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br>　　他們這一群人，在餐廳中是相當引人注目的，芷筠還沒從她的慌亂中恢復(fù)，那餐廳老板已經(jīng)趕了過來，熟悉地、老練地、鞠躬如也地對殷超凡他們說：</br>　　“殷先生，殷小姐，范先生，范小姐，最近怎么不大來了？”</br>　　“怎么不大來？”范書婷挑著眉毛，“這不是全來了？不只我們，還給你帶了貴客來呢！你給我們好好招呼著！首先，這叫我們怎么坐？”</br>　　“二樓還有一個房間！”老板慌忙說，“二〇五！”</br>　　“好吧！”殷超凡說，“我們上樓吧！”</br>　　竹偉坐在那兒，一直沒有吭聲，只是不解地望著面前這些人，不明白為什么到了餐廳，還不吃東西？現(xiàn)在，看到大家又都紛紛離席，他就更加糊涂了，坐在那兒，他動也不動，只簡單地說了一句：</br>　　“姐，我不走，我還沒吃呢！”</br>　　芷筠望著竹偉，心里像是忽然塞進了一團亂糟糟的亂麻，簡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她求助似的把眼光投向殷超凡，可是，殷超凡自己也正陷在一份狼狽和矛盾里，他一直擔(dān)憂著這樣倉促的見面，會帶來怎樣的后果？猶豫著是不是該找個借口，先把芷筠姐弟送回家去？因此，他神色尷尬而態(tài)度模棱。芷筠無法從他那兒獲得幫助，就只得掉頭對竹偉命令地說了句：</br>　　“起來！我們上樓去吃！”</br>　　“為什么要上樓呢？”</br>　　“你沒看到，我們這兒坐不下嗎？”芷筠焦灼而懊惱地低喝著，眉頭就緊鎖了起來。</br>　　范書婷兄妹和雅珮驚愕地望著這一切。范書婷立刻做了一個錯誤的“結(jié)論”，她揚著嬌嫩的嗓音，卻帶著幾分尖刻和惱怒，冷笑著說：</br>　　“三姐，何必呢？咱們干嗎去擠別人啊？人家已經(jīng)坐定了，還要人家挪位子嗎？”</br>　　芷筠驚慌失措地看著范書婷，一把拉起了竹偉，她訥訥地、含糊地、苦惱地、困難地解釋著：</br>　　“范……范小姐，你……你別誤會……”</br>　　殷超凡一甩頭，及時解救了芷筠：</br>　　“書婷，別夾槍帶棒的，你根本不了解他們！”</br>　　“我當然不了解啦！”范書婷笑嘻嘻的，望望芷筠又望望雅珮，開玩笑似的說，“可是，我們總是群不速之客，對不對？”</br>　　“得了！得了！”雅珮說，“大家上樓吧，我們堵在這兒，人家還做不做生意呀？”</br>　　大家都往樓上走去。芷筠拉著竹偉，故意落在后面，對殷超凡悄悄地說：</br>　　“我看，我?guī)е駛ハ然丶胰ァ?lt;/br>　　“喂，怎么了？”雅珮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挽住芷筠。“董小姐，我們姐弟們大家開玩笑開慣了，你別被我們嚇著。你要走的話，不是明明嫌我們，給我們下不來臺嗎？何況，既然是超凡的朋友，我們大家都該認識認識，是不是？”</br>　　這種情況下，走是走不掉了。芷筠悄眼看著殷超凡，她多么希望能從后者身上，得到一點鼓勵與支持！可是，殷超凡正陷在一份極度的慌亂之中，他越來越覺得這次的見面是百分之百地不妥當！如果只有雅珮，一切還容易解釋，多了范家兄妹，就怎么都擺不平了。尤其，范書婷那種尖銳任性和驕傲自負的個性，她絕對不會輕易放過芷筠。這樣一想，他臉上的表情就非常復(fù)雜，有迷惘，有猶豫，有不安，有尷尬，還有份說不出的勉強和無奈。這表情使芷筠心中一寒，幾百種疑懼都在剎那間產(chǎn)生；他不愿她見到他的家人，他以她和竹偉為恥，他從沒有向家里的人提過他們，他對她只是——咳，她咬緊牙，不愿再去深入地思想了。可是，那個范書婷，穿著一件緊身的、大紅的麻紗襯衫，下面是條雪白的長褲，兩腿修長，而腰肢纖細。她真漂亮！芷筠羨慕地想著，又高又帥又纖秾合度，有男孩子的灑脫，又有女孩子的媚力。