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br> 夏天來了。</br> 可慧坐在沙發(fā)里。</br> 她的膝上放著兩封信，她已經(jīng)對這兩封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小時，一面看，一面沉思，一面轉(zhuǎn)動著眼珠，不自禁地微笑著。高寒坐在另一張沙發(fā)里，手里抱著本又厚又重的醫(yī)書，拿著鉛筆，在書上勾劃。他這學(xué)期要重修兩門功課，他已下定決心，不論心底還有幾千萬種煎熬，也要把書念好。</br> 客廳中只剩下他們兩個，由于好些日子來，兩人之間有些摩擦，鐘家老一輩的，就更加避開他們，給他們積極制造單獨(dú)相處的機(jī)會。</br> 好半天了，室內(nèi)都安安靜靜的。終于，高寒耐不住那股沉寂，他抬起頭來望著可慧。可慧還在看那兩封信，她的眼珠又生動又活潑，臉上漾著笑意。什么信使她這么開心？使她又恢復(fù)了調(diào)皮和一些近乎戲謔的神情？他有些驚奇了，放下書本，他問：</br> “你在看誰的信？”</br> “嗬！”可慧眼珠大大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微笑地望著他?！拔医K于引起你的注意了？”</br> 原來在使詐！高寒立刻再抱起書本。</br> “你繼續(xù)看信吧，我不感興趣。”</br> “哦，是嗎？”可慧笑著，用手指彈著信紙，自己報了出來?！耙环馐切齑髠憗淼模f他軍訓(xùn)快受完了。馬上有家化工廠聘請他去工作，他說——他還在等我，問我的意思如何？”</br>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虛榮，你的名字是女人。</br> “好??！”他說，“如果你又看上他，我無異議！你盡可不必顧慮我！”</br> “哼！”她輕哼了一聲，仍然好脾氣地微笑著?！澳阍趺匆稽c(diǎn)醋勁都沒有？實(shí)在不像個愛我愛得如瘋?cè)缈竦娜耍芏鄷r候，我都覺得你有點(diǎn)冷血?！?lt;/br> “說不定是冷血，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我的血液是綠顏色的，不必奇怪?！?lt;/br> “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是黑顏色，黑得比黑夜還要黑?！?lt;/br> “看不出，你還有點(diǎn)文學(xué)頭腦，”他笑了笑，用鉛筆敲著那厚厚的原文書。</br> “你看不出的地方還多著呢！”可慧笑著，面頰涌上了兩團(tuán)紅暈。難得，她今天的脾氣好得出奇。</br> “還有一封信是哪個崇拜者寄來的？”高寒不經(jīng)心地問，“原來你現(xiàn)在還收情書。”</br> “我一直就沒斷過收情書。我為什么要斷？我又沒嫁人，又沒訂婚！”</br> “嗯?！彼吡艘宦?，逃避地把眼光落回書本上去。他不想談這個問題?？墒?，可慧的沉默又使他有些不安，有些代她難過。被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愛著”，太苦！被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愛著”，也太苦！他嘆了口氣。“可慧，你知道，我不畢業(yè)，是無法談婚姻的！……”</br> “喲喲喲！”可慧一迭連聲地叫著，“我又沒向你求婚，你緊張個什么勁？你無法談婚姻，即使你有辦法談婚姻，我還要考慮考慮呢！”</br> “哦！”他再應(yīng)了一聲，不說話了?？礃幼?，自己的話又傷了她的自尊了？他偷眼看她，她仍然在撥弄著信紙，臉上的表情是深思的。</br> “還有一封不是情書，是從美國寄來的。我想你不該忘記她——賀盼云！”</br> 高寒整個人都震動了，鉛筆從書本上滾落到地毯上去。他的心仍然絞痛，他的意志仍然迷亂。盼云已經(jīng)嫁了，那閃電地結(jié)婚，閃電地離臺……只代表一個意義，斷了他所有的念頭！斷了他所有的希望！盼云，你做得太絕！做得太傻！做得太狠！