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br> 深夜。</br> 楊羽裳穿著睡袍,盤膝坐在床上,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吉他。她輕輕地撥弄著琴弦,反復地奏著同一首曲調,奏完了,再重復,奏完了,再重復,她已經重復地彈奏了幾十遍了。她的眼光幽幽地注視著窗外,那棵大榕樹,像個朦朧的影子,聳立在夜色中。今夜無風,連樹梢都沒有顫動。聽不到風聲,聽不到鳥鳴,夜,寂靜而肅穆,只有她懷中的吉他,叮叮咚咚地敲碎了夜。敲碎了夜!</br> 是的,她敲著,撥著,彈著。她的眼光隨著吉他的聲響而變得深幽,變得嚴肅,變得迷茫。把頭微向后仰,她加重了手指的力量,琴聲陡地加大了。張開了嘴,她不由自主地跟著琴聲唱了起來:</br> 夜幕低張,</br> 海鷗飛翔,</br> 去去去向何方?</br> 回旋不已,</br> 低鳴輕唱,</br> 去去去向何方?</br> 我情如此,</br> 我夢如斯,</br> 去去去向何方?</br> 我情如此,</br> 我夢如斯,</br> 去去去向何方?</br> 歌聲停了,吉他也停了,她呆坐了幾分鐘,眼光定定地望著窗子。然后,她換了個曲調,重新撥弄著吉他,她唱:</br> 經過了千山萬水,</br> 經過了驚濤駭浪,</br> 海鷗不斷地追尋,</br> 海鷗不斷地希望,</br> 日月遷逝,春來暑往,</br> 海鷗仍然在找尋著它的方向!</br> 歌聲再度停了,她抱著吉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像個已經入定了的老僧。接著,她忽然拋掉了手里的吉他,一下子撲倒在床上,把頭深深地埋進枕頭里,她開始悲切地、沉痛地啜泣了起來。</br> 房門迅速地打開了,楊太太閃了進來。關好房門,她徑直走到女兒的床前。搖撼著她的肩膀,急急地說:</br>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br> “哦,媽媽,”楊羽裳的聲音從枕頭里壓抑地飄了出來。“我覺得我要死了。”</br> “胡說!”楊太太溫和地輕叱著,扳轉了楊羽裳的身子,楊羽裳仰躺了過來,她的頭發零亂,她的淚痕狼藉,但,她的眼睛卻清亮而有神。那樣大大地睜著,那樣無助地望著母親。</br> “真的,”她輕聲說,“我要死了。因為我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了。畫畫,唱歌,作詩,交朋友,旅行,甚至開玩笑,捉弄人……沒有一樣事情我感興趣的,我覺得我還不如死了。”</br> 楊太太凝視著女兒,她一向承認自己根本不了解這個孩子,不知道她的意愿,不知道她的思想,也不知道她的心理。可是,現在,面對著這張年輕的、悲哀的、可憐兮兮的面龐,她忽然覺得自己那么了解她,了解得幾乎可以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去。</br> “羽裳,”她低聲說,在女兒的床沿上坐了下來。“你和歐世澈在一起不開心嗎?”</br> “不是歐世澈,與歐世澈毫無關系!”羽裳有些暴躁地說,“他已經用盡方法來討我的歡心了。”</br> “那么,”楊太太慢吞吞地說,“是為了俞慕槐了?對嗎?這就是你的病根了。”</br> 楊羽裳靜靜地仰躺著,靜靜地望著她的母親。她并沒有因為母親吐出“俞慕槐”這三個字而驚奇,也沒有發怒,她安靜得出奇,安靜得不像往日的羽裳了。</br> “是的,俞慕槐。”