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飲溪視角————
我似乎夢到了小時候,父親還只是鎮邊將軍,我是下人口中洛陽將軍府唯一的小少爺。
我和父親母親有一個約定,那是一個關于哥哥的秘密。
“小少爺,慢點跑!”
“小少爺,前面是老爺的書閣,您已經因為偷偷進去被罰了那么多次了,不要再進去了!”
“我不要,我要進去找我的小豬!”我知道,書房里藏著我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哥哥路為渚,這是只有我和父親母親知道的秘密。
“小少爺,書房里真的沒有小豬,小少爺!”
“這可怎么辦,小少爺又進去了,老爺等會回來我們怎么交待??!”
“還能怎么辦,在這守著吧,老爺立了規矩,書房附近我們誰也不能靠近?!?br /> 輕車熟路地打開機關,小心關好密道門,我一步步順著臺階走向地下,一落入平地就蹦蹦跳跳地跑向哥哥。
“哥哥!哥哥我來看你啦~”
“成蹊,慢點?!?br /> 房間里的男孩一身月白長衫,端坐在榻上,略顯慌亂地為自己圍上遮眼的白紗,他沒料到路飲溪這時會過來。
那時雖被母親告誡過不可問哥哥關于眼睛和腿的事情,但五歲的我,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哥哥,你為什么每次看到我過來都要把眼睛蒙起來啊,這里燭光很暗的,不會刺傷眼睛?!?br /> 哥哥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蹊兒乖,哥哥怕嚇到你。”
幸而小孩子有時提問并不是非要得到一個合理的答案,我想起手中的糖人,也就忘記了去追問眼睛的事情:“哥哥,我今天和陌玉一起出府了,我還給你帶了糖人兒回來,你快嘗嘗甜不甜。”
“好?!?br /> “哥哥,我今天還去了茶館聽書,這幾天講的都是爹爹的故事,那些人可喜歡爹爹了,都說他是個大英雄!”
“那蹊兒把今天聽的故事和哥哥講一講好不好?”
“好!那個先生說爹爹帶著一萬鐵騎就打散了西夏數十萬軍隊,然后他……他……哥哥,我不記得了……我,我不會講故事?!蹦翘煳液湍坝襁呁孢吢?,對細節忘得極快,講不出故事的我急得哭了出來。
我感受到一雙溫暖的手輕輕覆蓋上我的臉頰,為我拭去眼淚,是哥哥:“小笨蛋,哭什么,爹爹的故事他早就在我這里講了八百回了,爹爹可是臭屁精呢。”
我被哥哥對爹爹的詆毀逗笑,不再掉眼淚了:“爹爹最喜歡炫耀他的故事了,但是聽說書先生講比聽爹爹講有趣兒多了,真的!要是哥哥能陪我一起去聽就好了?!?br /> 然而,記憶里,父親母親從未允許哥哥走出地下。想到這條禁令,我雀躍的聲音漸漸減弱。
哥哥收回了為我拭淚的手:“成蹊,哥哥是個殘廢,不該出去?!?br /> 不是出不去,而是不該。
將軍府顯赫一時,不缺能抬著他四處走動的下人,只是他不該出去,他是個怪胎。
我那時不明白哥哥心中所想,只是沒來由地憤怒:“哥哥不是殘廢!”我斬釘截鐵地說道,“哥哥是最好的哥哥,不是殘廢!而且,就算成蹊死掉,也會讓哥哥好起來的?!?br /> “別說胡話?!?br /> 才不是胡話呢。
——
耗時兩年,我們終于在毒宗的密室里找到了雙生蠱,母親帶我回了家,昔日的將軍府已經成了鎮邊王府,可是愈發繁華的府邸里沒有一個人是笑著的。
數名醫師圍繞在臉色灰敗的王妃艾米拉身側,頻頻搖頭。
我現在回想起來,只能想起那時自己攥著快要化掉的糖人,跪坐在床邊不停地哭。
爹爹趕回來的時候,身上還穿著帶血的戰袍,他一腳把我踹倒在了地上。
艾米拉急得想要撐起身子,但因為傷勢嚴重又倒了下去:“阿征!你干什么?!”
