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br> 五月二十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天氣已經很熱,臺灣的夏天比什么地方都來得早,嫣然早上上班的時候,注意到花園里的一棵石榴花,已經燦然怒放了。陽光很好,把石榴花照成了一樹火般的紅。</br> 照例到辦公室上班,嫣然今天有些心神恍惚。昨晚母親又去看過巧眉,回來之后只是搖頭嘆氣,不用追問,嫣然也知道巧眉不好,凌康也不好。因為凌康的好與不好,都牽系在巧眉的好與不好上。怎么辦呢?人生就有許多打不開的結,就有許多無可奈何,兩個相愛的人結為夫婦,該是歡樂的開始,怎會變成歡樂的結束?難道婚姻真是愛情的墳墓?所以,嫣然不敢結婚,雖然安騁遠旁敲側擊到正式提出,嫣然只是逃避,巧眉的例子使她觸目驚心,使她煩惱、牽掛、擔憂,而無法幫忙。</br> 到了辦公廳,方潔心只是沖著她笑,笑得又神秘又曖昧,有什么好笑?方潔心倒是個樂觀的女孩,成天愛笑,心無城府,這樣的女孩有福了。嫣然往柜臺里一坐,才發現桌上有一瓶翁百合,插得好好的一瓶翁百合,而且是極稀有的橙色的!她心中一跳,拂開百合,果然,有張卡片落下來,她拿起卡片,是張有銀邊和銀色暗紋花的紙,雅致無比,上面寫著:</br> 別忘記這個日子,五月二十日!</br> 三百六十五個歡樂,三百六十五個愛,</br> 一年里有多少故事,多少悲歡,</br> 加起來仍然等于一句:我愛你!</br> 這個日子當然值得紀念,是嗎?</br> 這個日子可否得到答案?是的!</br> 我聽到你說是的是的是的是的,</br> 讓我們把過去三百六十五個日子,</br> 變成未來百年相聚的基石!</br> 嫣然抬起頭來,發現方潔心在笑,罩得住在笑,新來的李小姐在笑,管理處的張處長在笑……老天,她猜,全辦公廳,全圖書館都看過這張卡片了。安公子啊安公子,你永遠不管別人會不會尷尬嗎?她想著,臉漲得紅紅的,假裝若無其事,她整理著借書卡,整理著圖書目錄,整理著書籍損耗單,整理著會員資料卡……整理許多她不需要整理的東西,以掩飾她的羞澀。但是,在這羞澀的底層,她心頭卻醞釀著某種甜蜜,某種滿足,某種喜悅,某種酸楚的溫柔——加起來仍然等于一句,她愛他!那個安公子,那曾讓她笑,曾讓她哭,曾引起姐妹間的軒然大波……她的手指停止翻弄借書卡,她又想起巧眉。想起琴房里的一幕,巧眉緊偎在安公子懷中,她閉著雙目而淚流滿面。嫣然心臟一緊,本能地甩甩頭,不,今天不能想到這個,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今天絕對不想這個!今天,五月二十日,相識一周年,今天,生活里不能有巧眉。</br> 快下班了,她低著頭在填一張借書卡。</br> “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柜臺前呼叫著,“借書出去可以嗎?我可受不了在圖書館里看書!”</br> 她抬起頭來,安騁遠咧著嘴在對她笑。她心里暖烘烘的,眼里濕漉漉的。這就是他第一次來時說的話!她故意板著臉,故意裝著不認識他,故意問:</br> “你要借什么書?”</br> “借一本很復雜很難讀的書——書名叫衛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馬上借出去嗎?”</br> “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經。“我記得,這本書你常常借,怎么還沒看夠?”</br> “永遠看不夠。偏偏這本書只有貴圖書館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圖書館,我正預備,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本書偷回家去藏起來……”</br> “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來,注意到方潔心、李小姐等都豎著耳朵在聽,而且個個在笑。