她……她和殷超凡，僅僅只是姻親的關(guān)系嗎？不，不，芷筠知道，女人天生有某種敏銳的本能；她和殷超凡之間，必定有些什么！所以，她才能對殷超凡那樣熟不拘禮，而又那樣盛氣凌人！</br>　　到了樓上，大家在一間單獨的小房間里圍桌而坐，人不多，桌子顯得太大了。殷超凡故意坐在芷筠和范書婷的中間，竹偉靠著芷筠另一邊坐著，再過去就是雅珮和范書豪。老板親自走來招呼，殷超凡憂心忡忡，根本已無心于“吃”，只揮手叫他去配點菜，范書婷卻揚著頭釘了句：</br>　　“趙老板，就揀我們平常愛吃的那些菜去配了來……哦，”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笑著轉(zhuǎn)頭對芷筠，“瞧我這份糊涂勁兒，我忘了問問，董小姐和董小弟愛吃什么？”她凝視著竹偉，“叫你董小弟，你不會生氣吧？你看來比我們小得多呢？”</br>　　竹偉天真地看著范書婷，憨憨地微笑著，根本沒鬧清楚范書婷在說些什么。他這“傻氣”的笑卻頗有“藏拙”的作用，范書婷看他面貌清秀，神態(tài)天真，就笑著再問了一句：</br>　　“你要吃什么？”</br>　　這句話竹偉是聽懂了，他立即高興地回答：</br>　　“紅豆刨冰！”</br>　　殷超凡咳了一聲，很快地，大聲地對趙老板說：</br>　　“你去配了來吧，隨便什么，我們的口味，你還有不知道的嗎？”</br>　　“好的，好的。”趙老板鞠躬如也地退開了。</br>　　范書婷的臉色非常難看了，從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從沒見過如此刁鉆古怪、裝模作樣的姐弟，可以毫不顧忌地，當面給你一個釘子碰！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姐姐已經(jīng)高攀上殷家唯一的少爺了嗎？她唇邊掛起了一個冷笑，渾身都豎起了備戰(zhàn)的旗號。范書豪看著他妹妹，他是比較深沉而老于世故的，他知道這個從小被驕縱的妹妹已經(jīng)火了，就暗中拉了拉雅珮的衣服，示意她轉(zhuǎn)圜，一面對范書停說：m.</br>　　“書婷，叫他們給你特別做一個芝麻糊吧，你最愛吃的……”</br>　　“胡鬧！”范書婷說，“到四川館來叫廣東點心，哥哥，你腦筋不清楚嗎？正經(jīng)八百地，你還是去叫一客紅豆刨冰來吧！反正現(xiàn)在的餐館，東南西北口味都有，冷的熱的甜的咸的一應(yīng)俱全……”</br>　　“書婷！”雅珮微笑地說，“人家董小弟和你開玩笑呢！”她扯了書婷一下，“你真是的，人家年紀小，別讓人難堪。”她望著竹偉，“你在讀中學(xué)嗎？董小弟？”</br>　　“中——學(xué)？”竹偉愣愣地問，回過頭來看芷筠，“姐，我要去讀中學(xué)了嗎？我可以進中學(xué)了嗎？”</br>　　“哦，”雅珮勉強地笑著，“或者你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了，對不起，我實在看不出你有多大。”</br>　　“三姐！”殷超凡叫，微微地皺起了眉頭，“我們談點別的吧，你們別把目標對準了他！”</br>　　“當然，超凡，”雅珮忍著氣說，“我可不知道咱們家的少爺，現(xiàn)在交的朋友都如此尊貴……”</br>　　“雅珮！”范書豪說，打斷了她。“原是我們不好，”他賠笑地看著殷超凡，“本來也是路過這兒，看到你的車子停在門口，書婷就說要來抓你，說你買了新車，該敲你一頓，別無他意！你可別介意啊……”</br>　　“如果介意，我們就走吧！”范書婷尖聲說。</br>　　原來車子是他的！芷筠模糊地想著，還有多少事，他是瞞著她的呢？這問題很快地從她心底掠過，她無睱顧及車子和其他問題，只是心慌意亂地想著，如何來解釋竹偉所造成的誤會！看樣子，那位范書婷和那位三小姐都已經(jīng)被觸怒了，如果她再不開口，這誤會會越攪越深。她心里有些氣殷超凡，他怎么那么呆呢？