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三郎坐在馬車上, 把身上的衣服摸了又摸,眼睛還有點潮, 鼻子有點酸, 然后又笑著傻樂。
他上輩子有記憶起, 父母就沒有給他買過新衣服, 穿的都是親戚孩家的舊衣服。怕他鬧,父母給他弟弟添新衣服時總是請親戚演戲假裝是別人送的。趙招娣的名聲在親戚中也不是一般的壞, 壞到哪她真的拿刀子把誰給怎么了, 大家都不會覺得有絲毫驚訝, 只會后悔沒早點把她怎么樣。
老實, 他上輩子的戾氣重,防備心也重, 滿身刺, 就好像有一種迫切感逼得她不得不拿命去拼,像掛在懸崖上, 不拼命地掙扎著往上爬就會掉到無底深淵里去,沒有任何安全感,除了自己保護自己,沒有任何依靠。她死的時候,其實是解脫的,不用再活得那么累, 那些潛意識里的擔心和害怕都沒有了, 因為再壞也不會更壞了, 也就釋然了。
他上輩子無數次偷偷想過, 有父母疼愛是什么樣的感覺。這輩子有了答案,那就是會卻越活越,越來越開心。
他明明有著成年饒記憶,卻讓他在心理上覺得自己只有七八歲,是個因為身高差距跟大人話都需要仰起頭的孩子,還是個男生。上輩子如果走光,會下意識地護胸,這輩子會下意識地捂丁丁。他遇到事情時會下意識地想到自己是鎮武侯府三公子的身份,有底氣,膽量足,而不是像上輩子那樣回家去拎捕,第一個防備父母,第二個防備弟弟,再防備家里的其他所有親戚。
哪怕這個世界極度的落后貧窮,他在精神上是富足的、安穩的,活得很有底氣,塌了都會有父母護著,他想做什么事,會得到最大的支持。
如果上蒼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選擇回到上輩子的世界或留在這個世界,他一定選擇留下,因為這里有家,有真正的家人。
然后突然間有種瞑目的感覺,趙招娣真的已經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該煙消云散了。
他應該有自己的新生,不用再拼命地去爭去護住自己的那一點點,他可以更好地活下去。
如今活著的是鎮武侯府的裴三郎裴曦,曦,太陽光,意味著光明美好。
其實就還蠻好的。他只是有點被鎮國夫人那大姐給感動到了,一點點。再算個鎮武侯,還有他那因為幾臺打谷機、打風車等物什就感動得一塌糊涂的傻大哥。就真的還蠻好的。
……
這個世界沒有中秋節,上掛著一大一兩個月亮,沒什么人月兩團圓的法,畢竟,一日二月,三個饒故事,其實有點虐。
八月十五這,司馬府的黃司掌在冶煉作坊,派人來請他過去。
十把匕首造好了,二十個鍋也造好了,但被司馬府銅監司的黃司掌逮個正著。
黃司掌不管鍋,可造出來的匕首跟當初的那把木頭模具已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且有十把之多。他問裴三郎要法。
裴三郎看匕首連刀柄都纏好了牛皮、收入刀鞘,整齊地擺在箱子里就等著往他府上送,當場就取了把別在腰上,又拿了把遞給身旁的百夫長。
百夫長見裴三郎被抓個正著也替他捏把冷汗,卻被裴三郎將一把匕首塞到懷里,腦子直懵什么意思?