她承認地說,“我想不出用什么方法可以殺掉他!”</br> “你那樣恨他嗎?”楊太太問。</br> “是的,我恨透了他,恨不得殺了他!”</br> “因為他沒有像歐世澈那樣來討你歡心嗎?因為他沒有像一般男孩子那樣臣服在你腳下嗎?因為他沒有像個小羊般忍受你的捉弄嗎?還是因為——他和你一樣倔強,一樣任性,一樣自負。你拿他竟無可奈何?”</br> “哦,媽媽!”楊羽裳驚喊,“你以為我稀罕他的感情?你以為我愛上了他?”</br> “你不是嗎?”楊太太清晰地反問,目光深深地盯著女兒。“羽裳,”她嘆息地說,“媽媽或者不是個好媽媽,媽媽或者不能深入地了解你,幫助你,使你快樂。但是,媽媽畢竟比你多活了這么多年,多了這么多經驗,我想,我了解愛情!羽裳,媽媽也是過來人哪!”</br> 楊羽裳瞪大了眼睛,注視著母親。</br> “我雖然不太明白你和俞慕槐之間,是怎么一筆賬,”楊太太繼續說,“但是,以我所看到的,和所知道的事來論,都是你不好,羽裳。你欺侮他,你戲弄他,你忽略了他是個大男人,男人有男性的驕傲與自尊哪!”</br> “媽媽!”楊羽裳惱怒地喊,“你只知道我戲弄他,你不知道他也戲弄我嗎?那天晚上,他約我出去散步,我對他是真心真意的,你知道他對我說些什么?……”</br> “不用告訴我,”楊太太說,“我可以猜到。羽裳,你先捉弄他,他再報復你。你們像兩只冬天的刺猬,離開了都覺得冷,靠在一塊兒又彼此剌得疼。事實上,你們相愛,你們痛苦,卻誰也不肯讓一步!”</br> “媽媽!”楊羽裳驚愕地怪叫著。“你竟然認為我和他相愛嗎?”</br> “不是嗎?”楊太太再反問了一句,“如果他不愛你,今天早上就不會到我們家來受氣了。”</br> “他來受氣還是來氣我?”楊羽裳大叫,“他根本是存心來侮辱我的!”</br> “羽裳,你需要平靜一些,客觀一些。他今天早上來的時候,據秀枝說,是興致沖沖的,一進門就找你,所以,他是為你來的。但他在客廳里碰到了歐世澈,你假若聰明點,就會知道情敵見面后的不自在。世澈又表現出一副和你熟不拘禮的態度來,這已夠打擊他了,而你還偏偏服裝不整地和歐世澈跑出來,你想想,羽裳,如果你是他,你會怎樣昵?”</br> 楊羽裳呆了,從床上坐起身來,她弓著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微側著頭,深思地看著母親。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干了,眼睛里逐漸閃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來。</br> “再說,羽裳,如果他不愛你,他怎么會生那樣大的氣呢?你知道,羽裳,今天早上的情形,任何一個男人都會誤會你和歐世澈已經好得不得了了!”</br> “我能怎么樣呢?”楊羽裳煩惱地叫,“難道要我打鑼打鼓地告訴他,我和歐世澈只是普通朋友,根本沒有任何關系嗎?”</br> “你不必打鑼打鼓,”楊太太微笑了起來,“你只要壓制一點你的驕傲和你的火氣,你只要給他機會去表白他的感情。羽裳,”楊太太慈愛地撫摸著楊羽裳那滿頭亂發。“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女人吧!淘氣任性的時期應該已經過去了。女人該有女性的溫柔。”</br> 楊羽裳沉默了。半晌,她抬起眼睛來,困惑而迷茫地注視著母親。</br> “媽,你為什么幫俞慕槐說話?你喜歡俞慕槐勝過歐世澈嗎?”</br> 楊太太笑了。</br> “他們兩個都是好孩子,都各有長處,也各有短處。”她說,“不過,我喜歡誰根本沒有關系,問題是你喜歡誰。