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鉛筆，用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他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發(fā)白了，賀盼云，這個名字仍然使他全心痙攣。</br> 可慧似乎并沒看出他的失態(tài)，她全神貫注在那封信里：</br> “賀盼云，我現(xiàn)在只能叫她賀盼云，是不是？”她說，“她既然變成了楚太太，我總不能還叫她小嬸嬸。”她望著信紙?！八男艑懙煤芎茫嬖V我，感情需要細(xì)心地培養(yǎng)，就像花草需要灌溉一樣，她要我收斂一些孩子脾氣，對你——她提到你，高寒！——對你耐心一些，要我不只愛你，還要鼓勵你，幫助你，扶持你……嗬！高寒，賀盼云也昏了頭，她怎么不要你來鼓勵我？幫助我？扶持我？跛了腳的是我又不是你！”</br> 高寒胃里在抽搐翻攪，最近，他經(jīng)常胃痛，一痛起來就不可收拾。他知道這病癥，由郁悶、煩躁、痛苦、絕望——和睡眠不足、飲食不定所引起的，可能會越來越嚴(yán)重。但是，他懶得去理會它。</br> “怎么了？你？”可慧伸頭看看他，“你額上全是汗。天氣太熱了嗎？冷氣已開到最大了?！?lt;/br> 他伸手擦掉額上的汗。</br> “別管我！”他說，假裝不經(jīng)心地，“她信里還說了什么？”</br> “她說，美國的空氣很好，她正學(xué)著當(dāng)后娘……你知道，楚大夫的前妻還留下一兒一女。她說她在教女兒彈古箏，只是不再有興趣彈鋼琴了。她還說——她正在體會一種平凡的幸福，預(yù)備不再回國了！”</br> 高寒的胃疼得更兇了，他不得不用手壓住胃部。平凡的幸福，那么，她還能得到幸福？不，這只是自欺欺人的話罷了。所有的幸福都不是平凡的！既然加上平凡兩字，就談不上真正的幸福了。預(yù)備不再回國了，這才是主題。一封簡短的信，說出了她的未來，丈夫、兒女。是的，她已經(jīng)嫁人了！是的，她已經(jīng)飛了。是的，她已經(jīng)屬于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男人了！盼云，你做得太絕！你做得太傻！你做得太狠！他用手支住頭，握緊了鉛筆?！芭尽钡囊宦?，鉛筆攔腰斷成了兩截。</br> 可慧抬眼看看他，她依然好脾氣地笑著。從沙發(fā)里站起身子，她把兩封信都折疊起來，收進(jìn)她那寬裙子的大口袋里。然后，她走近他，挨在他身邊坐下，她伸出手來，握住了他那支玩弄鉛筆的手。</br> “你在發(fā)抖?！彼p聲說，“你把鉛筆弄斷了，你的手冷得像冰……你又在犯胃痛了，是不是？”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長睫毛扇呀扇的，幾乎碰到他的面頰。她的聲音冷靜而清晰?！澳闩侣犨@個名字，是不是？”</br> 他驚動了一下。</br> “什么名字？”他不解地。</br> “賀——盼一云?！彼粋€字一個字地說。</br> 他迅速地掉頭看她。她的面頰離他好近好近，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清亮而明澈。她的嘴角帶著盈盈的笑意，笑得甜蜜，笑得詭譎。她的眉毛微向上挑，眼角、嘴角全都向上翹著，她渾身上下，突然充滿了某種他全然陌生的喜悅。一種勝利的喜悅，一種詭秘的喜悅，一種得意的喜悅。</br> 他忽然有些天旋地轉(zhuǎn)起來。</br> “你是什么意思？”他啞聲問。第一次，他對面前這張美麗的小臉龐生出一種恐懼感。“你是什么意思？”他重復(fù)地問著。</br> “你不懂？”她挑挑眉毛，笑著，低嘆著，用手搓揉著他那發(fā)冷的手背。“唉！你實(shí)在該懂的。賀盼云嫁了，你最后的希望也幻滅了！”</br> “可慧！”他驚喊。</br> “不不，不要叫?！彼矒岬嘏闹?，像在安撫一個孩子。“不要叫，也不要激動，讓我慢慢告訴你，假若我一直看不出來你愛的是賀盼云，你們也太低估我了！你們把我當(dāng)成可以愚弄的小娃娃，那么，你們也嘗一嘗被愚弄的滋味……”</br> “可慧！”他再叫，抓住了她的手腕?！澳阍谡f些什么？可慧！你不要胡說八道，你不要開玩笑……”</br> “哈哈！”可慧笑了起來，笑著，她輕輕地用嘴唇吻了吻高寒的面頰?！案吆∧阏婵蓯郏∧闾煺娴每蓯郏∩档每蓯?！你實(shí)在可愛！”