裴三郎“這把是你的。”他塞到百夫長手里,又拿起一把給黃司掌,“黃司掌,這把是你的,請收下。”雙交手到黃司掌的手里。
黃司掌“……”他詫異地看看手里的匕首,又看向裴三郎,再掃了眼旁邊同樣滿臉愕然的百夫長,想起裴三郎平日里那跳脫的作風,靜待裴三郎的下文。
裴三郎指著箱子里剩下的七把匕首開始數,“我父親、我大哥、司馬、義公各一把,望公兩把,最后只剩下一把備用。”
黃司掌心,“你還漏了一個人。”他看裴三郎像是沒想起的樣子,清清嗓子,地提醒他一聲“鎮國夫人。”別漏了你娘。
鎮國夫人是真的彪,為了開針線鋪子,把死士都安排上了。她放話,誰敢劫她家店里的女郎,她就派死士去誰家先下手為強。鎮國夫人能從一千多人中殺出重圍,好幾十死士追殺她五條街都沒能拿下,在太禮府大門前當街打死越公府的庶公子,越公還親自登門向她賠禮謝罪,那真不是好惹的。這么彪悍的一個婦人,自家親兒子造了一堆他看著都眼熱的好物什,誰都送了,唯獨漏了她,怕不是想挨打。
裴三郎“上次造出來的那把,我還沒捂熱,就落到我娘手里。”
黃司掌懂了,所以這才又造了十把,怕不夠分自己又沒有了。他拱手“那多謝了。”
裴三郎又從旁邊的箱子里拿出兩口戶外鍋,分別送給黃司掌和百夫長,“配套的。”
碗大的鍋配一把堪比短劍的食具,黃司掌也是無話可。他客客氣氣地向裴三郎道謝,仍舊提醒句“終是刀具,下次再鑄,先擬文書呈報司馬府。”
裴三郎討價還價,“十把內不需要了吧,萬一我呈報了,最后工匠卻造不出來,會鬧笑話,我會很沒面子。”
黃司掌問“造不出來?”
裴三郎“就如越公改巨弩。我是木頭機括易壞才改成銅鑄的,這才造出了弩。越公造巨弩,銅機括壞了卻沒有比銅更堅固的物什用來代替,造不出巨弩。如果我想造新物什,也遇到這樣的問題,我又上報了,會臉紅羞于出門的。十把,超過十把,我絕不私造,必將圖樣和造好的打樣一并呈送司馬府。”
黃司掌不敢做主,告訴裴三郎此事需要上報,便告辭了。
裴三郎送走黃司掌,又取出十口戶外鍋給百夫長。
百夫長連連推辭。
他們在親隨軍大營,每日操練相當辛苦,雖然每日吃細糧,肉食卻不多,五日才能吃上一頓肉,每人只得半掌大薄薄的一塊。他們到三公子這里后,只每清晨操練一個時辰,之后便是陪著三公子出行或是在府中休息待命。府上每日兩頓正餐,大米飯、饅頭、肉包子、菜包子、肉餡餅、炊餅、千層餅等,各種新鮮吃食換著花樣上,每日還有大骨頭湯,湯里加上野菜、菌菇、豆芽,那叫一個香。不時的,三公子隨手就是一兩貫賞錢,讓兄弟們分。
這不是三公子收買他們,鎮武侯府的伙食就是如此。府里的管事以及得三公子看重的奴仆都是這樣的吃食。誰的活干好、事情辦漂亮了,三公子抬手就賞,不管是門仆還是跟在三公子身邊的廝都有,管家和管事們的賞錢比月錢還高。
他們接到這差使,腰上的肉肥了一圈,一個個兜里都揣了不少銅錢。
百夫長深知他懷里匕首的貴重,收得戰戰兢兢。
裴三郎“收下。這可是好東西,過了這村可就沒了這店。”俏皮地朝百夫長眨眨眼。
百夫長會意,感激地向裴三郎道謝,收好裴三公子送給自己的煮鍋和匕首,把那十口煮鍋分給跟隨他一起來的十夫長。
十位十夫長,正好一人一口。
鍋很,卻是銅鑄的,式樣新穎,是貴族使用的貴重物。十夫長們喜難自禁,連連向裴三郎道謝。
裴三郎笑笑,朝他們拱手,謝過他們保護他日常出行,又朝著皇宮方向行了一個大禮,“你們是陛下的親隨軍,前來保護我,是我的福分。”不管親隨軍們的出身高不高,他們是子親軍,他就不能怠慢。況且,他得罪的人那么多,命還指著他們保護。該花的錢得花,該送的禮得送,該謝的人也得謝。
他上了馬車,把鑄出來的匕首和戶外鍋給司馬、望公和義公送去。
司馬府管著他的馬鞍買賣和冶煉作坊,要是卡他一道,他想在冶煉作坊里鑄口鍋都難,更別提鑄農具、匕首。別看他們就過來查冶煉作坊,卻是在不違制的情況下給他大開方便之門。太內司管著皇家內院和內供買賣,他還欠著望公三萬兩金子沒還。義公,就是姜二郎他爹,子刻詔,明里暗里沒少幫他們。
人是互相的,得人家的好,得領人家的情。上下嘴皮子一碰句不輕不重的謝謝就算完了,不是那么回事。
這個時辰,還是坐衙當差時間,裴三郎先到司馬府把煮鍋和匕首給了司馬,告訴他“配套的,煮鍋、食具。”
司馬看著那一尺多長、短劍般的匕首,抬眼看向裴三郎你家的食具這么大的呀。
他拿起匕首,拔出鞘,盯著仔細端詳片刻,抬眼看著裴三郎食具?