不能和安公子亂蓋了,這家伙口沒遮攔,想什么說什么,再說下去,不知道會說出什么話來。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地說,“好了,好了,走吧!”</br> 走出圖書館,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說:</br> “我對你這輛車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時候,我認為它頂多三個月就會報銷,沒想到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這么久!”</br> 安公子不說話,還沒發動車子,就把她擁在懷中,給了她一個熱烈的吻。她推開他,面紅耳赤地說:</br> “你怎么搞的嘛?大街上也不安分!那么多人看!”</br> 安公子發動了車子,一面開車,一面說:</br> “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么地方?你太介意別人對你的看法!你們姐妹都一樣,好像活著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要求合乎禮節,合乎教養,合乎別人的要求。于是,你們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br> 嫣然瞪著街道出神。是的,這就是巧眉不快樂的原因,做一個好媳婦,做一個好妻子……她說她有兩個自我,一個好的自我,一個壞的自我。而今……她一個自我都沒有了,遷就別人,符合別人的要求。她成了一個空殼,比空殼還糟糕,空殼可以沒思想沒感情,她卻不能沒思想沒感情。她咬著嘴唇,沉思不語。</br> “怎么了?”安公子看她。“想什么?生氣了?今天不許生氣!今天是紀念日!”</br> 唉!每天都是紀念日!她笑了,回過神來,看著安公子,他對著她笑,眼睛里柔情萬縷。</br> “我們去哪兒?”她問。</br> “我正要問你!”他回答。“每次都是我決定去哪里,今天由你決定!要怎么慶祝?到什么地方去吃飯?或者去跳舞,或者去海邊賞月?或者到深山里去?或者去你家坐一個晚上……什么都由你,你說怎么過,就怎么過!”</br> 她挑起眉毛,深思著。</br> “全由我決定嗎?”她問。“我怎么說就怎么樣嗎?你完全沒有異議嗎?”</br> “是的。”他爽朗地說。“今晚我是你的奴隸,女王怎么吩咐,小奴隸就怎么做!”</br> “那么,我說——”她想也沒想,沖口而出,“我們去接巧眉和凌康出來,四個人去吃一頓,聚一聚!”</br> “吱”的一聲,小坦克在街邊急煞車。</br> 安公子回頭瞪著嫣然。</br> “你真想這樣做?”他問,眼神里明寫著困惑。“我以為……今晚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br> “我真想這樣做。”嫣然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實上,在圖書館里的時候,她曾經連想都不愿去想巧眉,現在,卻覺得迫不及待地要見她!她忽然強烈地懷念起過去,懷念起四個人在一起唱“吭吭咔咔”,和大談“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日子。“聘遠,”她凝眸問,“你有多久沒見到巧眉和凌康了?”</br> “很久了。”安騁遠低聲答,巧眉的名字仍然勾起他心底的創痛。“我想……”他哼著。“我們還是兩個人單獨過比較好……”</br> “怎么?”嫣然尖銳起來。“你還是怕見巧眉嗎?”</br> “嫣然!”安騁遠低呼了一聲,點頭說,“好,我們去接他們!不過,總不能這樣闖了去吧!或者他們有事呢,總該先打個電話問一問。”</br> “你開到路邊電話亭停一下,”嫣然說,“我打電話去問!”安騁遠不再提任何意見,車子往前開去。