她站起身來，輕快地跳向唱機(jī)，放上一張迪斯科唱片，她跟著唱片舞動，自言自語地說，“我要在徐大偉回來以前，把迪斯科重新練會！”</br> 他跳起來，沖過去關(guān)掉唱機(jī)，抓住了可慧的肩，他把她捉回到沙發(fā)邊，用力按進(jìn)了沙發(fā)里面，他蒼白著臉說：</br> “把話說清楚，你在講些什么？”</br> “我在講，”她又挑起眉毛，揚(yáng)起眼瞼，眼睛亮晶晶而水汪汪的。“這是兩個女人的戰(zhàn)爭，我和賀盼云的戰(zhàn)爭。你是我們爭奪的對象。你懂了嗎？傻瓜？你很幸運(yùn)，你被我們兩個女人所愛；你也太不幸了，會被我們兩個女人所愛！”</br> 他的臉更白了。</br>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他顫聲問，“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和盼云相愛的？”</br> “我很笨，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彼耐书W著光，幽幽的光，像黑夜樹叢中的兩點(diǎn)螢火?！笆悄阕约焊嬖V我的?！?lt;/br> “我告訴你的？我什么時候告訴你的？”</br> “唉！”她嘆口氣，天真而詫異地看著他，“你忘了嗎？在杏林餐廳，你親口告訴我，你愛的是盼云而不是我！你說除了盼云，你心里再也容納不了別的女人！”</br> 他的腦子里轟然一響，像打著焦雷。他瞪著她，像看到一個怪物。他的面頰由白轉(zhuǎn)紅，又由紅轉(zhuǎn)白，他的眼珠瞪得那么大，幾乎突出了眼眶，他壓低了聲音，喃喃地，不信任地，一迭連聲地說：</br> “不！不！不！”</br> “什么東西不不不？”她更天真地問。</br> “你的失憶癥！”他叫了起來?！霸瓉砟闶羌俚?！你從沒害過失憶癥！你清清楚楚記得杏林餐廳中的事！你裝的，你假裝記不得了！你裝的！你裝的！你裝的……”</br> “是呀！”她閃動著睫毛?！拔页思傺b失去記憶之外，怎樣才能演我的戲？怎么樣才能打倒賀盼云……”</br> “你……”他大喊，撲過去，他忘形地?fù)u撼著她的肩膀，瘋狂地?fù)u撼她。他每根血管都快要爆炸了。“你裝的！你裝的！”他悲慘地呼叫著，“你騙了我們兩個！你不是人！你是個魔鬼！你逼走了賀盼云！你逼她嫁了，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你毀了我們兩個！你……”</br> “不要叫！”可慧厲聲說，收起了她那副偽裝的天真，她的臉色也變白了，她的眼珠黑黝黝地閃著光，她的嘴角痛楚地向下垂了垂，她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奥犖艺f，高寒，我曾經(jīng)愛你愛得快瘋掉，到杏林餐廳以前，我整個的世界只有你！我愛你，愛得可以為你做任何事！知道我這份感情的只有賀盼云！我對她沒有秘密，我把心里的話全告訴她。但是，她出賣了我！她從我這兒套出你的電話號碼，套出我們的約會地點(diǎn)……她以她那副小寡婦的哀怨勁兒，去迷惑你，去征服你……”</br> “她沒有，她從沒有……”他掙扎地喊著。</br> “不要喊！”她再低吼，抑制了他的呼叫。“如果她沒有，算我誤會她！反正結(jié)果是一樣的！聽我說，在我去杏林見你的時候，我心里最崇拜和喜歡的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她！但是，那次見面把我整個的世界都打碎了！你們不知道你們給我的打擊有多重！我當(dāng)時就想，你們兩個能這樣對待我，我就只能死了！只能死了！我沖出杏林，跳進(jìn)那些車海里去的時候，我只想死，一心一意只想死……如果我那時就死了，也就算了，偏偏我沒死成，又被救活過來了……”她瞪著他，眼中燃燒著兩小簇火焰。“我躺在那兒，意識回復(fù)以后，我不睜開眼睛，只是想，我要報復(fù)，我要報復(fù)，我要打勝這一仗！”</br> “你——”他咬緊嘴唇，咬得嘴唇出血了，他渾身都?xì)獾妙澏镀饋恚劾锊紳M了血絲?！澳阍趺茨苓@樣做？你怎么狠得下心這么做？”</br> “狠心？你們對我不夠狠嗎？你們把我從天堂一下子拉進(jìn)地獄里，你們不夠狠嗎？……”</br> “老天！”高寒用手捶著太陽穴?！