難道他不會把雅珮叫到一邊，悄悄告訴她嗎？……是了！他不愿意講！和竹偉這種低能兒交朋友，是一件羞恥！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她吸了口氣，眼睛里有一層淡淡的水氣在彌漫，你不愿意講，我卻難以隱瞞真相呵！</br>　　“殷小姐，”她面對著雅珮說，她原想叫一聲“三姐”的，但是，她體會到雅珮與她之間的距離，遙遠得像有十萬八千里，這聲“三姐”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了。“請你和范小姐都別誤會，我弟弟……我弟弟……”她看了竹偉一眼，當著他面前，她一向避免用“低能兒”“智能不健全”等字樣的。“我弟弟并沒有惡意，他一向都是這樣子……他……”她說不下去了，只是用一對祈諒的、哀懇的、悲切的眸子，默默地望著雅珮。</br>　　這眼光令雅珮惻然心動了。她驚愕地看著芷筠，再望向竹偉，這時，竹偉正茫然而困惑地注視著芷筠，聽到芷筠一連串的“我弟弟……”他就不由自主地瑟縮了，再看到芷筠那悲哀的眼神，他就更加心怯了。他把身子往椅子里縮了縮，悄聲問：</br>　　“姐，我做錯事了？”</br>　　“啊呀！”范書婷失聲叫了出來，“原來他是個白……白……白……”</br>　　“書婷！”范書豪及時叫，硬把范書婷那個“癡”字給趕了回去。雅珮把眼光困惑地調(diào)向了殷超凡，這算是怎么回事？殷超凡所結(jié)交的朋友是越來越古怪了。最近，他一天到晚忙，神龍見首不見尾，外面早風(fēng)傳他在大交“女朋友”，難道就是這個董芷筠？她詢問地看著殷超凡。這時，殷超凡反而坦然了，好吧！他心中朦朧地想著，干脆，你們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俗語說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大家已經(jīng)面對面了。</br>　　“三姐，”他說，緊盯著雅珮，眼光里充滿了率直的、肯定的熱情，這表情使雅珮吃驚了。他從殷超凡眼睛里讀出了太多的東西：愛情！是的，他在戀愛，他眼里充滿了愛情，但是，他不可能是“認真”的吧？“正好你今天碰上了，你就多認識一下芷筠吧！我正考慮著，什么時候帶芷筠回家去見見……”</br>　　不要！雅珮心里閃電般地想著。這是不能、也不允許有的事！你昏了頭了！男孩子都會忽然間昏頭的，即使你有這個打算，也別在范家兄妹面前說出來！范書婷對你早就一往情深，絕不能憑空受這樣的打擊與侮辱！她慌忙開了口，把殷超凡說了一半的話硬給混掉：</br>　　“好呀，超凡，我是很喜歡交朋友的！董小姐，你在讀書還是做事？”</br>　　“做事。”芷筠說，“我在一家進出口行上班，在嘉新大樓。”</br>　　“哦，”雅珮說得又快又急，“真能干，看你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做事了！”她的眼珠轉(zhuǎn)動著，拼命想找一個打岔的話題，卻越著急就越想不起來。不管談點什么，先混過今晚去，再慢慢和超凡談個清楚，交女朋友玩玩沒關(guān)系，如果認了真，就要考慮得面面俱到。這個董小姐，誰知道她是什么背景？什么來歷？但，她有個不太正常的弟弟倒是實在的。“你……你們今天到哪兒去了？”她問出一句最不妥當?shù)脑拋怼?lt;/br>　　芷筠看看殷超凡，怎么說呢？那地方?jīng)]有名字。有云海，有秋歌，有紫蘇，有松林，有夢想……卻沒有名字。紫蘇，松林，“抓得住的秋天”，你抓得住嗎？她問自己，你什么都抓不住！在紫蘇面前的誓言，已經(jīng)很遙遠了，有一百年、兩百年，幾千幾萬年了！那時候，你認識一個殷超凡，你以心相許，而現(xiàn)在，這個殷超凡卻是陌生的，陌生得像是你從未認識過，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環(huán)境，他的一切的一切！