你到底喜歡誰呢?羽裳?”</br> 楊羽裳默然不語。</br> “我是個很開明的母親,一直都太開明了,我從沒有干涉過你的事情。”楊太太好溫柔好溫柔地說,“我現在也不干涉你。我只能提醒你,提醒你所注意不到的事,提醒你所忽略了的事,然后,一切都由你自己決定。”她撫平了她的頭發。“你當然知道,歐家已經正式來談過,希望你和歐世澈早些完婚。”</br> “我說過我要嫁他嗎?”楊羽裳困惱地說。</br> “你說過的,孩子。而且是當著很多人的面,當著俞慕槐的面,你宣布他是你的未婚夫!”</br> “哦,天!”楊羽裳翻了翻眼睛,“只有傻瓜才會把這種話當真!”</br> “只怕歐世澈和俞慕槐兩個都是傻瓜呢!”楊太太輕笑著說,從床邊站起身來,“你仔細地想一想吧,羽裳。現在,應該好好地睡一覺了,現在已經……”她看看表,“啊呀,兩點半了!瞧你近來瘦得這副樣子,下巴都越來越尖了。每天晚上不睡覺,眼圈都熬黑了。唉!”她嘆了氣,“提起瘦來,那俞慕槐也瘦得厲害呢!”</br> 轉過身子,她輕悄地走出了房間,關上了房門。把楊羽裳一個人留在那兒發愣。</br> 很久很久,楊羽裳就那樣坐著,了無睡意。她想著早上俞慕槐來訪的神情,回憶著他們間的爭執、斗嘴和翻臉。由這個早上,她又追想到那凌晨的散步,再追想到以前的約會,新加坡的相聚,及香港渡輪上的初次邂遍!誰說過?人生是由無數的巧合組成的。誰說過?生命的故事就是一連串的偶然。她和俞慕槐的相遇相識,不像個難以置信的傳奇嗎?或者,冥冥中有個好神仙,在安排著人生的遇合。但是,現在,神仙的工作已經結束了,剩下來的命運,該是操在自己手里的。</br> 或者,這是楊羽裳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思考。也或者,這是楊羽裳由孩子跨進成人的第一步。總之,在過了長長的半小時以后,她忽然振作起來了。她的心在狂跳著,她的情緒在興奮著,她的臉發著燒,而她的手指,卻神經質地顫抖著。</br> 深吸了口氣,拿起了電話聽筒,她把那聽筒緊壓在胸口,閉上眼睛,靜默三分鐘;希望他在家,希望是他接電話,希望他還沒睡,希望他也正在想她,希望,希望,希望!睜開眼睛,她鼓足勇氣,撥了俞家的電話號碼。</br> 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她的手心冒著汗,她的頭腦和胸腔里都熱烘烘的。聽筒中,鈴響了一聲,響了第二聲,響了第三聲……啊,那惱人的聲響,每一響都那樣重重地敲在她的心靈上。終于,鈴響停止,有人拿起了聽筒:</br> “喂喂,是哪一位?”對方說。</br> 呵,是他,是他,是他!謝謝天!她張開嘴,淚水卻沖進了眼眶里去,她的嘴唇顫抖,發不出絲毫的聲音。</br> “喂喂,是誰呀?”俞慕槐的聲音充滿了不耐,他顯然在惱怒與壞脾氣之中。“說話呀!喂喂,開什么玩笑?半夜三更的!見鬼!”</br> “咔答”一聲,對方掛斷了電話。</br> 楊羽裳用手背拭去了頰上的淚痕。你真不爭氣!她對自己說。你怎么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了呢?你一向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卻怕打一個電話!你真不爭氣,你真是好懦弱好無能的東西!</br> 她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來自怨自艾,又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來平定自己,再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來重新鼓足勇氣,然后,她再度撥了俞家的電話。