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br> 雪珂在半個月以內,足足瘦了五公斤。</br> 這種迅速的消瘦,起因仍然在葉剛身上。</br> 他們講和了,他們繼續來往,繼續見面了。但是,有什么東西不對了。他們之間,失去了往日的甜美與和諧,每次見面,都像繃緊的弦,彌漫著一層無形的緊張。這種氣氛是怪異的,不正常的,充滿了壓迫感的。</br> 葉剛似乎更愛她了,他對她小心翼翼,體貼入微。也會突發性地來陣狂熱的擁抱、接吻,或癡癡迷迷、長長久久地注視她。他從不越過道德與禮教的最后一關,他總在緊要關頭提出去“游車河”“看燈海”“觀日出”種種提案,而把一些遐思綺念給拋開。由于這一點,雪珂知道他那新潮又新潮的“獨身”主義里,仍然深深埋藏著“禮教”的觀念。或者,這觀念并不為他以前的女友存在,而僅僅為雪珂存在著。不,還有——林雨雁,她記得葉剛提過,雨雁也不是能擺脫傳統和禮教的女孩。</br> 在經過這次爭吵,經過這段漫長的內心掙扎,經過父母的種種喻解,雪珂首次對自我有某種認識。她知道自己只是個嘴上談兵的人,外表上,她新潮,她前進,她不在乎禮教,事實上,她在乎。因為,在最后的追索探討之下,她發現“愛情”本身包括的東西,甚至有“禮教”在內。</br> 她不知道葉剛是否承認了這一點。可是,自從吵架以后,葉剛變得絕口不提這件事。他不提,雪珂當然也避免提起,她再也不要上次的事件重演。他們兩個都變得很小心,兩個都常常窺探著對方的意愿,兩個說話都經過思考……也常常兩人都陷入某種無助的沉默里。每當這時候,雪珂就會覺得自己像飄蕩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且是黑夜的大海,伸手不見五指,四面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她就飄著飄著飄著……而不知要飄向何方。</br> 總記得那夜講和時,葉剛說過“我投降了”。事后,雪珂曾深深思索“投降”這兩個字中的“挫敗”意味。葉剛把這件事當一個戰爭,他只是不得已地認輸而已。這種體會使雪珂感到很難過。她不要和他戰爭,她不要他“投降”,她要他了解她所了解的,她要兩人之間的“共鳴”與默契。可是,什么都不能談了。他們在一起時,不談未來,不談計劃,不談愛情觀和婚姻觀。他們為戀愛而戀愛,為相聚而見面……忽然,雪珂感到一切都很空虛,一切都很幻滅。葉剛并沒有改變,他仍然排斥婚姻,仍然排斥“天長地久”的誓言。他還是那個莫測高深的他,他還是那個她不了解的他!</br> 她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裴書盈看在眼里,無能為力。自從見過葉剛后,裴書盈不再拒絕葉剛,她反而安慰地、勸解地對雪珂說過:</br> “要改變一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很難,葉剛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很多觀念已經定型。你要給他時間,讓他更深地體會到愛是什么。”</br> 雪珂默然不語。</br> 雪珂變得沉默了,她常常一整天都不說話。消瘦之后,她的眼睛特別大,閃亮亮的總像含著淚,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而那細細的手腕是令人“我見猶憐”的。這種變化雖然很緩慢,葉剛卻不會不注意到。于是,他會猝然地把她擁進懷中,顫栗著說:</br> “要我怎么做?雪珂,要我怎么做?”</br> 她搖頭,拼命搖頭。問題就在這兒,她不能說要他怎么做,愛情是要自動的,愛情不是被動的,愛情是積極的,愛情不是消極的,愛情是建設性的,愛情不是破壞性的!她搖著頭走開,她不要他“做”任何事。她在等他主動地站起來,去面對這份愛情,去面對雪珂,去面對未來。是的,面對。她想起徐遠航說過的話:</br> “在他驕傲的外表下,他有一顆根本不能面對現實的,充滿自卑感的心!”</br> 是的,盡管和爸爸吵得天翻地覆、劍拔弩張,她卻越來越體會到,父母都有正確的地方。這使她感到泄氣,和泄氣同時而來的,是對葉剛一種隱隱的失望。這失望咬噬著她的心靈,使她食不下咽而徹夜失眠。