芭卧颇翘烊バ恿郑臼菫榱俗柚刮覍δ阏f出真相……她對你那么好，好得可以做任何犧牲，她把你看成世界上最純潔最善良最柔弱的小女孩……而你……而你……”他喘不過氣來了，胃部完全痙攣成了一團(tuán)。</br> “是嗎？”可慧問著，眼睛仍然燃燒著，聲音卻冷靜而酸楚?！澳鞘撬牟恍?，她把我看得太單純了。事實(shí)上，在去杏林以前，我確實(shí)是她所想的那樣一個小女孩。杏林以后，小女孩長大了，經(jīng)過了生與死的歷程，小女孩也會在一瞬間成熟，也會懂得如何去爭取自己要的東西，如何去打贏這一仗。”</br> “你打贏了嗎？”他倏然抬起頭來，厲聲問，“你現(xiàn)在算打贏了嗎？你以為你打贏了嗎？告訴你！”他喊著，“我一直沒有停止過愛她，一直沒有停止過！”</br> 她笑了，笑得有些凄涼。</br> “我完全知道！”她說，“還沒出醫(yī)院，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這個仗很難打贏。出院第一天，該死的你，把熱水瓶翻倒在手上，為了逃避唱歌給我聽！你做得太驢了，太明顯了，我恨不得咬碎你們兩個……那樣默默相對，生死相許的樣子！我恨透了……”</br> “所以，你趕走了她！”他叫著，“是你，是你，你制造出一個誤會，制造出盼云和你爸爸的曖昧……”</br> “那并不是我制造的！”她冷冷地、苦澀地接了口?！拔抑皇抢昧艘幌聲r機(jī)而已。你要知道那晚真正的情形嗎？”她對他微笑著，“賀盼云是下樓來打電話的，她房里一直沒有裝分機(jī)。爸爸坐在黑暗中，爸爸猜到了我們間的事，也猜到了賀盼云跟你的感情。而我呢？我一直沒睡，我在想怎么樣才能讓你對賀盼云幻滅……然后，我聽到她下樓，我就爬出房間，躲在樓梯口偷聽！哈！爸爸跟她攤了牌，你猜她跟爸爸怎么說？她要爸爸幫助你，哭著要爸爸幫助你……她真深情，是不是？”</br> 高寒的嘴唇咬得更緊了，牙齒深陷進(jìn)嘴唇里。</br> “我尖叫，”可慧繼續(xù)說，“故意把媽媽奶奶都引出來，故意造成那個局面，我趕走了她。我終于不落痕跡地趕走了她。我想，當(dāng)你知道你不是她唯一一個愛人時，你就會醒了，你就會全心愛我了。但是，我又錯了，你真固執(zhí)呵，你真信任她呵！你對她不止是愛，已經(jīng)到了迷信的地步了。于是，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我永遠(yuǎn)不可能得到你了。但是，高寒，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會讓別人得到的！如果我愛過你，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變成恨了。高寒，我恨你，恨你們兩個！”</br> 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來，死盯著她，已經(jīng)越聽越稀奇，越聽越混亂，越聽越激動，越聽越不敢相信……</br> “難道，也是你讓她嫁給楚鴻志的嗎？”他握著拳喊，呼吸急促?！澳憧倹]有那么大的力量吧？”</br> “我是沒有，”她冷笑著，“但是你有?！?lt;/br> “什么鬼話？”</br> 她從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了那張皺皺的紙條，打開來，她慢吞吞地念：</br> “不到最后關(guān)頭，絕不輕言犧牲。不到最后關(guān)頭，絕不放棄希望。記得嗎？是你寫的！一天到晚，就寫這兩句話！你不放棄誰？你不犧牲誰？我拿了這張紙去找賀盼云，對她哭訴你變了心，我把紙條給她看。她那么聰明，那么敏感，當(dāng)然知道，必須做個最后的決定了。像賀盼云那種女人，如果要嫁人，總有男人等著要娶的。我并沒有算錯?，F(xiàn)在，賀盼云嫁了，去美國了！整個戲也演完了，我不耐煩再演下去了！現(xiàn)在，你懂了嗎？”</br> 他重重地呼吸著，胸腔沉重地起伏著，他簡直不能喘氣了。憤怒驚詫到了頂點(diǎn)，他反而變得麻木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她在操縱，她在導(dǎo)演！她在安排！她，那天真純潔的鐘可慧！</br> 半晌，他才勉強(qiáng)回過神來：</br>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br> “讓你知道，你實(shí)在不該放棄賀盼云的！”