這次,對方一拿起聽筒,她就急急地說:</br> “慕槐嗎?我是楊羽裳。”</br> “楊——羽——裳?”俞慕槐大叫著,聲音里帶著濃重的火藥氣息。“那么,剛剛那個電話,也是你打來的了?”</br> “是的。”她怯怯地說,聲音微微地顫抖著,她多惱怒于自己的怯弱!為什么聽了他的聲音就如此瑟縮呢?</br> “好呀!”俞慕槐憤憤地說,“歐太太,你又有什么新花樣要玩了?說出來吧!”</br> 什么?他叫她什么?歐太太?!歐太太?!他以為她和歐世澈怎樣了?他以為她是多么隨便、多么不正經的女人嗎?歐太太?!歐太太?!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她的血液翻騰了起來……她又說不出話來了。</br> “怎么了?”俞慕槐的聲音繼續傳了過來,冰冷而尖刻,“你的歐世澈不在你身邊嗎?你寂寞難耐嗎?或者,你想約我去散步嗎?”</br> 楊羽裳感到腦子里轟轟亂響,像有幾百輛坦克車從她腦中軋過,乳碎了她所有的意識,軋痛了她每一根神經,她努力想聚集自己渙散的思想和昏亂的神智,但她只覺得挖心挖肝般的痛楚和火灼般的狂怒。俞慕槐仍然在電話中說著話,那樣冷冰冰的,充滿了刻薄與嘲諷:</br> “為什么不說話呢?歐太太?還沒有想好你的臺詞嗎?還是想演什么啞劇?不管你在轉什么壞念頭,我告訴你,本人沒有興趣和你捉迷藏了!去找你的歐先生吧!”</br> 她終于能發出聲音來了,聚集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驚天動地般地對著電話聽筒大叫:</br> “你這個混賬王八蛋!你這個該死的!下流的!該下地獄的……”</br> 她的話沒有喊完,對方又“咔答”一聲收了線,她咽住了罵了一半的話,呆呆地握著聽筒,整個人像化石一般坐在那兒。楊太太又急急地趕了過來了,推開門,她焦灼而緊張地喊:</br> “羽裳,羽裳!你又怎么了?”</br> 一眼看到楊羽裳握著電話聽筒,呆坐在那兒,她趕到床邊,頓時怔住了。楊羽裳的面孔雪白,眼睛直直地瞪著,牙齒緊咬著嘴唇,一縷鮮紅的血潰正從嘴唇上流下來。楊太太嚇呆了,用手抓住她的肩膀,才覺得她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楊太太更加驚恐了。不住地搖撼著她,楊太太叫著,嚷著:</br> “羽裳!羽裳!羽裳!你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你說話呀!你別嚇我!”</br> 楊羽裳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整個人都失了魂了。楊太太嚇得手足失措,抓起楊羽裳手里的電話聽筒,她取出來,送到自己耳邊去聽聽,對方什么聲音都沒有,顯然是掛斷了的。把電話聽筒放回電話機上,她坐在床邊,雙手握住楊羽裳的肩,沒命地搖撼了起來:</br> “羽裳,羽裳,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說吧,你告訴我吧!別這樣嚇唬我!羽裳!羽裳!羽裳!”</br> 給楊太太這么一陣死命的亂搖,楊羽裳終于被搖醒了。回過神來,她抬起眼睛來看了看,一眼看到楊太太那張焦灼而慈祥的臉,她這才“哇呀”的一聲哭出來了。她撲進了楊太太的懷里,哭得力竭聲嘶,肝腸寸斷,一面哭,一面斷斷續續地叫:</br> “媽媽呀!媽媽呀!