裴三郎“這叫匕首,這鍋叫戶外煮鍋,都是狩獵時用的。煮鍋,燒水、燉肉。匕首,切肉,如果遇到野獸近身,可救命。”他還演示了下,要是有野獸把人乒,這時候長戟根本揮不開,長刀沒辦法拔出鞘,這個就剛好。“有血槽,有鋸齒,戳進野獸體內再一扭一轉,那就是手腕大的窟窿。”他露出自己養得白胖的手腕給司馬看手腕大的窟窿有多大。
司馬遇到近身行刺也很好用。
他不由得多打量幾眼裴三郎,心“難怪子要下旨無詔不得離京。”他收下匕首和戶外煮鍋,道謝,“多謝你了。”頓了下,又問“巨弩當真沒辦法了?”
裴三郎“除非找到比銅更結實耐用的。”
司馬“若你找到比銅更結實之物,煩請告知,我必為你請功。”
裴三郎很是為難,“我不知道世上有沒有這等物什。”他完便要告辭。
司馬知道不能勉強,又問他“可愿來我司馬府當差?”
裴三郎飛快地了句“告辭!”長揖到底,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望公在宮門口見過裴三郎,便左腰別著匕首、右腰掛著戶外煮鍋,懷里捧著一套匕首和煮鍋,去見子。
他到鳳宮時,子正和義公在下圍棋,長公主托著下巴在旁邊盯著棋盤琢磨得很是用心。
子拈起一子,正要落下,就被長公主悄悄地拉了下袖子,一看,確實不妥,再想想。
義公“咳”了聲,“長公主,觀棋不語。”
長公主“本宮不曾言語。”
子“上陣父子兵。”
義公微微一笑,“陛下,望公來了。”每逢下棋,他一對二,當然輸。不下了。
望公呈上裴三郎送來了狩獵匕首和戶外煮鍋,又照著裴三郎之前的辭了遍。
子看看鍋,拔出匕首,仔細打量片刻,起身,“走,去獸林苑。”
義公“呃”了聲,確認了下,問“這是食具還是獵刀?”
望公想了想,不確定地“兼用吧?”