在路邊的第一個電話亭停了下來,嫣然下車去打電話,安騁遠有些心神不定地坐在車內,心想,今晚是完蛋了!他本想在今天晚上,逼嫣然答應婚期。而現在,加入了凌康和巧眉,還能談什么?他不懂嫣然為什么要約巧眉和凌康,難道,事到如今,她還要證實一些什么!他不安地蹙眉,不安地用手摸著方向盤,不安地等待……嫣然說了很久的電話,可能凌康夫婦也不想出來,本來嘛,人家還在新婚燕爾的階段,誰要和你們共度良宵!</br> 嫣然打完電話回來了,坐進車子,她簡單地說:</br> “好,他們在大廈門口等我們,去吧!”</br> 怎么?他們竟沒有拒絕?安騁遠無可奈何地往仁愛路開去,一面問:</br> “你的計劃是怎樣呢?”</br> “去法國餐廳吃牛排,然后去海邊賞月!”</br> “嫣然,”他小心翼翼地問,“巧眉能去法國餐廳嗎?能用刀叉嗎?能去海邊嗎?能賞月嗎?”</br> “哦,她能!”嫣然肯定地點頭。“她必須能夠!否則,她就成了凌家那棟大廈公寓的囚犯!走出那監牢的第一步,是適應正常人的生活!”</br> 騁遠深深地看了嫣然一眼。她用了兩個很刺心的名詞:“囚犯”和“監牢”。他不知道這兩個名詞的意義,直覺地感到,巧眉和凌康可能不大對勁。這里面有問題,他不敢問,自從發生巧眉的事件后,他就再也不敢問有關巧眉的任何問題了。</br> 當他們接了凌康和巧眉,當他們終于坐在法國餐廳里的燭光下,當騁遠不可避免地再見到巧眉,他終于明白嫣然的意思了。巧眉坐在那兒,燭光映在她的臉上,她蒼白得像半透明的,瘦削的下巴,空洞的眼神,勉強的微笑,驚怯的表情……她本來就有些虛飄飄的,現在看來更不實在了,她憔悴得像個幽靈。他心悸得不敢去看她,轉眼看凌康,凌康也不見得好到哪兒去,瘦了,深沉了,會抽煙了,他總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br> 牛排送來了,四個人間仍舊很沉默,談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談話,天氣,工作,物價,時局。牛排來了,在每人面前冒著煙。嫣然看著凌康,穩定地說:</br> “凌康,你幫巧眉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巧眉,你右手是叉子,左手是刀子,你不必用刀子,因為凌康已經幫你切好了。你可以用左手扶著盤子,當心,盤子很燙。好了,拿起叉子,你可以吃了。多吃一點,在臺灣,沒有人死于營養不良癥!”</br> 巧眉吃了起來,騁遠驚奇地看嫣然。在這一瞬間,他覺得愛透了嫣然,恨不得再當眾吻她一次。也在這一瞬間,他知道嫣然為什么要把巧眉約出來了。她在想辦法救她,救這個已站在死亡邊緣的女孩。</br> 凌康的精神來了,神情迅速地變得充滿生氣與活力。他和嫣然交換了一個視線,完全領悟了嫣然的用心。他熄滅了煙蒂,幫巧眉切肉,拌生菜沙拉,遞叉子,鋪餐巾,送餐巾紙,一面做,他一面輕快地說:</br> “巧眉,這家餐廳氣氛很好,很歐洲味。你一定不懂什么叫歐洲味?歐洲是古典的、藝術味很濃的。這家餐廳也是,我們頂上有一盞花玻璃的吊燈,光線很弱。窗子上也是花玻璃,所謂花玻璃,就是彩色玻璃拼起來的,你可以想象那樣子,是嗎?我知道你還有顏色的記憶。我們桌子上,鋪著紅白格子的桌布,你摸摸看……”他握住她的手,去撫摸桌布。</br> “是麻布的。”巧眉低語,臉上已漾起一絲紅暈來了。聲音里微微帶著顫音,興奮而好奇的顫音。</br> “對,是麻布的!”凌康說,“我們桌上還有個杯子,里面點著一支蠟燭。還有個小小的銀花瓶,里面插著一朵紅玫瑰。”他把玫瑰遞到她面前去,讓她用手摸那瓶子。“這瓶子有長長的頸項,有一個弧度很好的柄,像一個茶壺一樣,是不是?”</br> “是。”巧眉說,嗅著那玫瑰。“我聞到玫瑰的香味了。”她輕觸那花瓣。“好嫩好嬌的花瓣啊!”放下花瓶,凌康把叉子塞進她手中,她又開始吃起來,一面吃,一面問,“這是很高級的餐廳嗎?”</br> “是的。”嫣然搶著回答,“是第一流的!它們的大蒜面包很有名,你非吃一點不可,凌康,你幫她涂奶油。巧眉,你不必擔心有人注意你,這家餐廳講究氣氛,光線很暗,我們坐在一個角落上,誰也看不到你。