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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
雪燕教。
窗外是燦爛的陽光,迎春花在廊亭間開出一片片金色。原雙雙卻完全看不到這一切朝氣勃勃的景象。
窗上都蒙了黑布,她坐在練功房內打坐,滿頭是汗,面色蒼白。
她只穿著一件素衣,發隨意盤成個髻,毫無點綴。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不收拾打扮自己了,在沒有妝容的遮掩下,歲月痕跡在她的臉上無情地綻放。以往的艷麗全然消失,她變成了個普通的婦女。
這時,有人輕叩房門:
“教主,吃飯了。”
原雙雙沒有回話。
“教主?”
依然是沉默。
“教主,您在嗎?該吃飯了……”
“滾!”原雙雙突然提高聲音道,“統統給我滾!”
吱嘎一聲,一條長長細細的光從門縫中灑落,門外傳來了女子的聲音:“師姐,別去……”
這時,一個最為柔軟纖細的聲音傳來:
“教主怎么了?”
也是聽到這個聲音的同時,原雙雙仿佛死而復生,倏然站起,一邊往門口跑一邊喚道:“奉紫,奉紫,我的奉紫啊,快進來……”
這時,大門打開。
一個高挑而婀娜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背對著光,外面的□□將她籠罩,她的臉上有初春般的年輕和春花般的美麗。
原雙雙攬過她的手,將她拉進練功房,然后硬生生地關上門,把她身后的女弟子都視作空氣。
奉紫輕聲道:“教主,怎么臉色這么差?”
原雙雙的眼淚順著臉龐落下,然后撲到奉紫懷中:“奉紫,我對不起你……”
“教主在說什么……怎么我聽不明白?”
原雙雙使勁搖搖頭,依然只是默默流淚,但是雙手卻一直在奉紫手背上摩挲。奉紫被她摸得渾身不自在,便輕輕抽了手,道:“師妹們還在等我,我先出去了。”
她剛走兩步,原雙雙又一次撲過去從背后抱住她。她將頭發盤起,幾率青絲落在兩鬢,雪白的頸項美玉一般細膩光滑。原雙雙情難自禁,在她的后頸上吻了一下。
奉紫渾身僵直。
頓時空氣仿佛都靜止了。
極端的恐懼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乃至籠罩了整個世界。
門外傳來了師妹們的嬉笑聲。她們并不是在笑奉紫,可是奉紫卻驚慌地推開原雙雙,又快速朝門前走去:“要吃飯了……奉紫先退下。”
同一時間,月上谷。
翔鸞閣。
苗見憂、杜楓、仲濤三個島主,以及裘紅袖坐在上官透和雪芝的左右側。漢將世絕則是巨鐘一般站在上官透身后。
滿桌佳肴珍饈,雪芝面前卻放著一大碗餛飩。
苗見憂和杜楓從來不和上官透一起用膳,但這一日,所有正事都擺上了餐桌。
苗見憂道:“最近江湖是非多,銀子也多。光這個月入門的弟子就有二十幾個,累積三個月賺的銀子又夠開四個武館了。就是上次籌辦擂臺可害死人。很多人都是慕名而去,結果谷主關鍵時刻竟去了華山。當時鬧得不可收拾,還有不少人說谷主不去就退票錢。好在杜島主臨時找到了花遺劍大俠,才壓住了氣場,不然我們可是虧大了。”
上官透直接跳過擂臺一事,道:“江南京師一帶我們的武館已經夠多了,多開無益。再往西又太遠,暫時不往那邊發展。在洛陽東南方設個鏢局罷。”
“是。”
仲濤道:“光頭,洛陽的月上鏢局你還嫌不夠大?又設一個做什么?”
“東南方離嵩山近,以后鏢銀和重火宮二八分。”
“是。”
雪芝一個餛飩吃下去,差點給嗆死:“咳咳,咳咳,什么?”
“你直接把鏢局設在登封,銀子賺了都往重火宮送得了。”
“不妥。”上官透接過苗見憂遞來的賬本,“離登封最近的門派是少林、武當和玄天鴻靈觀,沒什么生意。要么靠近洛陽,要么靠近蘇州,靈劍山莊也可以……”
雪芝放下筷子:“重火宮還沒有落魄到要谷主來濟貧的程度。”
“我只是想給未過門的妻子一點零花,沒有什么問題吧?”上官透拿起她的筷子,夾了一個餛飩,喂到她嘴里。
雪芝含著餛飩,模模糊糊道:“可是,我真不想……”
“不要跟我見外了,好不好?”
