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在看到釋炎面容的那一剎那,雪芝捂住鼻口,幾乎嘔吐——不,她根本不愿意,也不敢相信,這人是少林方丈釋炎。
她更愿意相信,是一個妖怪吃掉了釋炎,穿上了他的袈裟,拿走了他的錫法杖,待在方丈室冒充他。
眼前的人,雖蒼老依舊,卻沒有花白的胡子,和沉靜慈祥的面容。
他的眼睛彎起來,面頰上擦了濃濃的粉,粉厚到他稍微動一下,都會撲簌簌掉下來。在這樣一張爬滿皺紋又擦了□□的臉上,甚至還有兩團紅紅的胭脂。他身后是一面雕花銅鏡。剛他背對著他們,雙手放在前面,原來是對著鏡子梳妝打扮。此時,他的手中還握著胭脂片兒。
“好久不見,雪宮主……上官公子。”釋炎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們,一邊還翹著蘭花指拿起胭脂,含在嘴上抿了一下。
大紅的嘴唇,堪稱精致細挑的眉,就這樣別扭而又突兀地出現在一個年過知命的老和尚臉上。
相對雪芝,上官透顯得冷靜了很多。他朝釋炎拱拱手:“見過方丈。”
“上官公子有禮了。”釋炎依然翹著蘭花指,對柳畫抬抬手,“女兒,給他們上茶。”
柳畫端上飄著花瓣的茶,遞在他們手中:“放心喝,無毒。”
接過茶杯,雪芝沒喝,上官透喝了。
釋炎看著雪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賤女人,還是對我這么重的敵意么。”
雪芝徹底驚訝,不知如何回答。
“女人真的很麻煩。一天就知道嫉妒,還有勾心斗角。”釋炎不屑地對著鏡子,用小指擦擦嘴角,“不過還好,老衲大功已成。只要老衲不高興看見的人,都可以去死。”
上官透道:“請問方丈……是什么武功?”
釋炎對著鏡子大笑起來。聲音妖艷已極,那樣的笑顏若放在一個半老徐娘的臉上,恐怕會是風情萬種。
只是,這人是釋炎。雪芝被他嚇得不輕,已握住上官透的手。
“上官公子這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釋炎一邊笑,一邊把玩著胭脂,“當年蓮宮主該有的特征,老衲現在全有了。你說,老衲練的是什么武功?”
重蓮確實是雌雄同體。
雪芝至今還記得,某一日重蓮被林宇凰灌醉以后的模樣。他衣衫半解,星眸半張,躺在后山溫泉中,提著熱酒往喉間倒。頭發就像濃稠的黑絲,大片大片飄浮在水面。然后他把喝空了的酒壺往地上一扔,便在溫泉中仰頭大笑著喚林宇凰。林宇凰剛一過去,就被他拽到了水中。
她從來沒見過重蓮如此妖媚,甚至可以說是放蕩的模樣。
雖然第二天重蓮非常后悔,也努力表現得無所謂,但那一幕雪芝再也忘不掉了。也是那一刻起,她打從心底默認了重蓮的性別。正如外界所說,男女不分。
也是那一刻起,她自認雌雄同體,就是美麗的最高形式。同時有女人的妖和柔,又有男人的剛和硬。
但是,在她看到釋炎的時候才知道,她的想法大錯特錯。
“你……你簡直是在侮辱我爹!”
“什么?”釋炎瞇著眼,手指掐碎了胭脂,“你,再說一次看看?”
上官透連忙拽了拽雪芝,朝她使了個眼色。
雪芝怒氣尚未平息,釋炎倒先放軟了態度:“雪宮主,老衲完全能夠理解你的感受。蓮宮主的去世帶給你難以言喻的悲痛,只是,你不能總是活在過去。要看清楚現在的江湖,誰才是當下的王者,誰將要一統天下。”
“王者?那請問現在的王者,你有可能以真實面貌面對世人么?”
“練此邪功,自然會給身體帶來不利之處。就像老衲的胡子……”釋炎摸了摸光禿禿的粉白下巴,“若不是你們把滿非月關起來,老衲也不用這樣。”聲音突然壓低,和以前無甚區別:“當然,倘若老衲愿意,也可以用這樣的聲音和別人對話。”說罷,又提高音量:“只是實在很喜歡現在的聲音,而且,老衲還有一個很偉大的夢想,你們想知道是什么嗎?”