</br> 這種愛情是一種煎熬,在學校里,她還要面對另一份煎熬。</br> 這天晚上,學校在為畢業晚會做準備。畢業,“七四七”今年就畢業了,阿光阿禮阿文都同一屆,全要畢業了,他們男生,都已經抽過簽,“七四七”抽到陸軍,阿光、阿禮在海軍,阿文在空軍。馬上他們就要服兵役,相聚一場,都要風流云散。學校中,送舊迎新總是感觸很深的。尤其許多四年級生,正和低年級生在戀愛中,那離愁別緒,常會彌漫在整個校園里,到處都看到雙雙對對的人影,在樹蔭下,屋檐下,廊柱下卿卿我我著。</br> 這晚,雪珂在禮堂里幫忙貼座位表。貼好了,她就一個人坐在那空空的大禮堂中,望著舞臺發怔。念大一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轉眼間就要進入大四了。她癡癡地坐著,沒注意有個人走進禮堂,本來,禮堂就一直川流不息地都是同學,在張燈結彩,貼歡送詞。雪珂根本沒去看那些進進出出的同學,她望著舞臺,不知怎么,就想起迎新晚會那晚,巨龍樂隊還沒定名呢,卻活躍地在臺上彈著吉他,唱著歌,他們唱《蘭花草》,唱《捉泥鰍》,唱他們自編的《迎新歌》。</br> 那個人看到了她,筆直地向她走了過來,一聲不響地坐在她身邊。</br> 她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那閃亮的眼鏡片,和鏡片后那對閃亮的眼睛。她的心臟怦然一跳,唐萬里,“七四七”!好久沒碰到了,這些日子來,他在躲她,她也在躲他。一見到唐萬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眶就濕了。透過淚霧,她發現他曬黑了些,成熟了些。他直直地盯著她,好久都不說話,然后,他的手忽然蓋在她的手背上。</br> “他待你不好嗎?”他問,很認真地。</br> “誰?”她腦筋轉不過來,不知道他在說什么。</br> “當然是那個人!”唐萬里不說那名字,那名字會刺痛他。“那個有輛野馬的家伙。”</br> “哦!”她應著。“不,他很好,很好。”她連說了兩個“很好”,好像必須強調什么。他凝視她,一下子緊握住她的手,把她握得好痛好痛。有股怒氣飛上他眉梢,他惱怒地說:</br> “別撒謊!你不快樂!”</br> “我……”她掙扎地說,“快樂,很快樂!”</br> “胡扯八道!”他嚷,“當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時候,你整天笑嘻嘻的,又愛吃又愛鬧!我幾時允許過你瘦成這樣子?我幾時允許過你一天到晚悲悲切切的?他把你怎么樣了?他怎么可以讓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br> 她驚愕地瞪他,原來他一直在注意著她的,原來他還沒有停止對她的關懷。她的眼眶更濕了,喉嚨里哽著個硬塊,舌根酸酸的。她真想哭一場,真想撲在他懷中好好哭一場。但是,不行!她不能這樣軟弱,不能這樣莫名其妙。她強忍著淚,喉中啞啞地說:</br> “我很好,真的。”她勉強想擠出微笑,就是笑不出來。“我瘦了些,沒什么關系,現在流行瘦,是不是?不要亂怪別人。我坐在這兒,有點傷感,只因為你們馬上要走了,要離開學校,服兵役去了。”</br> “你們是指誰?”他問,“包括我?”</br> “嗯,”她哼著。“當然。”</br> “那么,”他率直地問,“你對我并不能完全忘情了?你還懷念我?你還有一些想我?你還——有一些愛我?是嗎?是嗎?離別,還是會讓你痛苦的,是嗎?是嗎?”</br> 她看著他,他年輕的臉龐上居然又綻出光彩和希望來了。她心中又酸又痛,喉嚨里的硬塊在擴大。</br> “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看,”她掙扎著說,“是你不要理我了!”</br> “我不敢理你,”他說,“我怕一理之下,就什么都會理,我劃分不出什么是該理的,什么是不該理的。”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她垂下的發絲,他咽了一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結在那瘦長的脖子上蠕動。