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br> 那天假若不是星期天。</br> 那天假若不是晴朗的好天氣。</br> 那天假若不是衛(wèi)仰賢在高雄開會，沒有回家。</br> 那天假若不是一群喜悅的小鳥，在衛(wèi)家姐妹的窗前吱吱喳喳地喧鬧，把那對小姐妹吵醒。</br> 甚至，那天假若不是春天，那種溫柔的、寧靜的、熏人欲醉的春天，連微風(fēng)都帶點(diǎn)兒酒意的春天，使人在房子里待不住的春天。綠樹陽光原野白云都在對人呼喚的春天……那么，整個衛(wèi)家的歷史都要改寫了。</br> 可是，偏偏就有命定的這樣一個早晨；春風(fēng)和煦，陽光明媚，綠樹成蔭，云淡淡，風(fēng)微微，鳥聲啾啾，蝶影翩翩……沒有絲毫預(yù)兆，只是一個美好的、春天的早晨……事情竟然發(fā)生了。</br> 許多年許多年以后，蘭婷還常常從夢中驚醒，愕然地望著一窗陽光發(fā)愣，愕然地記起那個早晨。</br> “媽媽，媽媽，”八歲的嫣然光著腳丫，穿著件粉紅色的小睡袍，懷中緊抱著她的小狗熊，一直奔跑著沖進(jìn)蘭婷的房間，直跑到床前，軟軟的頭發(fā)拂在臉龐上，亂亂的，甜甜的。“媽媽，媽媽，”她嚷著，喜歡重復(fù)“媽媽”兩個字，故意表示她的嬌柔，表示她是個“小”女娃兒。“巧眉，巧眉，巧眉……”她又來了，故意重復(fù)“巧眉”，來表示她是姐姐，她是個驕傲的、有保護(hù)感的“大”姐姐。“巧眉不肯睡啦！巧眉醒啦！巧眉說你答應(yīng)帶她去公園看猴子……”</br> 蘭婷倦倦地伸著懶腰，在慵散之中，充滿了溫馨的幸福感。這幸福感像一層暖洋洋的海浪，把她輕輕擁著，包圍著，激蕩著。她一把抓住嫣然，把頭往孩子胸前揉去，手指順勢拂搔著孩子的腰間：</br> “巧眉，巧眉，噢，是巧眉要去公園，”她逗弄著嫣然。“好，媽媽帶巧眉去公園，不帶嫣然去，嫣然和秀荷看家，等爸爸出差回來，好不好？”</br> “媽媽——呀！”嫣然拉長了童稚的聲音，不依地嚷著，接著，就被蘭婷呵弄得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清脆，天真，一串接著一串，像風(fēng)鈴的撞擊，柔美如歌。“媽媽——呀，”她邊笑邊說，認(rèn)真地。“嫣然不去，巧眉怎辦？巧眉怎辦？”</br> “巧眉有媽媽呀！”蘭婷說，笑著，喜歡嫣然急切中用的省略字。她總說“巧眉怎辦？”而不說“巧眉怎么辦？”。</br> “不行不行不行的呀，巧眉要我！”嫣然堅(jiān)決而肯定地說。“巧眉會怕！”</br> “怕什么？”</br> “怕猴子哇！巧眉什么都怕，在學(xué)校里，她連兔子都怕呢！她不敢摸小白兔，怕兔子咬她！”</br> “是嗎？”蘭婷溫柔地問著，從眼角，她注意到她那另一個女兒——六歲的巧眉，穿了件白紗的睡衣，像個踩著云霧飄然而來的小仙女。她踮著腳尖，輕輕悄悄地走來，白晳柔嫩的臉龐上，漾著迷人的微笑。唉！蘭婷心中的贊美是一首詩。嫣然是支歌，巧眉是首詩，而她腹中還有個新的生命在剛剛孕育，那該是個小壯丁了。她和仰賢祈盼已久的男孩了吧！女孩子都是詩和歌，男孩子才是一本巨著……噢噢，新時代的新女性，怎能也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呢？她搖搖頭，搖掉那微微泛上心頭的犯罪感，專注地去看她的小女兒，巧眉。巧眉的臉蛋紅撲撲的，眼光澄澈清亮，大雙眼皮完全遺傳自父親，長睫毛自然卷，雙眸如水，翦水雙瞳。古人真懂得形容眼睛，再沒有更合適的字了。巧眉的眼睛是水汪汪的，從嬰兒時代就是水汪汪的。</br> “媽咪，”巧眉嬌聲呼喚著。“我們?nèi)ス珗@嗎？”</br> “我們?nèi)ィ碧m婷笑著。“嫣然看家。”</br> 巧眉眼光頓時暗淡了，她伸手握牢了嫣然的手。</br> “姐姐不去，巧眉怎辦？”她天真地?fù)P著睫毛，口氣竟然和嫣然如出一轍。</br> 蘭婷大樂。一把就抱住了兩個女兒，把那兩顆溫柔而女性的小腦袋都緊擁在胸前。她喜歡兩個孩子發(fā)際的幽香，喜歡那小手臂的環(huán)繞，喜歡那童稚的聲音，喜歡那嫵媚的依偎，喜歡那由心底漾出的母性的滿足，喜歡那新生命在自己體內(nèi)的悸動……哦，喜歡，那一刻，她喜歡整個世界，整個宇宙，整個生命！