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思明聞?wù)f常山失守，果然立解饒陽之圍，來救常山。次日天還未亮，先鋒已至。</br></br>菡玉一路奔波，疲憊不堪，睡得迷迷糊糊被李光弼從被窩里揪出來：“史思明來了，快起來，把這個穿上。”將手里東西扔她身上。</br></br>菡玉坐起一看，是一套精鐵盔甲，精細(xì)致密。“我不需要這個，還是給其他將士用罷。師兄給我刀槍弓箭即可。”</br></br>“你是想被刺成馬蜂窩還生龍活虎地站在城頭上，把史思明嚇跑么？”李光弼揶揄道，將手中長劍扔給她，“刀劍無眼，一會兒我不能時(shí)時(shí)顧著你，自己小心。”</br></br>“師兄！”菡玉叫住他，“你也要多加小心。”</br></br>“放心，我決不會倒在史思明前頭！”他朗聲應(yīng)道，闊步走出門外。</br></br>菡玉匆忙起身，持劍而出，一邊跑一邊穿上盔甲。街上都是赴戰(zhàn)的士兵，弓弩手去城樓，步騎往城門，步聲隆隆，疾而不亂，有條不紊，都是昨日已經(jīng)部署好的。不到一刻鐘，一萬多人便盡數(shù)各就各位，準(zhǔn)備迎戰(zhàn)。</br></br>菡玉趕往城頭，正碰上侍衛(wèi)押著安思義也向城樓去。安思義仍穿著昨日那件胡服便裝，無甲遮聲，步子有些遲滯，猶疑著不想上城樓。</br></br>菡玉喊道：“安將軍留步！”追上安思義，把自己穿了一半的盔甲脫下來遞給他，“城頭露于敵人弓箭之下，將軍這身胡服太過惹眼，還請穿上盔甲，以策安全。”</br></br>安思義豈不知自己一上城樓，要是被史思明看見，定會一箭將他射死。他接過菡玉脫下的盔甲，也看出這件質(zhì)地非同一般，一時(shí)神色交雜難言：“那吉少尹你……”</br></br>菡玉道：“我再去領(lǐng)一件便可。”又對侍衛(wèi)道：“保護(hù)好將軍。”</br></br>安思義垂下頭：“那就多謝少尹了。”迅穿好盔甲，和侍衛(wèi)一同上了城樓。</br></br>菡玉回頭奔向營房，正好在街角撿著一件丟棄的破舊玄鐵盔甲，大概是路過的士兵臨時(shí)現(xiàn)破損丟下的。她也不以為意，胡亂套上，趕往城樓。</br></br>天色尚暗，遠(yuǎn)處的兵馬都掩在灰蒙蒙的霧氣中，只有漸近的轟鳴昭示著叛軍鐵騎正直逼城下。城頭上沒有點(diǎn)燈，腳下的城樓微微顫動，角樓屋頂上簌簌地落下幾撮泥灰來，微光中只見弓弩手張弓搭箭，弓弦緊繃，人卻巋然不動。</br></br>李光弼正在和安思義低聲商談，看見菡玉走近來，瞪了她的破盔甲一眼。菡玉低頭一看，胸前的鐵片掛下來好大一塊，連忙攏起塞在衣襟里。</br></br>只聽安思義道：“聽這聲響，來的都是騎兵，至少也有一萬余騎。史思明善用騎兵，他一定也在其中，這批就是主力了。步兵另有一萬人，隨后而至，大約要到午后方能抵達(dá)。大夫麾下長途跋涉，元?dú)馍形椿謴?fù)，恐怕難擋這兩萬多精兵。”</br></br>李光弼問：“將軍有何應(yīng)對之計(jì)？”</br></br>安思義道：“史思明帶一萬騎兵，大夫有步騎、弓弩手、常山團(tuán)練兵合計(jì)一萬五千余眾，目前大夫?qū)嵙β詣僖换I。騎兵雖悍，在城前卻失其沖勁，難以轉(zhuǎn)圜，反不如步兵靈便。應(yīng)趁此機(jī)會先予迎頭痛擊，挫其銳氣，萬不可讓思明占得主動。”</br></br>李光弼點(diǎn)頭：“好，那就先以步兵出城迎戰(zhàn)。”</br></br>菡玉上前一步，抱拳道：“師兄，小弟愿接此任，請兵出戰(zhàn)！”</br></br>李光弼瞥她一眼：“就憑你這身丁零當(dāng)啷掉鐵片的盔甲？”</br></br>菡玉一窘，旁邊安思義則不自在地低下頭。李光弼命裨將張奉璋點(diǎn)步兵五千，出東門迎敵。</br></br>史思明自西而來，逼近城下，蹄聲清晰可聞，隱約可見攢動的馬頭。常山城門狹窄，張奉璋領(lǐng)的五千步兵剛出半數(shù)，史思明騎兵先鋒已到門前。