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澀,卻有更多柔情。“真傻!”他喃喃地說,“真傻!”</br> “什么?”她困惑地問,“誰傻?”</br> “我啊!”他說,“我實在很傻!我應該理你的,只要我理你,你不會變得這么憔悴,我最起碼可以把你帶到攤子上,每天喂你蚵仔煎,把你喂得胖嘟嘟的。我可以唱歌給你聽,我……”他深思著,眼底閃過一道光彩。“可以陪你游泳。又是游泳季節了,我還記得你站在游泳池里發呆的事。你就那樣直挺挺地站在那兒,純白如雪,皎潔如玉。”他回憶著,狠狠地咬嘴唇,再看她。“你瞧,你該再去游泳,多曬點太陽,就不會讓你如此蒼白。”</br> 她瞅著他,眼眶始終沒有干過。</br> “你真好。”她喃喃地說,“我會永遠永遠永遠記得你。”</br> “別說得好像我們會生離死別似的!”他依然笑著,溫和地握著她的手。“答應我,我去受軍訓以后,給我寫信,告訴我你所有的事情,讓我們——”他頓了頓,“像個好朋友一樣?”</br> “好。”她溫順地說,“我一定會給你寫信!我一直就希望我們能像好朋友一樣。”</br> 他點點頭,再看她。看著看著,他就突然把額頭抵在前面一排椅子的椅背上,他粗聲說:</br> “他媽的!”</br> “怎么了?”她問。</br> “你走吧!”他啞啞地,急促地說,“快走快走吧!我受不了這種場面,在我把戲演砸以前,你快走快走吧!你再這么眼淚汪汪地看我一秒鐘,我就會崩潰了!他媽的!”他用手重重地拍著前面的椅背,怒聲說,“走呀!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你走呀!”她望著他的頭,他弓著的背脊。他的頭發好長好亂啊,他那件學生外套都快洗白了,他的背脊好瘦啊!天知道!這些日子來他又何嘗胖過?她想著,心痛地想著,情不自禁地,她就伸出手去,想去撫摸他那瘦瘦的背脊。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停止了。心里有個聲音,在惱怒地喊:</br> “裴雪珂!你要做什么?你只要一碰他,他不會再放過你了!”</br> 她收回了手,驚跳起來。倉促地,她穿過那一排排的長椅子,逃出了禮堂。</br> 然后,一連好幾天,都沒再遇到他。接著,畢業晚會來了。巨龍樂隊全體登臺,唱了好幾首惜別歌,其中有一首,是唐萬里獨唱,阿文他們給他伴奏和聲的,那首歌曾讓好多好多同學掉眼淚,包括雪珂在內。</br> 四年的時光已悄悄流過,</br> 數不清校園里有多少歡樂,</br> 相聚的時光幾人珍惜,</br> 離別時再回首一片落寞,</br> 錯,錯,錯,都是錯!</br> 該抓住的幸福已經失落,</br> 該挽住的年華已經度過,</br> 該留住的回憶實在太多,</br> 最難忘攜手同歡人兒一個!</br> 錯,錯,錯,都是錯!</br> ……</br> 雪珂聽著他的歌,看著他的人,淚珠在眼眶里勾涌,許許多多過去的時光,點點滴滴過去的歡樂,都向她涌過來,涌過來,涌過來,把她包圍著,淹沒著。她記起他那首《陽光與小雨點》,記起他那首《如果有個偶然》,記起他那首在遙遠時光里所唱的一支歌:</br> 聽那細雨敲著窗兒敲著門,</br> 我們在燈下低低譜著一支歌,</br>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br> 且聽我們細細唱著這支歌!</br> ……</br> 她坐不下去了,她無法再聽他唱下去,站起身來,她悄然離席,悄悄地走向邊門,悄悄地溜了出去。她以為,那么大的禮堂,那么多的同學,沒有人會注意她的離去。可是,她聽到“咚”然一聲,有根吉他弦斷了,她倏然回頭,只看到他若無其事地輕撥著那吉他,斷掉的弦在那聚光燈下閃著微光。他低俯著頭,自顧自地彈著,唱著,那燈光打在他身上,一個瘦長、落寞的人影。</br> 她很快地離開了禮堂。</br> 六月,唐萬里畢業了。</br> 八月,他和阿文、阿光、阿禮一起走了,到南部服兵役去了。給她留下了一個信箱號碼,和一張短箋:</br> 當你歡樂的時候,請忘記我,</br> 當你悲傷的時候,請記起我,</br> 那么,你就不會再瘦了!</br> 就是這樣,唐萬里走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