</br>　　“我們?nèi)チ私纪狻！币蟪泊孳企藁卮稹?lt;/br>　　“郊外？”范書婷含笑地盯著殷超凡。“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你會對郊外感興趣？我以為你只喜歡泡夜總會呢！對了，告訴你，”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手輕壓在殷超凡的肩頭，一副親熱狀。“上星期我去華國，他們告訴我，你帶了個漂亮的小姐在那兒大跳貼面舞，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這位董小姐呀？”</br>　　殷超凡嚇了一跳，上星期根本就沒去過華國！他望著范書婷，在她眼底看出一絲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他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本正經(jīng)地說：</br>　　“少胡扯了，你明知道沒這回事！”</br>　　“沒這回事？”范書婷大驚小怪地說，“人家怎么說得清清楚楚呢？還說那小姐穿的是件很流行的露背裝！哦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別板臉呵，超凡！我泄漏了你的秘密是不是？董小姐，”她轉(zhuǎn)頭對著芷筠，“你可別找他麻煩，你和他做朋友，當然知道他的德性，他們殷家，風(fēng)流成性是祖?zhèn)鞯模∪悖彼謱ρ奴樕焐焐囝^，“你例外！”</br>　　“書婷！”殷超凡喊。嚴厲地看著她，心里氣得發(fā)抖，你順著口胡說吧，人家芷筠對我的身世根本沒弄清楚，萬一她認了真呢？他正想發(fā)作，菜上來了。雅珮看到殷超凡的臉色發(fā)青，就趕快說：</br>　　“快！大家趁熱吃吧！”</br>　　一上來，就是四個熱炒。放在竹偉面前的，正好是一盤炒松仁。竹偉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坐在那兒，渾身亂動，好像椅子上有東西扎他一樣。好不容易把菜等來了，他拿著筷子，就發(fā)起呆來了。炒松仁是他從來沒吃過的菜，也從來不認得，他瞪大眼睛，愣愣地說：</br>　　“姐，怎么瓜子也可以炒來當菜吃呢？”</br>　　范書婷正喝了一口可樂，聽到這句話，她“噗”的一聲，差點把整口可樂噴出來，她慌忙抓了一條餐巾堵住嘴，卻哈得大咳特咳起來。她一面咳，一面忍無可忍地叫：</br>　　“哎喲，我的媽！哎喲，我的老天！哎喲，我的上帝！怎么會有這種事情？”</br>　　芷筠的臉色變得像紙一樣白了，她烏黑的眼珠大大地睜著，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范書婷，小小的臉莊重而嚴肅，薄薄的嘴唇緊緊地閉著，倔強、屈辱、憤怒、悲切都明顯地燃燒在她眼睛里。范書婷起先還捧著肚子笑，接著，就在這嚴厲的注視下回過神來了。一接觸到這對黑幽幽的眸子，她就不自禁打了個冷顫，立刻，這眼光里那種尖銳的責(zé)備和倔強的高傲把她給打倒了！怎么，這女孩還驕傲得很呢！她自以為是什么？已經(jīng)成了殷家的少奶奶了嗎？憑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寒酸的女孩？她竟然敢以這種輕蔑的眼光來注視她？以這種無言的責(zé)備來屈侮她？她被激怒了。挺起脊梁，依然笑嘻嘻地說：</br>　　“別生氣，董小姐，我知道你弟弟有病，可是，我想你心里有數(shù)，殷家的財勢是眾所周知的，只要你當?shù)贸膳_茂公司未來的女主人，殷超凡可以為你弟弟開一家精神病院！”</br>　　“書婷！”殷超凡大吼了一聲。