也沒有人來看你。這兒有幾樣名菜,今天我們吃牛排,下次,可以讓凌康帶你來吃法國田螺。那是一種有殼的、像貝殼一樣的食物,非常好吃!”</br> 巧眉吃著脆脆的烤面包,吃著香香的牛排,吃著新鮮的生菜沙拉……她眉端的輕愁漸漸隱去,臉上的落寞跟著變淡,面頰上居然也浮上了紅暈……安騁遠驚奇地看著,內心深處,漲滿了一種嶄新的感動。不甘寂寞地,他對侍者低語,于是,侍者拿來了一瓶法國紅酒,注滿了每個人面前的酒杯,安騁遠舉著杯子,正色說:</br> “凌康,巧眉,你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br> “什么日子?”凌康不解地問,“你的生日?”</br> “今天是我和嫣然認識一周年紀念日,”安騁遠說,“記得我們四個人第一次見面,曾經喝掉整瓶紅酒嗎?那天——”他回憶。“也是紀念日,第五十四個紀念日!今天已經是第三百六十五個紀念日了!來,讓我們為這個紀念日干一杯吧!”</br> 大家都舉杯,巧眉也舉杯,大家都喝了酒。酒一下肚,安公子的本性就全回來了,他握著杯子,興致越來越高亢,心情越來越激動。</br> “凌康,巧眉!”他熱烈地說,“今晚,你們根本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是嫣然堅持要請你們出來的!我本來很懊惱,我希望和嫣然過一個安靜的晚上!可是,現在,我覺得,再也沒有比我們四個人重聚更開心的事了!凌康,我知道,我們都有心病,自從去年冬天那個下雨的晚上開始……”</br> “咳!”嫣然咳嗽了。阻止地喊,“聘遠!”</br> “別阻止我!讓我說出來。”安騁遠喝了一大口酒,激動地說,“這件事憋在我們四個人心里,使我們大家都尷尬,大家都忌諱,大家都別扭。現在,事過境遷,本來不該提了,但是,不說穿了,我們四個還是要繼續別扭下去。所以,我說了,那晚的事情,只證明了一件事:證明人性很貪婪很脆弱,證明我們都是些平凡的人,會發生一些平凡的事……唔,”他再喝口酒。“糟糕!”他說,“嫣然,我怎么有些辭不達意,你幫我說下去,好嗎?”</br> 混蛋!嫣然心里在暗罵。誰要你發表演說?她有些氣,有些懊惱,但是,她啜了口酒,漲紅了臉,卻很坦然地說了出來:</br> “證明我有個人見人愛的妹妹。凌康,證明你有個人見人愛的太太!這對你是種恭維,對不對?再有嗎?……”她沉吟片刻。“證明我有個很糟糕的男朋友……”</br>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安公子拿了一塊面包,及時喂進了她嘴里,硬塞住了那句話。凌康再也熬不住,他笑了起來,對安騁遠舉起了杯子:</br> “安公子!”他誠摯地說,“我真的沒有辦法跟你生氣!我一直想揍你,可是又一直有一百個理由原諒你!好了!什么都別說了,今晚,我們把以前的老賬一筆勾銷,大家都不許再有心病了!我提議,從今天開始,我們四個每星期一定要有一晚聚在一起!像那一陣,又彈又唱又樂的!安騁遠,你還記得你的和尚臉盆嗎?”</br> “不許說!”安騁遠叫著。給凌康杯里倒滿了酒,揮手讓侍者走開,他們不需要侍者。“喝酒吧!”他注視巧眉。“巧眉,你別呆坐著,如果你不干杯,我不會饒你!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無可奈何,你如果不振作起來,你如果繼續糟蹋生命,你對不起凌康,對不起嫣然,對不起你的父母!說真話,任何人都沒有資格糟蹋自己,因為他要為愛他的人活著,這是義務,不是權利!人可以放棄權利,不能不盡義務……糟糕,”他又回頭看嫣然。“嫣然,我是不是話太多了?”他呻吟起來,“上次,就是這句話闖的禍!”</br> “安公子!你多喝酒,少說話!”嫣然說,注視巧眉,在巧眉臉上看到了感激、感動、感情,和那久已消失的生命力。在這一瞬間,她對那天晚上的事,才能更深地體會出來。體會出騁遠當時的感覺,體會出巧眉當時的心情。那一個“擁抱”是人與人間至情至性的表現啊!她覺得自己的眼眶不爭氣地在發熱,她暗中握緊了安騁遠的手,心內有幾百種柔情,像蠶絲一般,全繞在安騁遠身上。