聽他聲音時高時低時男時女,雪芝一時間無法接受,只用力搖頭。
“老衲想要一個自己的兒子。”釋炎微微一笑,抿了抿大紅色的嘴唇,指著柳畫,“不是跟以前一樣,隨便找個□□生的,像這個姑娘一般的女兒。是想要一個,自己生的。”
柳畫面露尷尬之色。
不光是她,雪芝和上官透在聽到他說這樣的話時,也都尷尬了。
雪芝覺得很惡心,但是她不能反駁。
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終于,上官透道:“方丈,請不要忘記你是出家人。”
“無所謂啊。大千世界是多么美妙。”釋炎仰首大笑,“老衲很快便會離開這座無聊的山,回到俗世紅塵,享受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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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芝道:“你殺了這么多無辜的人,即便是俗世也無法接納你。”
“誰說是無辜了?他們該死。像燕子花。老衲殺了她,是因為她四處說‘蓮翼’是邪功。這也算是間接在維護你,雪宮主。”
“重火宮的正宗武學和《蓮神九式》沒有絲毫干系。而且,‘蓮翼’確實是邪功,我父親早逝也是因此它。所以我也奉勸方丈就此放棄,以免將來……”
“閉嘴。”釋炎打斷她,“你會這么說,是因為你們都無法修成。而老衲修成了。”
雪芝正待反駁,上官透卻上前道:“既然如此,我們便不多打擾。告辭。”
“慢走不送。”
雪芝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們就這樣被釋炎放出來。
兩人在離開少室山的路途中,大部分時間也都在沉默。很難形容釋炎帶給他們的震驚。光是說起來,分明是很滑稽很不靠譜的事,但是在見到他用那種扭捏的態度說著要一統天下時,雪芝還是明顯感恐懼。
過了很久,雪芝道:“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么多事,釋炎為何還會任我們離去?”
“因為我們說出去,恐怕沒人相信吧。而且,他既然愿意以這樣的面目見我們,想來,接下來會有事發生。”
“有事發生?什么事?”雪芝突然站住腳,“適兒,顯兒,二爹爹……他們都還在月上谷!”
上官透也驚住。
“娘。”柳畫乖巧地替釋炎拿出眉筆,放輕聲音道。
“乖女兒,什么事?”
“公子命娘殺的人,是上官透吧。”
釋炎接過眉筆,一筆筆勾勒著眉峰:“問這么多做什么。”
“明天便是六月。你放他們走了,是想按照公子說的話去做,明天殺他們,對么。”
“不是‘他們’,只是他。”釋炎哼了一聲,“若不是公子不允許,我第一個想殺的人,還是重雪芝呢。上官透的話……我也不想殺他。可是女兒你要知道,公子叫殺的人,就一定得死。”
“我知道。上官透死了固然可惜。”柳畫笑笑,“不過,我還有公子,不是么。”
釋炎畫到一半,手突然不動了:“果然是我的女兒,好眼光。”
夜。
月上谷。
雪芝和上官透飛奔到歲星島。剛到青神樓門口,便看到林宇凰正抱著倆孩子搖來搖去。雪芝加快腳步跑過去,接過孩子,緊緊抱住。林宇凰滿臉疑云地看看上官透,上官透點點頭。
當晚雪芝一直守在兩個孩子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直到午夜過后才留意到上官透離開了。等了很久都沒等到他,雪芝有些焦急,抱著孩子在谷內尋找他。只是五個島都走遍了還是沒找到。她有些累了,回青神樓打算把孩子放回去再通知人,結果剛一進門就看到上官透坐在床旁,一臉疲憊之色。
“透哥哥,”雪芝走過去,把孩子放床上,“怎么出去都不說一聲,我到處找你。”
“你爹寫的兩本秘笈,給我一下。”
“怎么了?你不是知道放哪里的么。”雪芝從枕頭下拿出《滄海雪蓮劍》和《三昧炎凰刀》。
“先給我保管吧。最近畢竟不安全。”上官透接過兩本秘笈,也不正眼看雪芝,直接走到門口,“你先睡吧,我在門口待一會兒。”
“慢著。”
上官透站住腳。
“你有事瞞著我。”
“沒有。”上官透徑直走出去。
這一走,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來。到家的時候他喝得爛醉,無視一路追問的雪芝,一句話都沒說就倒在了床上。雪芝坐到床旁,問他到底怎么了。他夢囈幾句,便睡死過去。雪芝湊過去,在他身上嗅了嗅,一股濃濃的胭脂味從他身上飄出。
隔了很久,她都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
“你起來。”她推了推他。
全無反應。
“上官透,你給我起來!”雪芝提高音量,憤怒得雙頰通紅,“你去了哪里?去見了什么人?起來說清楚!你不起來我抽死你!”
上官透還是沒有反應。
雪芝一下坐在地上,伏在床旁,一直持續了一個下午。
黃昏時分,上官透醒來了。剛一睜開眼,便看到雪芝正在臉盆中搓洗帕子。她擰了帕子,替他擦臉:“肚子餓了么,我叫廚子給你弄點吃的?”
她垂著頭,皮膚依然白皙細膩,但一雙眼睛卻明顯紅腫。
上官透輕聲道:“你哭了?”
“沒有。”雪芝用力搖頭,拽住他的被子,“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了。”
雪芝轉身拿了一件衣服,替上官透披上:“來,伸手。”
“芝兒……你這是做什么?”