可是，晚了，芷筠把眼光調(diào)到了他臉上，那么森冷的、哀傷的、悲切的、憤怒的、責(zé)備的眼光，像一把尖銳而冰冷的利刃，一下子從他心臟中插了進去。他焦急地伸手抓住她的手，感到那只手在無法抑制地顫栗著，他的心就痙攣成了一團，冷汗頓時從他額上冒了出來。他心里有千言萬語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痛楚地叫了一聲，“芷筠！”</br>　　芷筠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臺茂公司的小老板！原來他竟然是全省聞名的豪富之家的獨生子！他什么都瞞著她！什么都欺騙她！她只是他一時的消遣品！怪不得他對家中也只字不提！她只是人家闊公子的臨時玩物！而今，卻居然被當眾指責(zé)為釣金龜婿的投機者！她站起身子，一把拉起了竹偉，輕輕地、冷冷地、命令地對竹偉說：</br>　　“竹偉！我們走！”</br>　　竹偉惶恐地站起身來，不解地看著芷筠，困惑地說：</br>　　“怎么了？姐？我們不吃炒瓜子了嗎？”</br>　　殷超凡跟著跳了起來。</br>　　“芷筠，要走，我跟你們一起走！”</br>　　“不敢當！”芷筠冰冷而憤怒地看了殷超凡一眼。回過頭來，她把眼光停在雅珮的臉上。“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發(fā)誓，我從不知道殷超凡是臺茂公司的小老板，我也從沒有羨慕過殷家的財勢，現(xiàn)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決不會去高攀你們殷家！”</br>　　說完，她拉著竹偉就往外走去，走得又急又快。竹偉蹌踉地跟在她后面，還在不住口地問：</br>　　“姐，你生氣了嗎？姐，不吃東西了嗎？姐，我做錯事了嗎？”</br>　　芷筠咬緊了牙關(guān)，死命忍住那洶涌的，在眼眶里泛濫的淚水。一手拖住了竹偉，她幾乎是逃命般地往樓下沖去，沖下了樓，沖出了餐廳，沖往了大街。</br>　　這兒，殷超凡望著范書婷，第一個沖動，他真想給她一個耳光。但是，他忍住了，蒼白著臉，他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著，眼睛里幾乎冒出火來，憋著氣，他從齒縫里，咬牙切齒地對范書婷，一個字一個字地說：</br>　　“范小姐，你真卑鄙！真冷酷！真沒有人性……”</br>　　“超凡！”范書豪叫，本能地挺身而出，要保護他的妹妹。“你這是什么意思？”</br>　　“什么意思嗎？”殷超凡直眉豎目地對范書豪說，“殷家的財勢是眾所周知的，你當了殷家的姑爺，殷雅珮的陪嫁可以給你們范家造一座大墳?zāi)梗　?lt;/br>　　“超凡！”雅珮惱怒地大吼，“你瘋了嗎？你？”</br>　　“看樣子，”范書婷氣得渾身顫抖，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瘋病也會傳染的！”</br>　　“是的，”殷超凡逼近了范書婷，漲紅了臉大叫，“你最好離我遠遠的，免得我瘋病發(fā)作，把你給勒死！”喊完，他拋下了手里的餐巾，就對樓下沖去。</br>　　到了大街上，芷筠和竹偉都早已不見人影。他跳上了自己的汽車，發(fā)動馬達，就往饒河街飛快地駛?cè)ァＲ宦飞希殖伲株J紅燈，他完全顧不得了，所有的意識、思想，和心靈里，都只有一個渴望，見到芷筠！解釋這一切！是的，解釋這一切，他必須盡快解釋，因為，芷筠顯然是誤會已深，而心靈上，已傷痕累累了！</br>　　好不容易，車子到了芷筠的家門口，一眼看到窗內(nèi)的燈光，他松了一口氣，還好，她回來了！最起碼，她沒有負氣在街上亂跑，那么，只要見到她，只要講清楚，她一定能了解的！一切的隱瞞，一切的撒謊，一切的做作，只為了怕失去她！</br>　　下了車，他站在她家門口，重重地、急迫地敲著房門。