凌康干了杯子,盯著安騁遠,他驚奇地說:</br> “你這家伙很怪異!”</br> “怎么?”</br> “你把我要說的話搶先說了!真氣人!嫣然,你想辦法堵住他的嘴,我怕他接下來會對巧眉說他有多愛她了……”</br> “我本來就很……”安騁遠接口。</br> 這次,是嫣然把面包塞進他嘴里,去堵住他了。</br> 凌康轉向了巧眉,他的手緊握著她的。</br> “巧眉,你聽到安公子的話了?這話也一直是我想對你說的!你知道你又瘦又弱又蒼白嗎?你知道你使每個愛你的人都很痛苦嗎?你知道你根本沒有權利讓我們大家痛苦嗎?你知道你必須從內心振作起來,你才會有救嗎?”他越說越激動了,越說越有力了,越說越強烈了。“你知道,你再這樣消沉下去,你會失去我們每一個人嗎?你知道要愛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是件多痛苦的事嗎?你知道我們在你身上,都已經盡了全力了嗎?你知道——”他深深吸氣,終于強而有力地說了出來。“我對你的愛——已經快要讓我死掉了嗎?你知道,你在自殺,而我在陪葬嗎?”</br> 巧眉緊閉上眼睛,強忍著淚水,然后,她毅然地一甩頭,把手中的一杯紅酒,一仰而盡。她另一只手,被凌康緊握著,放下了酒杯,她把這只手去蓋在凌康握她的手上,她就用雙手闔著凌康的手。仰著頭,她堅決地對桌上所有的人,鏗然有力地說:</br> “今天是紀念日!以前的巧眉死了!多愁善感的巧眉死了!我答應你們每一個人,新的巧眉從今日起重生!姐姐,凌康,安騁遠,你們每一個都是我的見證!但是,重生需要的不只是勇氣毅力決心,還有技術問題!你們要幫助我,做我的眼睛,做我的手!讓我能看能走能獨立!明天,我去報名,我要重回盲啞學校,去念書,去學習生活的能力!姐姐,你會幫我找到點字的文學著作,是嗎?第一件事,幫我找一本《唐詩三百首》!那么,當凌康再念‘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的時候,我最起碼該知道這個‘楚狂人’是姓楚還是姓李?我要走進他的生活,走進他的興趣,走進他的世界……”她提高了聲音,更有力地說,“我們以一年為期!今天是五月二十日,明年此日,我給你們一個全新的巧眉!”</br> “哇!”安騁遠眼眶紅了,又舉起杯子來。“為火鳥干一杯!”他自顧自地干了杯子。</br> “火鳥?”凌康喃喃地問。激動無比地握著巧眉,他滿臉都被興奮燒紅了,他的眼睛明亮閃爍如星辰。他的眼光盯著巧眉,眼里心里,都被巧眉占滿了。火鳥,他不知道什么是火鳥。但他看到,巧眉的臉孔那樣光彩地紅著,像朝霞,像“火鳥”。</br> “火鳥,”嫣然清楚地說,滿眼眶都是淚,滿胸懷都是激情,她不由自主地述說“火鳥”的故事,從安騁遠那兒聽來的故事。“相傳有一種鳥叫火鳥,它是永生不死的。但,它的生命只能維持五百年,到五百年的時候,它就把自己投身到烈火里燒成灰燼,這灰燼就變成一只重生的火鳥。”她啜了口酒,臉也紅了,紅得像酒。“火鳥,”她重復著,“不經過烈火燃燒,不經過燒成灰燼的苦楚,怎么能得到重生?”她舉杯。“為火鳥干一杯!”她也自顧自地干了杯子。</br> “哦!火鳥!”巧眉聽懂了,她被那嶄新的、醒覺的自我“燃燒”著,被凌康那火般的熱情“燃燒”著,被姐姐和安騁遠那強烈的鼓勵與愛“燃燒”著……她知道,她一定要經過這一關,投身到烈火中,燒成灰燼,再“死而復生”!她點頭,重重地點頭。從凌康那兒抽出手來,她找尋自己的酒杯,凌康把杯子遞到她手中,為她注滿,也為自己的杯子注滿,他和她碰杯,杯子的聲音“鏘”然而鳴,她說,“是的!為火鳥干一杯!”</br> 凌康凝視著她。</br> “燃燒吧!火鳥!”他說,“燃燒吧!我愿意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重生,再一起飛向永恒!”</br> 他們都干了杯子。</br> “好一句‘一起飛向永恒’!”安聘遠說,熱烈地握住嫣然的手。“我們也一起飛向永恒吧!”</br> 這一刻,天醉了,地醉了,夜醉了,人,當然醉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