我……我……不不……不再開玩笑了!媽媽呀!我……我……我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媽媽呀!”</br> 楊太太被她哭得鼻中發酸,禁不住也眼淚汪汪起來,第一次看到這孩子如此悲切與無助,她一向都是多么樂觀而淘氣的!以前,她曾為她的淘氣傷透腦筋,但是,她現在卻寧可要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氣孩子了!</br> “羽裳,”她吸吸鼻子,含淚說,“誰打電話欺侮你了,是俞慕槐嗎?”</br> 楊羽裳像觸電般尖叫了起來:</br> “不許提他的名字!我永遠不要聽他的名字!永遠!永遠!永遠!”</br> 楊太太又嚇呆了。</br> “好好好,不提,不提,再也不提了!”她拍撫著羽裳的肩,不住口地安慰著,“你瞧,還有一段時間才開學呢,我們出去玩玩好不好?把這兒的煩惱都拋開,我們去香港住住,給你添幾件新衣裳好嗎?”</br> “我不去香港!”楊羽裳又大叫。</br> “好好,不去香港,不去香港,你要去哪兒呢?”</br> 楊羽裳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忽然平靜下來了。弓著膝,她把頭放在膝上,含淚的眸子呆呆地望著遠處,好一會兒不動也不說話,她的臉龐嚴肅而悲哀。</br> “媽,”終于,她開了口,聲音凄凄涼涼的。“我想要結婚了。”</br> 楊太太驚跳了一下。“和誰?”她問。</br> “歐世澈。”</br> 楊太太又驚跳了一下,她深深地凝視著女兒,誰家女兒提到婚事時會這樣悲悲切切的呢?她怔了怔,小心翼翼地問:</br> “你是說真的嗎?”</br> 楊羽裳看了母親一眼,眼神怪異。</br> “我說過,不再開玩笑了。”她幽幽地說。</br> “但是,”楊太太遲疑了一下,“你愛他嗎?”</br> 楊羽裳的臉扭曲了。她轉頭看著窗外,今夜無風,樹梢沒有風吟。今夜無星無月,暗夜中一片模糊。她摸了摸汗濕的手臂,空氣是悶熱而陰沉的。</br> “快下雨了。”她輕聲地說,轉回頭來看著母親,“你去告訴歐家,要結婚就快,兩個月之內,把婚事辦了,我不愿意拖延。”</br> 楊太太再度驚跳。</br> “兩個月!你何苦這么急呢?再一年就畢業了,畢業之后再結婚,怎樣?”</br> “我不念書了。”</br> “你說什么?”</br> “我不再念書了。”楊羽裳清晰地、肯定地說,“我最愛的并不是藝術,而是戲劇,念藝術本身就是個錯誤,而即使畢了業,結婚后又怎樣呢?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畫家,正像我不會成為音樂家或戲劇家一樣,我只是那種人:樣樣皆通,樣樣疏松!我除了做一個闊小姐之外,做什么都不成材!”</br> 楊太太愕然地瞪視著女兒。</br> “怎么忽然變得這么自卑了?”她困惑地說,“我記得,你一向是驕傲而自負的。”</br> “童年時期過去了,”楊羽裳凄楚地說,“也該真正地正視一下自己了。”</br> “那么,正視一下你的婚事吧!”楊太太說,“你真要這么早結婚嗎?你還是個孩子呢!”</br> “不是了。”楊羽裳搖搖頭。</br> “你有把握能做一個成功的妻子嗎?”</br> 楊羽裳默然不語。窗外,忽然掠過一陣狂風,樹梢陡地騷動了起來,遠遠的天邊,響起了一串陰陰沉沉的悶雷,暗夜里,驟然籠罩起一層風暴的氣息。楊羽裳看了看窗外,低低地說:</br> “要下雨了。”望著母親,她說,“我已經決定了,你去轉告歐家吧!好嗎?明天,我想搬到閑云別墅里去住幾天,臺北太熱了。”