</br> “噢，孩子們！”她喊著，“我們都先起床，換衣服，然后去公園！”</br> 一小時后，她們母女三個在公園看猴子，喂松鼠，捉蝴蝶。兩個孩子又跑又跳又叫又笑。蘭婷始終記得那個早上姐妹兩個的打扮，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白紗洋裝，腰上系著粉紅緞帶，背后打上大蝴蝶結(jié)。裙擺短短的，白襪子，粉紅色小鞋子。長發(fā)都披在腦后，只是，在耳朵上方各扎了兩束小發(fā)綹，也系著粉紅色鍛帶。</br> 兩個孩子是引人注目的。漂亮的孩子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她們嬌小玲瓏，快樂天真，再加上那份與生俱來的純純的、雅雅的、柔柔的感覺。她們真迷人呵！是全世界的珍寶都無法取代的東西。當(dāng)兩個孩子迷上滑滑梯和樹蔭下那大秋千的時候，蘭婷在一棵合抱的大榕樹下坐下來，靠在樹干上，她聽著姐妹倆的笑聲，叫著，心里在模糊地沉思著生命的奧秘與玄奇。</br> 嫣然出世的時候，蘭婷和仰賢都希望生個男孩子。女孩子使他們有些失望，但是，初為父母的感覺很快就把那層失望趕跑了。當(dāng)嫣然被護(hù)士抱來的時候，那孩子抿著嘴，吮著自己的嘴唇，唇角漾著兩個小渦兒。仰賢竟然堅(jiān)持孩子對他“嫣然一笑”。蘭婷無法嘲笑仰賢對女兒的“迷戀”和“自作多情”，但，她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嫣然”，使人人都知道，這孩子出世就會笑。</br> 嫣然兩歲，巧眉出世，又是個女孩！蘭婷不能掩飾自己的失望，孩子出世兩個月，名字都沒定。嫣然那時正牙牙學(xué)語，對巧眉最感興趣，她常搖搖擺擺地走到搖籃邊，輕手輕腳地去觸摸妹妹，愛憐之情，已充溢在眼神和眉端。她搖著搖籃，用發(fā)音不正的兒語叫：</br> “小……小……妹……妹……”</br> 居然喊成了：</br> “巧……巧……眉……眉……”</br> 巧眉，巧眉，后來，全家學(xué)著嫣然喊嬰兒“巧眉”，巧眉的名字就這樣定了。等孩子再大了些，嫣然嫵媚溫柔，巧眉眉目如畫，大家都說兩個女孩的名字取得好，很女性，也很脫俗。卻怎么也沒料到，她們的名字是這樣來的。蘭婷每次聽到親友們說：“取名字也是學(xué)問，瞧人家衛(wèi)仰賢夫婦，給兩個女兒取名叫嫣然和巧眉，聽著好聽，寫來好看，跟孩子的長相又符合，就知道人家是有學(xué)問的！”</br> 蘭婷總會啞然失笑。有學(xué)問！真有學(xué)問！兩歲的嫣然已經(jīng)有學(xué)問了，給妹妹取名叫巧眉。不知將來會不會再給弟弟取個名字？弟弟？她深思地靠在樹上，用全身心去體會體內(nèi)的小生命；弟弟，她能斷定是男孩嗎？如果再生個女孩呢？女孩？她抬頭迷惑地看著那姐妹二人，巧眉的頭發(fā)散了，發(fā)結(jié)掉了，嫣然正抱著妹妹的頭，用心地給妹妹扎頭發(fā)呢！哎，如果再生個女兒，像嫣然和巧眉這樣可愛的女兒，多生一兩個也無妨！哦，她又趕快搖頭，你不可能有比嫣然和巧眉更可愛的女兒了！她們兩個，已經(jīng)是全世界最可愛、最最可愛的了！所以，你必須生個兒子！那個早晨，她靠在樹干上，注視著兩個嬉戲的女兒，剩下的心力，就全用來渴望著那將來臨的“兒子”上。</br> 嫣然把巧眉的頭發(fā)扎好了，扎得自己渾身大汗，扎了一個歪歪的“蜻蜓結(jié)”。媽媽扎的結(jié)肥肥的像蝴蝶叫蝴蝶結(jié)，她扎的這個瘦瘦的只好叫“蜻蜓結(jié)”。她拍拍巧眉的肩，愛憐地說：</br> “好啦！”</br> 巧眉摸摸頭發(fā)，笑了，一對水盈盈的眼睛迎著陽光閃亮，閃亮出無數(shù)的光彩。她跑開，到了秋千架下面，她抓著繩子，不敢爬上秋千，她對姐姐害羞地笑。不說什么，嫣然和巧眉之間自有心靈的語言。嫣然走過去，把巧眉扶上秋千。</br> “你抓好繩子，我來推你！”嫣然說，“你不能什么都怕！同學(xué)會笑你。”</br> 巧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秋千上，雙手緊抓著繩子。