雪芝替他系好衣服,整理領子:“作為一個妻子,我很不合格。不會做飯,不會洗衣,脾氣還特別不好。最近我也只顧著孩子,忽略了你的情緒。”說到這,抬起腫腫的眼睛看著他:“以后我會去學妻子該做的事,也會乖乖聽你的話,可以么。”
上官透的眼中有水光閃爍。他立即轉過頭。
“我有話想要跟你說。”
“嗯。”
“……對不起。”
雪芝怔了怔,又強笑道:“沒有關系。只是這一次,下次不可以再犯了。”
“對不起。”
雪芝的笑容漸漸褪去:“什么意思?”
“我早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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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晃晃腦袋,又問道:“你說什么?”
“我早已跟其他女人生了孩子。”上官透面無表情地看著床帳,一字一句道,“她也等了我很多年。”
雪芝腦中一片空白:
“……所以?”
“從今天起,我們不再是夫妻。”
“上官透,你是在跟我開玩笑么?”
上官透從懷中拿出一個信封,放在雪芝手里。
雪芝握緊那個信封,雙手無助地發顫,指甲幾乎撕裂了紙張:“因為跟別的女人有孩子,你就要休了我?七出里面,我犯了哪一出?”她將休書揉成團,砸在他的臉上:“你簡直是瘋了!”
上官透側過臉:“我想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在一起。”
“那我算什么?”雪芝情緒失控,拽著他的衣襟道,“你說喜歡我那又算什么?還是說,你一直在騙我?”
上官透不反抗,也不說話。
“你為什么騙我?”
沒有回答。
“說啊,為什么騙我?”
以前沒認識上官透的時候,雪芝就聽說過他初入江湖時很想進入重火宮,因為他認為重火宮的武功才是正宗武學。之后,他又一直跟著林宇凰習武,然后……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捂住頭,忍了許久憋住即將落下的眼淚,哽咽道:
“是為了我爹的秘笈,對么。”
“……對不起。”
排山倒海的作嘔感涌上喉嚨。雪芝干嘔著,迅速站起來,離開床鋪,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卻不小心踢到桌腳,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蠟燭與燭臺也滾落在地,火光熄滅。
“芝兒!”上官透迅速下床,“你沒事吧?”
黑色的青絲在空氣中盤繞。
“不要過來!”雪芝坐在地上,大哭著往后縮,“你不要過來!”
上官透只得站在原地。
因為兩個人的吵鬧聲,小床上的適兒和顯兒被吵醒,都大哭起來。雪芝強壓著哭聲,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跑到床旁,準備去抱兩個孩子。
這時,一道強風刮過,吹開了窗門。
房內最后一根蠟燭也在瞬間熄滅。
一個黑色的身影從窗口躥入,在上官透和雪芝同時反應,并且試圖靠近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被抱走。
“適兒,顯兒!!”雪芝連忙追上去。
那黑衣人停在窗口上,慢慢轉過身:“看樣子夫妻倆正在吵架。不知這是否會妨礙我們的計劃?”
又是這聲音。
“方丈。”雪芝一下跪在地上,“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拿孩子的性命開玩笑。他們是我的全部。求你。”
上官透卻突然激動地吼道:“你們到底要怎樣才滿足?!”
“老衲的要求很簡單。”釋炎眼睛一轉,看著懷中的孩子,又看看上官透,“麻煩上官公子明日來一下光明藏河上游的河心亭中,老衲會親自去接你。”末了又補充道,“記住,只能是上官透。其他人來,或者上官公子不來,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
“好,好,你們好得很。”上官透神色極為痛苦,“我記住了。”
“就怕你記不住。先還你們一個好了。”說罷,釋炎一掌打在上官顯的身上。
鮮血從孩子的口中涌出。
“不——!!”雪芝和上官透凄慘的叫聲傳遍了整個歲星島。
兩個孩子的哭聲,突然只剩了一個。
“老衲會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的佳音。”釋炎將上官顯扔給雪芝,“阿彌陀佛。”
釋炎轉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適兒的哭聲很快消失在夜風中。
雪芝抱著上官顯,渾身發抖:“顯兒,顯兒。娘在這,你不要怕,娘立刻帶你去看大夫……”
上官透一下坐在地上,像是一顆被抽了根基的大樹,轟然坍塌。
濃濃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從初入江湖到現在,雪芝見過不少殘酷血腥的場面,但沒有哪一次,在熱血流淌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她會像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
一如被斬了食指的疼痛。
她抱著上官顯,一路往外奔跑。
孩子早已不哭了。兩只緊緊握住的,饅頭一般的小拳頭,也松松地垂落在空中,癱軟地搖晃著。
月白風清的夏夜,晚風微涼。
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著粼粼的波光,一艘艘小木船整齊地排列在岸邊,隨著波浪輕輕搖擺。
“顯兒乖,不會有事的。”雪芝一邊拍著上官顯小小的身體,一邊用力砸殷賜的門。
殷賜打開門,略顯吃驚地看著雪芝:
“雪宮主,你這是……”
“行川仙人,我,我兒子,他被人打中一掌,傷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雖然我很想治,”殷賜瞇著眼,看了看雪芝懷中的上官顯,“但我也說過,不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