</br> “為什么要讓我知道？”</br> “因?yàn)槲乙呀?jīng)決定放棄你了！”她微笑了一下?！拔以俦浚膊粫康饺ゼ藿o一個愛著別的女人的男人！既然我無力于把賀盼云從你心里連根除去，我就放棄你！”</br> “為什么不早一些放棄我？”他終于大吼出來，吼得房間都震動了。</br> “在賀盼云結(jié)婚以前嗎？你休想！”她笑起來，“我說過，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要別人得到！現(xiàn)在，你自由了！高寒，你自由了！你不用對你的良心負(fù)責(zé)任，也不必對我負(fù)責(zé)任了！去追她吧！追到美國去吧！追到她丈夫那兒去吧！去追吧！去追吧！如果你丟得下學(xué)業(yè)、父母，你又籌得出旅費(fèi)、簽證，你就追到美國去吧！讓我看看你們這一對能不能‘終成眷屬’……”</br> 高寒抓住了可慧的肩膀，他的眼睛血紅。</br> “鐘可慧，”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太可怕，太可怕了！你為什么當(dāng)初不死？”</br> “這么恨我？”她笑著問，淚珠涌進(jìn)了眼眶?！耙?，我當(dāng)初求死要比求生容易多了！要知道，我這場戲演得多辛苦多辛苦，只為了希望你能愛我！高寒，你是有侵略性的，你是積極爭取的，易地而處，你也可能做我所做的事！”</br> “我會做得光明正大！”他大叫，“我不會這樣用手段，這樣卑鄙！”他心疼如絞，目眥盡裂，所有的憤怒，痛楚，像排山倒海般對他洶涌而來，他痛定思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舉起手來，他狠狠地給了可慧一個耳光?！澳恪闾荩√荩√?！”舉起手來，他再給了她一個耳光。</br> 可慧被他一連兩個耳光，打得從沙發(fā)上滾倒在地上。她撲伏在那兒，頭發(fā)披散下來，她微微抬起頭，看著他，她嘴角有一絲血跡，她的眼睛明亮而美麗：</br>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慢慢地說。</br>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狂叫著，“我是個傻瓜！是個笨蛋！我不要知道，再不要知道你說的任何事情……”</br> “你不能不知道一件事，”可慧清晰地說，眼里含著淚珠，嘴角卻帶著笑，一種悲壯的、美麗的、動人的笑?！拔译m然勝利了，我卻寧愿我是賀盼云！”</br> 樓梯上一陣門響，一陣腳步聲，奔跑聲，鐘家的人都驚動了，一個個從樓上冒了出來，詫異地望著樓下，翠薇吃驚地問：</br> “你們小兩口在干什么？怎么越吵越兇了！”</br> “媽，”可慧抬頭，“我們不吵了，以后永遠(yuǎn)不吵了！”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抹掉了唇邊的血跡，驕傲地挺直了身子，“我剛剛放掉了他！把他從監(jiān)牢里放出來了！愛情，有時就是個監(jiān)牢，我釋放了我自己，也釋放了他！”</br> 高寒咬緊牙關(guān)，望著她。她站在那兒，又堅定，又驕傲，又成熟。她唇邊始終帶著笑，是勝利的笑，也是失敗的笑。奇怪的是，她滿臉煥發(fā)著一種美麗，一種凄涼悲壯的美，幾乎是令人屏息的美。高寒看著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像水面的漣漪一樣在晃動漂散，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他看不見什么，聽不見什么，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個刻骨銘心、時刻不忘的名字。那名字在燒灼著他，震撼著他。他忽然反身狂奔，一下子沖開了鐘家的大門，用盡渾身的力量，迸裂般地呼喚出那個名字：</br> “盼云！”</br> 他的聲音沖破了暮色，在整個空間綿延不斷地擴(kuò)散開來，一直沖向那云層深處。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