</br> “姐姐，”巧眉細(xì)聲細(xì)氣地說，“我們?nèi)セ荩貌缓茫俊?lt;/br> “不好，不好。”嫣然搖頭，笑著喊，“抓牢了！”</br> 嫣然推起秋千，秋千蕩了起來。</br> 巧眉的長發(fā)在空中飄著，她開始笑了，又笑又叫：</br> “好好玩啊！好好玩啊！高一點(diǎn)！高一點(diǎn)！再高一點(diǎn)！再高一點(diǎn)！”</br> 嫣然拼命推送著秋千，和妹妹一起笑著。她奔來奔去地推秋千，長頭發(fā)飛舞，裙子飛舞，笑聲如銀鈴抖落。巧眉興奮極了，快樂極了，高踞在秋千上，她隨著那飄蕩的弧度驚叫，驚笑，驚喊，驚喚。她的發(fā)結(jié)又散了，長發(fā)也飛舞著，裙子也飛舞著，笑聲也如銀鈴抖落。</br> “高一點(diǎn)！高一點(diǎn)！再高一點(diǎn)！”</br> 秋千越蕩越高，越蕩越高，越蕩越高……</br> 蘭婷忽然從她那“新生命”的沉思中驚醒過來，似乎有什么第六感的東西刺痛了她某根神經(jīng)，她抬頭驚望，只看到那飛蕩上天的秋千，她急呼著：</br> “巧眉！小心！太高了！嫣然……”</br> 她的話沒喊完，聲音就凍結(jié)了。她眼光直直地瞪視著前面，只看到巧眉那小小的身子，不知怎么滑落了秋千，從高高的空中，重重地往下墜落……她跳了起來，狂呼著：</br> “巧眉！”</br> 巧眉飛離秋千，摔落在地，似乎只是幾秒鐘間的事，蘭婷的世界，卻像在剎那間完全靜止。她本能地奔過去，聽到許多人在驚叫，在紛紛跑來，而這些跑來的人之中，有個最小的身影，以最快的速度，箭似的撲向巧眉……嘴里發(fā)出近乎絕望的悲切的歉疚的瘋狂的呼喚聲：</br> “巧眉！巧眉！巧——眉——”</br> 那是嫣然。</br> 嫣然發(fā)瘋般沖上去，發(fā)瘋般抱起妹妹的頭，發(fā)瘋般俯身去親吻巧眉的面頰，發(fā)瘋般哭喊尖叫：</br> “巧眉！巧眉！媽媽哇！媽媽！媽媽……”</br> 蘭婷沖過去，一眼看到的，是巧眉后腦涌出來的鮮血，染紅了嫣然雪白的裙子，而巧眉的臉龐，和嫣然一樣，都像張白紙。</br> 蘭婷的腿一軟，不聲不響地暈倒過去。</br> 這就是那個春天早上發(fā)生的事。</br> 這只是一件小意外，巧眉在送醫(yī)院以后，治好了傷口，治好了小腿的骨折，她繼續(xù)活下去，繼續(xù)長大，只是，自從那天起，她的腦神經(jīng)受傷，影響了她的視神經(jīng)，她從此失明。她仍然有對漂亮的大眼睛，雙眸如水，翦水雙瞳……她卻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br> 蘭婷在那個震驚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兒子，她流產(chǎn)了，是個男孩，而且，醫(yī)生宣布她再也不能生育。</br>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時間不再嫣然，她幾乎不會笑，不知道什么東西叫“笑”，她只是緊握著妹妹的手，呆坐在病床前面，誰也拉不開她，勸不走她。當(dāng)巧眉身體完全復(fù)元，當(dāng)巧眉又會說又會笑了，嫣然還是不會笑。</br> 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br> 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都盡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會笑的時候，她的笑容里總帶著點(diǎn)憂愁，帶著點(diǎn)無奈，帶著點(diǎn)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終于又會笑了。</br> 衛(wèi)家和許多家庭一樣，有他們的幸與不幸。</br> 衛(wèi)家和許多家庭一樣，帶著他們的幸與不幸，度過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