張奉璋初時(shí)得利，攻馬下盤，放倒一片，但馬尸堆積，加上后面愈來愈多的敵騎涌上，死命堵住城門，反而被困在門前彈丸之地，出不了城去。</br></br>見步兵不能克敵，安思義又獻(xiàn)策，可以機(jī)弩逼敵后撤。李光弼便命五百弓箭手于城墻上一齊放箭，矢落如雨，圍堵于城門前的叛軍不能抵擋飛矢，不得不離開城門后退，東門暫時(shí)得以保全。</br></br>見叛軍退遠(yuǎn)，李光弼立即撤下弓箭手，換上射程較遠(yuǎn)的弩機(jī)手，一千人分為四隊(duì)，輪流射，箭矢不停，令叛軍無法接近城下。叛軍多次以騎兵來襲，都被弩機(jī)手擊退。</br></br>史思明來勢洶洶，攻受挫，果然如安思義所說，氣焰大落。從寅時(shí)一直打到辰時(shí)，兩個多時(shí)辰，常山城墻巋然不動，叛軍卻死傷慘重，只得收軍退于道北，等候步兵支援。</br></br>常山守軍幾乎無甚傷亡，只是箭矢耗費(fèi)將盡，無以為繼。好在史思明戰(zhàn)無功而返有所顧忌，一時(shí)未再來強(qiáng)攻。</br></br>“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李光弼巡視城樓，眺望遠(yuǎn)處隱約的敵軍旌旗，“胡兵驍勇精銳，人數(shù)倍于我軍，我們這樣硬碰硬的打法，到后面肯定要吃虧。”</br></br>安思義跟在他身后道：“史思明上來碰個大釘子，接下來肯定會改換戰(zhàn)術(shù)，不再強(qiáng)行攻城，白白耗費(fèi)他麾下最精銳的騎兵。此次暫退，必是等步兵來援，屆時(shí)他合步騎共兩萬余人，便可將這常山城圍個水泄不通，大夫可要早做準(zhǔn)備。”</br></br>李光弼嘆道：“以我現(xiàn)在的人馬想要敗退史思明，幾無可能。只能加強(qiáng)守御，做好圍城的準(zhǔn)備了。”轉(zhuǎn)頭問菡玉：“昨夜你派人清點(diǎn)了城中存糧，大概能用多久？”</br></br>菡玉回道：“顏太守任期倉廩充實(shí)，百姓富足，存糧足夠支撐到下半年秋收，不成問題。但是原來常山并無多少騎兵，只怕草料要先告罄。”</br></br>李光弼道：“史思明強(qiáng)便強(qiáng)在騎兵，我們?nèi)魺o草料供養(yǎng)馬匹與之對抗，豈不是只能一直縮著頭挨打。”</br></br>安思義道：“要取草料只能趁現(xiàn)在史思明暫退之時(shí)。待到圍城之后，要出城門便難如登天了。”</br></br>李光弼問：“將軍對附近比我熟悉，可知近處哪里有草可取？”</br></br>安思義道：“現(xiàn)在才剛過清明，除非是臨水，其他地方都還枯著呢。滹沱水下游沿岸，尤其是東南方太白渠與滹沱水所夾地段，兩水合灌，應(yīng)有水草。然史思明從東而來，沿水往東南，要是遇上叛軍援兵，后果不堪設(shè)想。往西往北去是高山峻嶺，草料雖差一些，但可保安全。”</br></br>菡玉聞言，向李光弼一抱拳：“草料不好，騎兵也要受損。師兄，小弟愿領(lǐng)此任，前往滹沱水下游取草！”</br></br>李光弼看她一眼，凝眉不語。</br></br>正當(dāng)此時(shí)，有鄉(xiāng)野村民趕入城中來報(bào)，說叛軍的五千步兵從饒陽出，晝夜兼程，行進(jìn)一百七十里，已至九門南面的逢壁，停進(jìn)不前，估計(jì)是要在那里休息。</br></br>李光弼撫掌大笑：“真乃天助我也！”叫來裨將張奉璋，命其領(lǐng)步騎各兩千，偃旗息鼓，沿滹沱水悄悄行進(jìn)，前去殲滅這股叛軍。</br></br>張奉璋領(lǐng)命而去。李光弼又對菡玉道：“菡玉，你另領(lǐng)一千五百人，率車馬五百乘前往太白渠沿岸取草。有張奉璋給你掩護(hù)，當(dāng)無阻礙。”</br></br>菡玉立即朗聲道：“遵命！”整了整身上破爛的盔甲，便要下城樓去點(diǎn)兵出城。</br></br>“吉少尹！”安思義叫住她，脫下自己的頭盔來，“少尹出城辦事，前途兇險(xiǎn)難料。如今史思明已退兵，這身盔甲該完璧歸趙了。”