是當作家，只是寫一本書。”她臉頰紅紅的。</br> “寫什么呢？”他問。</br> “寫——木棉花吧！”</br> “木棉花？”他不解地，“為什么是木棉花？”</br> “這只是一種象征。”她困難地解釋，“每次，我看到木棉樹開花就很感動，木棉樹又高又挺，它先開花后長葉子，和別的植物都不一樣。那些花紅極了，鮮極了，艷極了，盛開在又高又粗的枯枝上，顯得特別孤高，特別雅致，特別高不可攀。而又特別——有生命力。”</br> “有生命力？”他問，試著走入她的境界。</br> “是啊！人們很容易看到一顆種子發芽，就聯想到生命力，看到小生命的誕生，就聯想到生命力……我呢，我看到木棉花，就聯想到生命力。那種火焰似的紅，綻開在光禿的、雄偉的樹枝上。哦……”她深吸口氣，“我說不出來，總之，它讓我感動，讓我好感動好感動！因為它不是柔弱的花，因為它不是小草花，因為它不屬于盆景，因為它孤高，傲世，而與眾不同！我欣賞它！我就是那么那么欣賞它！”</br> “好。”他盯著她看，“我同意。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就是木棉花。可是，這本書里你要寫些什么呢？”</br> 她羞澀地笑著，年輕的面龐上是一片天真與無邪。</br> “說真的，不知道。等過些年，讓我把人生體會得更深刻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真正要寫什么。”她坦白地說，“我想，寫生命吧！生命中的愛力，生命中的傲氣，生命中的孤獨……”</br> “孤獨嗎？”他打斷她。</br> “是啊，木棉花是很孤獨的，它高高在上，沒有別的花朵可以和它并駕齊驅，它是很孤獨的。生命本身，有時候也是很孤獨的！”</br> 他深深地看著她，深深地，深深地。</br> “鴕鴕，”他沉聲說，“我也曾經體會過生命的孤獨，不只孤獨，還有無奈。可是，你來了，生命再也不孤獨，只有——幸福。如果兩個人彼此擁有的話，生命絕不孤獨，只有幸福，只有幸福，只有幸福。”</br> 他強調著“幸福”，因為它正充塞在他整個胸懷里，拿起一支筆來，他說：</br> “讓我寫給你看，什么叫幸福！”</br> 于是，他飛快地寫著：</br> 你來了，我有了一切，</br> 我來了，你有了一切，</br> 一切的一切就是你我。</br> 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br> 我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br> 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倆的一切。</br> 她看著，讀著。抬頭看他，她喜悅地抱住他，跳著，轉著，開心地嚷著：</br> “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倆的一切！我倆的巴黎！我倆的木棉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