雪芝扭扭脖子,很不是滋味地把餛飩咽下肚:“好吧,那你別忘記要陪我去鴻靈觀。”
“嗯,成親以后就去。”
“不行,這事比較緊急。”
上官透湊在她耳邊道:“寶寶就要出世了哦。”
雪芝的臉又紅成了個番茄,拿過上官透的筷子夾餛飩,夾了半天都沒夾起來。上官透笑著說了一聲笨丫頭,然后又喂了她一個。
周圍一圈的人都看著他倆,上官透似乎沒覺得不適。島主們都不敢多話,漢將是萬年雕像,世絕完全無視錢以外的東西。只有裘紅袖終于忍不住一拍桌:“老娘受不了了,太肉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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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麻的日子似乎沒了底。雪芝完全不會針線女紅,都已經開始學著做小衣服。也不知是否和即將當娘有關系,雖然依然有在操勞重火宮內外務,但對江湖上的事關心越來越少,每天只要看到上官透心思就飛到了九天外。睡覺的時候也是相當簡單,往他懷里一鉆,她很快就甜甜入睡。每天早上醒來,不論是誰先起,不論另一人是否睡著,醒來的都會先親對方一下,然后才開始忙碌的一天。
上官透已經開始安排兩人的婚事,大婚地點定在傲天莊。
傲天莊一向是武林高手打擂臺或者切磋論劍的地方,舉行婚禮這還是頭一遭。再加上這一次的新婚夫婦名頭實在頗具震撼力,很快,消息便沸沸揚揚傳遍了大江南北。
在這個消息傳出之前,很多人都在猜測,重雪芝這個傾城狐貍精,以及上官透這個風流貴公子到最后會有怎樣的歸屬。普遍人的想法是,重雪芝會利用自身的美貌優勢游走在各大門派掌門之間,禍國殃民最后贏得大權;而上官透則應該和以往差不多,繼續游戲花叢,大業女人兩不誤,頂多最后娶一個大家閨秀為妻,兒孫滿堂。只有涉世尚淺的人才會把他倆湊到一塊兒。但就算有這個設想,一般人都會說沒人比他們更門當戶對,卻也都會加上一句:這兩人沒多大可能。
所以,這場婚事來得又快又急,震驚不少人。
當然最為震驚的人,莫過于林宇凰。在差點提棍子抽打上官透的憤怒之后,雪芝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安撫了他受傷的心。
就在外界對此評論褒貶不一的時候,一個駭人聽聞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夏輕眉修煉了《芙蓉心經》,柳畫之死正是因為《芙蓉心經》的修煉條件是手刃至愛之人。
為何會有這種消息放出,以及消息的來源是何處,沒人知道。江湖原已動蕩不安,此時更是人心惶惶。直到這時雪芝才算清醒一些,開始研究《滄海雪蓮劍》。
又是連續數日的挑燈苦讀,得來的結果還是和《三昧炎凰刀》一樣。雖然雪芝很不愿意相信這秘笈里真的沒什么東西,但她潛意識里已經告訴自己,這兩本秘笈根本就是重蓮放出的□□。他大概是想告訴世人,這世界上真正的武功就是最基礎的東西,只要學好了,一定會有戰勝邪功的方法。
所以,鉆研秘笈這條路行不通,還是得去調查。
第一個需要拜訪的人自然是滿非月。似乎近些日子江湖上發生的大事看似相差甚遠,實則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可是就在大婚之日即將到來,上官透正忙活發喜帖的時候,一個雪芝的舊識登門拜訪。
“我的芝芝,你居然真要嫁給這個花花公子。”
——豐涉剛被人請入月上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指著上官透對雪芝說了這么一句話。
雪芝剛接過上官透沏的茶,便怔怔地看著豐涉:
“啊?”
豐涉道:“我心碎了。”
上官透則是嘴角帶著不易察覺的淡笑,在雪芝身邊坐下:“豐公子可是來參加我們婚禮大典的?”
“我是來看芝芝的,你們的大婚我沒興趣。”
“那現在看完了?公子請便。”
“透哥……透,怎么這樣對我的客人?”
以前習慣叫他透哥哥,近些年都叫上官公子,若不是前幾日睡覺之前被上官透用某種卑鄙無恥的手段逼過,她還很難改口。
“我只是順著豐公子的話回答而已。”
“我從進來就沒有跟你過話。”
絢爛的電波在兩個男人之間噼啪閃過。雪芝知道豐涉一直很崇拜上官透,就是死鴨子嘴硬。所以,干脆站在他們中間打斷道:“好了,小涉,你從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專門趕來,是有話要說吧?”
“圣母最近非常奇怪。”
“怎么說?”
“她最近經常不在鴻靈觀。以往她要去什么地方,一定會給大伙兒交代,而且身邊總是會跟著幾個人。但是最近她總是獨來獨往,還會帶走很多稀奇古怪的藥材。”
“是什么藥你知道么?”
“好像是……”豐涉勾勾手指。雪芝湊近后,他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壯陽。”
雪芝噗的笑出聲來:“這,滿非月,不大可能吧。她的身體不是和十歲女童一樣,沒有□□么。”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而且,我知道她和豐城反目,一直想著要害他,只是做的事,半點沒跟豐城有關系。”
“慢著,她和豐城?”