</br> “我陪你去閑云別墅住幾天,關于你的婚事,你能夠再考慮一下嗎?”</br> 楊羽裳凄然一笑。</br> “我已經決定了。”她再說了句,滿臉的凄惶與堅決,看她那副樣子,她不像是要結婚,倒像是準備慷慨赴難似的。楊太太搖了搖頭,誰教她生了這么個執拗而古怪的女兒呢?她嘆口氣,煩惱地走出楊羽裳的房間,在門外,她一頭撞在楊承斌的身上。</br> “怎么?”她驚訝地說,“你起來了?”</br> “你們這么吵,誰還睡得著?”楊承斌說。</br> “那么,你都聽見了?”楊太太低低地問。</br> “是的。”</br> “你怎么說呢?”</br> “讓她結婚吧!”楊承斌嘆了口氣。“或者,婚姻可以使她安靜下來,成熟起來,她一直是那樣個瘋瘋癲癲的孩子。”</br> “和歐世澈嗎?”楊太太憂愁地說,“我只怕她愛的不是世澈,這婚姻是她的負氣的舉動,她想用這婚姻來氣俞慕槐。”</br> “但是,世澈比俞慕槐適合羽裳,”楊承斌說,“世澈深沉,有涵養,有忍耐力,他可以容忍羽裳的壞脾氣。俞慕槐呢?他尖銳,敏感,自負……這些個性和羽裳是沖突的。假若羽裳嫁給俞慕槐,我打賭他們三天就會鬧離婚。”</br> “是嗎?”楊太太驚喜地說,“我倒從來沒想過這一點,這倒是真的。瞧,世澈和羽裳認識快三年了,從沒鬧個什么大別扭,那俞慕槐和羽裳認識不過幾個月,就已經吵得天翻地覆了。”</br> “而且,”楊承斌說,“世澈從各方面來說,條件都是不壞的,家世、人品、相貌、學識……都是頂兒尖兒的,我們還挑什么呢?最可喜的,還是他對羽裳這股恒心和忍耐力,咱們的女兒早就被寵壞了,只有世澈的好脾氣能受得了她。我看,趁她有這個意思的時候,我們還要盡快把這件事辦了才好,免得她又改變主意了。”拍拍楊太太的肩,他安慰地說,“女兒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我知道你的心,你是舍不得而已。你想想看,歐世澈有哪一點不好呢?錯過了他,我們有把握找到更好的嗎?那個俞慕槐,他對我們的女兒有耐心嗎?”</br> 楊太太沉思了一下,禁不住喜上心頭,笑意立即浮上了嘴角。</br> “真的,”她說,“還是你想得透澈,我明天就去歐家,和他們好好談談。”</br> “告訴他們,我送一幢房子做陪嫁!”</br> 楊承斌說著,摟著太太的肩,夫婦兩人興高采烈地商量著,走進臥房里去了。</br> 窗外,一下閃亮的電光閃過,接著,雨點就“唰”的一聲落了下來。敲打著屋檐,敲打著玻璃窗,敲打著樹梢。夜,驟然地變得喧囂了起來。</br> 楊羽裳仍然沒有睡,坐在那兒,她看著玻璃窗上流下來的水珠,聽著那榕樹在風雨中的呻吟。她坐了很久很久,一動也不動。然后,她慢慢地從地下拾起了她的吉他,抱在懷中,她又沉思片刻,終于,她拿起電話聽筒,第三次撥了俞慕槐的號碼。</br> 對方拿起了聽筒,她一句話也沒說,把聽筒放在桌上,她對那電話彈起吉他來,一面彈,她一面悠悠地唱著:</br> 夜幕低張,</br> 海鷗飛翔,</br> 去去去向何方?</br> 回旋不已,</br> 低鳴輕唱,</br> 去去去向何方?</br> 我情如此,</br> 我夢如斯,</br> 去去去向何方?</br> 我情如此,</br> 我夢如斯,</br> 去去去向何方?</br> 電話聽筒里,俞慕槐的聲音在叫著:</br> “羽裳!羽裳!你到底在搗什么鬼?”</br> 楊羽裳拿起了聽筒,無聲地說了句:</br> “別了!俞慕槐!別了!做海鷗的日子!”她掛斷了電話。</br> 窗外的雨更大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