一行人挪步獸林苑。
有獸奴抬來一個籠子,籠門開啟,里面出來一頭餓狼。
子把匕首給隨身的一個親隨軍,“上前一試。”
那親隨軍領命,雙手接過匕首,掂量片刻,試了試手感,便翻過柵欄進入圍場。
一人一狼對恃上,都在對方的眼里看到了殺機。
能被選拔子身邊的親隨軍,那都是身手極好的可搏虎狼的勇武善戰之人。
場外眾人也都凝重起來。
驀地,餓狼動了,親隨軍也動了。
餓狼撲咬過去。
親隨軍迎著餓狼反撲過去,左手呈防御姿勢,右手的匕首對準餓狼的腹部狠狠扎去。他感覺到有刺入感的同時,飛快地一扭一轉。
他手里的匕首抽出,餓狼也已經躍開。
溫熱的血順著匕首刃滴下,匕首背面的鋸齒上不僅有血、有毛,還沾有碎掉的內臟和碎肉,隨著鮮血往下掉。
那餓狼卻是弓著腰,踉蹌后退,胸腹處一片血紅,血流如柱。
過了約有十幾息時間,它便倒地,露出腹部那汩汩流血的傷口,大量的血漬在它的身下流淌開。它的呼吸越來越重,沒過多久,便不再呼吸,也不再動彈。
獸奴把狼尸抬到子近前。
眾人上前查看傷口,見到的是一個血窟窿,連它的腸子和內臟都被攪斷了。
親隨軍把匕首上的血拭干凈,跪地,雙手呈到子面前。
子接過匕首,又再仔細查看半響,再看看那狼腹的傷口,“一刀斃命。”
望公瞠目結舌。他之前只當是孩子夸張,是真沒想到這匕首竟有這樣的兇焰。那血槽開得真是能讓猛獸血流如注,那鋸齒不僅能割草藤,還能攪碎野獸的內臟,把腸子都拉出來,當真兇厲。
子把玩半,剛想賞,又想起這匕首又不是裴三郎獻給他的,頓時把賞字咽回去,賞他一頓板子還差不多。他看看望公腰上別的那把,果斷地把這把別在自己的腰上。這匕首精美鋒銳,佩得上他子的身份。若是有誰敢來刺殺他,下場便如此狼。
他別好匕首,“好,此物賜名為狼牙匕。”抬眼就見自家長公主的目光牢牢地盯在匕首上,發現他的目光,又挪開眼,滿臉寫著“只有一把,我沒有想要。”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兒,自己還是知道的。他把匕首別在了自家女兒的腰上。
長公主歡喜得眼睛都亮了,“多謝父皇。”笑得眉眼彎彎的,拿著匕首便翻進圍欄,正要讓人給她放只狼出來,就被自家老爹抱著撈出圍欄。她“兒亦能搏狼。”
子嚴厲警告道“不可。”他又“防身之用。”
長公主滿是遺憾地看了眼地上的狼尸,乖乖地領命,“兒遵命。”
望公默默地取出自己的匕首,連同腰上的煮鍋一起,雙手奉上,獻給子。
子收下望公的匕首別在腰上,把戶外煮鍋也掛在腰上,問“可是如此佩戴?”
望公給他擺正鍋,“想是如此。”
子很懷疑裴三郎是不是意識到造兵刃不妥,方才造口鍋來打掩護。他打開鍋蓋,取出里面咣咣作響的折疊勺,感慨句“他倒是周全。”連湯匙都配上了。他又了句“告訴裴三郎,不得再自行私造狼牙匕。”
望公應道“是!”心疼他的狼牙匕。
他忙完宮里的事,就去找裴三郎傳達陛下的口諭,順便再要一把匕首和鍋。
裴三郎凸!都給起名字了,還不讓多造!
不過,他沒打算再造,而且好消息是,子沒不讓他繼續造別的款式的,只不讓造這一款。
他算是明白了,這子有點鬼祟。
望公特意提了句已經將兩把匕首連鍋一起獻給了子,弦外之音,他懂。裴三郎只得把最后一套拿出來給望公,告訴他,一共只造了十一套,這是最后一套,其余的已經全部送人了。
望公打聽了下都送給了誰。
裴三郎報上名字,但沒提身旁的百夫長。
望公默默一數,數不對呀。他問“只有十把?”
裴三郎扭頭看向身旁的百夫長井康。
井康收到眼神,拱手,長揖,“人這有一把。”
望公“哦”了聲,沒什么,廝把最后那套狼牙匕送來,望公收下便告辭離開。
裴三郎對井康“這兩日我后院有事,不出門。你如有要事,可放心去。”子賜名的狼牙匕,一個百夫長是留不住的,不如趁早拿去謀個前程。
井康感激地向裴三郎行了一禮,安排好保護裴三郎的事情,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