</br></br>菡玉推辭道：“沒事，我用不……”話被李光弼打斷：“穿上罷，小心點(diǎn)。”目有憂色，沉沉地望著她。</br></br>菡玉心中一暖：“師兄放心，小弟定不辱使命！”接過安思義脫下的精鐵盔甲，道聲謝穿上，急忙步下城樓。</br></br>常山位于滹沱水、綿蔓水和太白渠三水相交之處，滹沱水和太白渠并行向東南，兩水相夾，中間是平原沃土。菡玉領(lǐng)著一千五百人、五百輛大車，沿太白渠東岸往南，一直行至石邑，也未見到大片的水草。此時(shí)正值枯水末期，太白渠只正中有一線細(xì)細(xì)的流水，兩岸露出大片的河床。河岸上有零零碎碎稀疏的嫩草，遠(yuǎn)不夠常山所需。</br></br>“太白渠現(xiàn)在這么枯，再往下走也不會有太多水草。”菡玉命眾軍士停下，叫來副將詢問，“此處離滹沱水最近處有多遠(yuǎn)？”</br></br>副將是常山團(tuán)練兵將領(lǐng)，對附近十分熟悉：“少尹，從這里往東北十多里地就是真定縣了，縣城便緊鄰滹沱水。”</br></br>“真定距九門逢壁呢？”</br></br>副將道：“尚有十里。”</br></br>菡玉搭手成檐，眺望太白渠下游，有看了看真定方向，下令道：“轉(zhuǎn)道向東北，去滹沱水南岸取草。”</br></br>副將勸止道：“少尹，張將軍前往逢壁迎敵，若是失利，敵軍定然已沿滹沱水往西了。我們只有一千多人，要是碰上叛軍……”</br></br>菡玉道：“若取不到草，危險(xiǎn)的就不止我們一千余人，而是常山萬余大軍和全城百姓。張將軍定能克諧，我們小心行進(jìn)，派人提前打探，若有異常立刻回頭。”</br></br>副將還想再勸，被她制止。一行人匿聲潛行，不多時(shí)抵達(dá)真定縣外滹沱水沿岸，一路安然。滹沱水果然比太白渠水量充足得多，兩岸新草已長得及膝高，遠(yuǎn)看去一片蔥綠。</br></br>一千多人割了不到半個時(shí)辰，便將五百輛大車大半裝滿。副將過來向菡玉請示：“少尹，近處的草都割光了，還有百來輛車空著，要往上游去么？”</br></br>菡玉正在指揮軍士把草裝上大車，她扯了扯草堆上的麻繩，確認(rèn)捆綁結(jié)實(shí)了，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指著水邊道：“河岸近水處不還有好多么，應(yīng)該夠裝滿剩余的車輛了。”</br></br>副將道：“那邊的都沒在水里，眼下天氣尚寒，恐難涉水刈草。”</br></br>菡玉訝道：“怎會沒在水中？看那邊的青草和這里無異，不像是水草。”</br></br>副將道：“卑職也覺得奇怪，剛來的時(shí)候沒見河水漫得這樣高，看那些草也絕非水生。也許是上游開春冰融，上位上升。”</br></br>菡玉走到水邊，見有丈余寬的青草沒在水中。“半個時(shí)辰，哪升得這樣多。或許是下游堵住了。”</br></br>“下游堵住了？”副將想了想，“難道是敵軍在下游筑堤，妄圖以水淹破城？”</br></br>菡玉搖頭道：“初春水枯，此處離常山數(shù)十里，水淹行之不通。”水面上隱隱有一股奇怪的氣味浮動，她仔細(xì)嗅了嗅，氣味太淡，辨別不出是什么。“來人，往下游去探一探，看看前方是何狀況。”</br></br>探子快馬前去，一刻鐘便回來，喜氣洋洋地向她稟報(bào)：“是張將軍打了個大勝仗，全殲敵軍五千步兵，尸體堆在河里，把滹沱水都給堵住了！”</br></br>軍士們聽此消息俱振臂歡呼。菡玉勉強(qiáng)一笑，下令道：“我們往下游去和張將軍會合，一同回城。”</br></br>水仍在不停地往河岸上漫，水面上漂浮的血腥味也越來越重。接近逢壁時(shí)，水中已隱隱可見血色，起初只是淡淡的微紅，漸近漸濃，到了逢壁戰(zhàn)場，滿眼只見鮮紅血色。尸體堆積成壩，阻斷了水流，壩前蓄的盡是血水。</br></br>張奉璋正指揮部下清理河道，見菡玉從上游來，過來迎見。菡玉率先抱拳道：“將軍此番大獲全勝，全殲敵軍五千步兵，可是為常山立了一大功，可喜可賀！”