“是,他們之前有過什么交易,豐城拿了什么我不清楚,圣母的要求就是她挑中了男人要豐城給她送去。”
“果然是滿非月。”
“不過,她最后一個看中的男人似乎是豐漠。你也知道豐城最寶貝他的兒子,肯定沒有答應。圣母就不高興了,說我又不非禮你兒子你緊張什么。豐城還是不同意。圣母惱羞成怒也沒說什么,就告訴我她決定害死豐城,叫我去放林奉紫的東西在夏輕眉的房間里。最近,她還讓幾個兄弟到處散播夏輕眉修煉‘蓮翼’的消息。”
“什么?這消息竟然是玄天鴻靈觀放出來的?”
“沒錯。”
雪芝蹙眉道:“只是,夏輕眉和豐城……似乎毫無關聯吧。”
“就是這一點我想不通。畢竟豐城和我有那么一丁點兒關系,我還是比較好奇的才來問你。我也曾經問過圣母原因,她笑得特嚇人,說這背后的事多著了,什么荒謬的人和事都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憋死了。她能活到現在,純粹是因為手中有個大把柄。還說局外人少問點,活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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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上官透突然道:
“我猜接下來不久,原雙雙的父母就會亡故了。”
豐涉翻了他個白眼:“你又知道。”
“透,你是在猜測她修煉了《蓮神九式》?”
“是。”
“這回你猜錯了。一年前我在奉紫的壽宴上遇到她,她就已經說了,她父母身患怪疾,命不久矣,所以……”說到這里,她的面色變得有些蒼白。
上官透微笑道:“所以?”
雪芝搖搖頭。這個設想太可怕了。因為重蓮也是以弒父的代價修成《蓮神九式》的,但他是被武癡的父親逼到精神崩潰才下的手。可是,她不曾想過——
這時,豐涉已經代替她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芝芝簡直笨死了。既然她打算練《蓮神九式》又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覺,自然要在一年前就設好局。這樣就算哪天老倆口突然沒了,她也方便掩人耳目。”
雪芝覺得胃中一陣翻騰:“那可是她的親生父母,怎么可能……”
豐涉眨眨眼:“這樣的事,有什么稀奇?”
上官透看了一眼雪芝,道:“豐公子,這一類的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太多。”又迅速接道:“這些事你都說出來,不怕滿非月知道后殺了你么。”
“我已經發現了,她永遠不會殺我。”
雪芝道:“為什么?”
“不知道,她有時候氣憤起來可以打斷我的腿,也經常以殺我為要挾。但是無論我做什么,她都不會下殺手……”
就在這時,一個月上谷的弟子進來:“谷主,各大門派的掌門均已收到喜帖。”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但是原教主不能來。”
“為什么?”
“她父母方染重疾去世,此時正在舉行喪事。”
雪芝和豐涉對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吞了口唾沫,然后齊刷刷看向上官透。上官透還是萬年不變的淡定,令那人退下后便道:“原教主還真是孝思不匱。”
雪芝卻握緊十指,輕聲道:“透,陪我出去走走可以么。”
“嗯。”
朝豐涉點點頭,上官透帶著雪芝到了小院中。
滿院都是飄零的桃花瓣,空氣卻格外凜冽。確認四周無人后,雪芝才一下靠在上官透的胸前,緊緊摟住他。上官透拍拍她的肩,溫言道:“芝兒,不要怕。”
“都是世上最親的人……為什么他們就下得了手?”
“這樣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上官透在她發間輕輕一吻,“我會一直陪著芝兒……直到我死。”
“不準說這種話!我爹爹也說要永遠陪著我,可是他還是,還是……”
“其實有一天我做夢,夢到你爹爹了。”
雪芝猛然抬頭:“然后?”
“他說芝兒從小孤苦伶仃,過得很辛苦,他很想補償你。所以跟我有一個協議。”
“什么協議?”
“他說,他會在天上保佑你,而我就在人間守護你,時間是一輩子,誰也不能改。”
雪芝嗚咽起來:“爹爹……”
“但是我就覺得吃虧了。守一個人一輩子,那多辛苦。”眼見雪芝紅著眼眶瞪自己,上官透連忙摟著她輕輕搖晃,“所以……我跟他商量說要你當我的妻子,這樣我就愿意了。可是他卻說,我的女兒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優秀的,怎么可以隨便嫁給你這種平凡的男人?”
“平凡的男人?”雪芝破涕而笑,“這是上官透說的話么?”
“噓……這不是我說的,是你爹說的。”上官透撫摸著她的長發,微笑道,“當時我可不高興了,就說蓮宮主,雖然我配不上你女兒,但這可是你在拖我照顧她一輩子,也不能太虧待我。不如這樣,這輩子她嫁給我,到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會一直守著她,就算她不喜歡我,我也會保護她,不讓她受人欺負,或者孤孤單單一個人。”
說到這里,雪芝又把頭埋在他胸前,哭濕了一片。
“不過條件是,這輩子就算她不喜歡我,我就算是靠搶的,也要把她綁進門。”上官透壞笑道,“你爹很爽快,說小透啊,其實芝兒性格這么暴躁,我想也就你敢要。立刻就把你賣給我了。”
雪芝又不哭了,一拳打在他胸口:“你要死,爹爹才不會說這種話!”
于是,反反復復,雪芝在又哭又笑又悲又怒的情緒中度過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