</br>　　門內(nèi)，芷筠的聲音清楚地傳了出來。</br>　　“殷超凡，請你走開，不要再來打擾我，我決不會開門的！”</br>　　“芷筠！”他喊，“芷筠！你開門！你不要誤會我，你要聽我把話講清楚！”</br>　　“我不聽！”芷筠的聲音里帶著哽咽。“你捉弄我還捉弄得不夠嗎？如果……如果你還有一點存余的良心，就請你饒了我吧！”</br>　　聽出她聲音里的哽塞，他更急了，更慌了，更亂了，他重重地拍著門，大叫著說：</br>　　“芷筠，你開門！你聽我說！”</br>　　“我不聽！不聽！不聽！”她也叫著。</br>　　“芷筠！”他把臉孔貼在門上，放軟了聲音，哀聲求告著，“我求你開門，我從不求人什么。”</br>　　她不應(yīng)。</br>　　“芷筠！”他柔聲叫。</br>　　她仍然不應(yīng)。</br>　　“芷筠！”他大吼了起來，“你再不開門，我就要破門而入了！我就不相信，你這一扇門阻擋得了我！”他用腳重重地踹門，又用拳頭重重地捶門。</br>　　“豁啦”一聲，門開了。芷筠滿臉淚水地站在門口，張著那滿是水霧的眼睛，驚愕、悲痛、困擾、而無助地望著他。</br>　　“你到底要怎樣？”她喘著氣問，“請你不要欺人太甚！”</br>　　聽她用“欺人太甚”四個字，他覺得心都碎了。也覺得被曲解，被侮辱了。相識以來，他何曾“欺”過她？只為了范書婷的一場表演，她就否決一切了！他推開她，直闖了進來，把門用力地關(guān)上。他直直地望著她。</br>　　“你認為，我們之間，就這樣完了？”他問，聲音里不由自主地帶著火氣。</br>　　“就這樣完了。”她簡短地說，退后了一步。</br>　　“因為你發(fā)現(xiàn)我是臺茂的小老板？”</br>　　“因為你自始待我沒有誠意！”</br>　　“誠意？”他惱怒地大叫了起來。“就因為太有誠意，才處處用心，處處遮瞞！你動不動就說我們是兩個世界里的人，我敢說我的身份嗎？我敢告訴你我出身豪富嗎？你如果有點思想，也不能因為我是殷家人而判我的罪！你講不講理？你有沒有思想感情……”</br>　　“不要吼！”她含淚叫，“我不管你的動機，我只知道你一直在欺騙我！即使你沒有欺騙過我，經(jīng)過今晚的事，我也不能和你繼續(xù)交往了！殷少爺，你請吧！我渺小貧窮，無意于去和什么穿露背裝的女士爭寵……”</br>　　“露背裝！”他大吼大叫，“原來你居然相信有個什么穿露背裝的女人！上星期我?guī)缀跆焯旌湍阍谝黄穑阏f說看，我有什么時間去華國？那是范書婷捏造出來的，你怎么這么愚笨，去相信范書婷……”</br>　　“范書婷？”她瞅著他，含淚的眸子又清亮，又銳利，又冷漠，“難道你和范書婷之間，也什么事都沒有過嗎？你敢說沒有嗎？否則，她為何要捏造事實？”</br>　　他瞪著她，結(jié)舌了。和范書婷之間，雖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卻也不能說完全“沒事”！一時間，他說不出話來，只是睜大眼睛，緊緊地瞪著她。一看他這表情，芷筠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她廢然地垂下頭，憂傷，疲倦，而心灰意冷。</br>　　“請你走吧，殷超凡！我不和你吵架，也不和你講理，只請你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你也目睹了你家人親戚對我的態(tài)度，我和你在一起，能談得上未來和前途嗎？事實上，你也明知道沒有未來和前途的，否則你不會隱瞞我！我了解，我懂得……”她的睫毛低低地垂著，聲音冷淡而清晰，柔弱而固執(zhí)，“我在嘉新上班，接觸到的商業(yè)界大亨也不在少數(shù)，你們這些公子哥兒，追求片刻的刺激，逢場作戲……”她開始搖頭，重重地搖頭，長發(fā)在胸前飄蕩。“我們這場戲可以閉幕了。”</br>　　“芷筠？”他被觸怒了，傷害了！他沉重地呼吸著，不信任地望著她。