</br></br>張奉璋喜不自禁：“哪里哪里，全仗著天公庇佑鄉(xiāng)鄰幫襯，占了天時(shí)地利人和。我軍到達(dá)時(shí)胡虜正在吃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將五千人全數(shù)殲滅，而我軍僅傷亡七百余人。”</br></br>菡玉道：“最要緊的還是多虧將軍指導(dǎo)有方。”</br></br>張奉璋被她夸獎，既高興又略有些不好意思，黑膛臉微微泛紅，嘿嘿笑了兩聲，轉(zhuǎn)而問道：“少尹不是去太白渠下游取草，怎會到此處來？”</br></br>菡玉道：“太白渠水枯無草，因此轉(zhuǎn)道滹沱水。糧草事關(guān)重大，下官恐途中生變，又聽聞張將軍大獲全勝，因而前來與將軍會合，望得將軍庇護(hù)。”</br></br>張奉璋道：“應(yīng)當(dāng)?shù)模瑧?yīng)當(dāng)?shù)摹Ｄ⒈緫?yīng)殲敵之后前往太白渠護(hù)送少尹回城，誰知出了些狀況耽擱了。”他指了指正在清理河中尸的士兵，“我看這滹沱水也挺寬的，就把胡賊尸體全丟進(jìn)河里，叫下游那些賊寇們看看，殺殺他們的威風(fēng)。誰知河水不夠急，撞到一起就沖不開了，流了一段就全堆了起來，把河都給堵了。這天氣又還冷，也不好叫弟兄們?nèi)说剿锶ァ！?lt;/br></br>菡玉道：“我那邊有空余人手，車上有繩索叉棒，叫他們來幫忙。”命隨行的一千五百軍士半數(shù)在河岸取草，另一半?yún)f(xié)助張奉璋清河。</br></br>菡玉不愿見那血腥場面，也去幫著刈草。她走得最遠(yuǎn)，距河岸有百丈之遠(yuǎn)，仍能聞到刺鼻的血腥味。她直起腰來，看著面前一望無際的平原，嘆了口氣。</br></br>草叢中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被一叢灌木擋住，看不清究竟。她提高聲音問：“誰在那里？”無人回答，只是簌簌的聲音更大了。她疑惑地轉(zhuǎn)過去查看，手按上腰間長劍。</br></br>那是一個身量尚小的少年，看上去至多十七八歲，面貌不像胡人，身上未著盔甲，衣衫破落，貓著腰手腳并用地在草叢里爬行，看見她先是嚇得一愣，而后才慌慌張張地往靴筒摸去，摸了兩下，終于掏出一把匕來，抖抖索索地指著她：“別、別動！你要是敢喊人，我就、就……”</br></br>她把手從劍柄上挪開，低聲道：“我不喊，你走罷。”</br></br>少年愣愣地望著她，瞄一眼她背后弓箭，忽地跪了下來，哭泣求饒：“我只是個負(fù)責(zé)洗炊具的火頭軍，從來沒殺過人，跑得也不快，將軍一定會覺得無趣……求將軍饒我一命，我家里還有爹娘……”</br></br>菡玉不明所以，又道：“我真的不會喊人，你快走罷。”</br></br>少年狐疑地看她一眼，胡亂抹了抹眼淚，轉(zhuǎn)身拔腿便跑。剛跑出去十丈遠(yuǎn)，忽聽咻的一聲，一支利箭從她身側(cè)飛過，正中少年背心，穿胸而出，那力道將少年震得飛撲出去，一口血噴出，還掙扎著回過頭來，染滿血的手指著她，目中盡是憤恨，但已說不出話。</br></br>菡玉眼睛一花，恍惚中只見一團(tuán)紅色的霧氣騰起，直向她撲來。她霎時(shí)被心中潛藏的恐懼攫住，抽出長劍便朝那紅霧砍去，劍劍都像砍在棉花堆上，落到虛處，什么也砍不中，眼前只是艷紅的一片。</br></br>“少尹！吉少尹！”張奉璋聞訊前來，制住她亂揮亂砍的劍，連連喚了好幾聲，才將菡玉叫回神來。她用力睜了睜眼，面前并無什么紅霧，只有一望無垠的青翠草地，其間躺著一名中箭身亡的少年。</br></br>“都是末將疏忽，竟然讓胡賊逃脫，還驚了少尹。”張奉璋賠禮道，一面命人將少年的尸身抬走。菡玉一句話也說不出，向他揮了揮手，就地坐下，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好像被抽去，好半天也站不起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