“我們今天才發(fā)過誓，而你仍然認為我在逢場作戲！”</br>　　“任何戲劇里都有誓言，相信發(fā)誓對你也不稀奇！”</br>　　“你……”他憤怒得聲音都變了，用手指著她，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只覺得胸口熱血翻涌，頭腦里萬馬奔騰，嘴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他才咬著牙說：“你混賬！你沒良心！”</br>　　她顫栗了一下。</br>　　“交往一場，換得這樣兩句評語，也不錯！”她幽幽地說，聲音冷得像冰山中的回音。走過去，她打開了大門。“再見，殷先生！”</br>　　“芷筠！”他叫，直喘著氣。發(fā)現(xiàn)事態(tài)的嚴重，他竭力想抑制自己的火氣。“不，不，不要這樣，芷筠，我追來不是為了和你吵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請你聽我解釋，芷筠……”</br>　　她立刻掙開了他，讓在一邊。好像他手上有細菌似的。</br>　　“別碰我！”她低語，“我累了，請你回去！在你家，你或者是一個王，在我這兒，你卻不是主人！請吧！殷先生！”</br>　　怒火重新在殷超凡胸口燃燒起來，而且，一發(fā)就不可止。從沒有碰到過如此執(zhí)拗的女人，如此驕傲，冷漠，不講理！他又開始大吼大叫了：</br>　　“你到底是什么道理？即使我的姐姐和朋友得罪了你，我的過失在什么地方？……”</br>　　“你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人！”</br>　　“誰是你的世界里的人？”他大聲問。</br>　　她抬眼看他。</br>　　“霍立峰。”她清清楚楚地說。</br>　　“霍立峰！”他吸了口氣，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棒，他睜大眼睛，冒火地瞪著她，似乎眼睛里都要噴出血來。“原來，這才是你要我離開的原因！為了那個小流氓！”他憤憤地一甩頭，掉轉(zhuǎn)身子，他像負傷的野獸般沖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房門碰上。車子幾乎立即就發(fā)動了，沖向了秋風(fēng)瑟瑟的街頭。</br>　　芷筠聽到他的車子開遠了，車聲消失了。她的身子軟軟地溜了下來，她就像堆融化的雪人般癱軟在地上，倚著門坐著，弓著膝，她把頭深深地埋在膝上。十月十三日！她模糊地想著，抓住這個秋天！抓住每年的秋天？她早就知道，連“明天”都沒有了！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br>　　“姐，姐，”竹偉悄悄地溜了過來，蹲在她身邊，怯怯地，關(guān)心地搖著她。“姐，你怎么了？姐，你哭了？殷大哥為什么要發(fā)脾氣？是我做錯了什么？”</br>　　芷筠抬起頭來，面對著竹偉那對天真而關(guān)切的眸子，和那張質(zhì)樸憨厚的臉龐，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把竹偉的頭攬在懷里，她終于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喃喃地說著：</br>　　“竹偉，我們要找一個地方，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我們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人都不見，我們——采草莓去！我們一定要找到這樣一個地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