路遠征趕緊扶住艾米拉:“我沒事,艾米你別亂動,你們幾個,好好伺候王妃喝藥。路飲溪,你跟我出來。”
我看了一眼面色蒼白如紙的母親,完全感受不到身上的疼,只能感受到心亂如麻,跌跌撞撞爬起來跟著爹爹走向書房。
關上書房的門后,路遠征再也壓制不住滿身的暴虐:“我是不是給你傳信告訴你要按照計劃回來!我是不是說過,不準和任何人交流!你就非要你娘去給你買那個糖人嗎?!?。俊?br /> “爹……我錯了,爹……娘受了好重的傷,該怎么辦……”
“怎么辦?你問我怎么辦?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在外人眼里你是我路遠征唯一的孩子,要謹慎再謹慎,做事之前好好想想你身上背著多少人的命,你還要任性多少次才知道懂事?!”
“爹,對不起……對不起……溪兒錯了,我真的錯了……”
“知錯有什么用?我從小怎么教你的?彌補不了的事說出來都是放屁!”看著手中仍然攥著糖人的路飲溪,路遠征心中的火越燒越旺,高高抬起手掌。
“爹,別打溪兒,她還小……”
路遠征揚起的手掌停在了半空,大步走向滿身凌亂從密道口出來的兒子:“清鳴!你怎么上來的?”
顯然,路清鳴是聽到動靜后一點點爬上來的。
“她還小?你們倆是同一天生的,她連你一半懂事都沒有,明明可以再等幾年非要在那個時候跑去毒宗……”
路清鳴阻止了路遠征:“爹!溪兒是為了我才急著要去西域的,她知道你們一直在為我擔心,而且,她還是個小姑娘啊……”
路遠征看著哭得滿臉淚痕的女兒,想到尚且病重的妻子,一手一個把兩個孩子抱到了榻上,感受著兩個孩子同樣清瘦的身軀,堅韌如他還是沒忍住掉了眼淚。
路遠征已經后悔了,可方才他真的無法不生氣,他好不容易平息了邊境,為保護妻子費勁心力與一眾奸邪小人周旋,等來的卻是因為小女兒一時任性病危的摯愛。
“對不起,溪兒,爹爹不該罵你……不是你的錯,都是我沒用……”
我那時滿心都是絕望和灰敗,不知道該如何去回應父親的歉意,因為他剛才罵的都是對的。
「我天真又任性……仗著一點小聰明就以為自己無所不能……都是我的錯……」
哥哥緊緊將我抱在懷里:“爹,你先去照顧娘親吧,我來照顧飲溪。”
“哥哥……我找到救你的辦法了,可是娘親……”
“好了,飲溪不哭,會有辦法的,爹爹會有辦法的,不是飲溪的錯?!?br /> 「不,全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要娘親幫我去買那個糖人,蔡京的人就不會發現我們……全都是我的錯?!?br /> 一路顛簸情緒大起大落,那時的我哭得累了,沉沉睡了過去。
睡夢中有一刻我痛極,似乎喊了出來,但將要蘇醒的時候,又被迷暈了過去,失去意識之前,有幾滴滾燙的淚砸在我的臉上。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的身體里已經種下了雙生蠱,王府也掛上了刺目的白幡。
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溫柔靈動的娘親。
————路為渚視角————
我名為路為渚,父親希望我如水中小洲,平靜安寧,遠離紛爭,但后來世人皆只以我的字稱呼我——清鳴。
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妹妹,她叫路成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母親希望妹妹能活得自在隨心。
可是命運弄人,路成蹊這個名字后來除了寥寥數人,無人知曉。
我們漸漸只喚她飲溪,這是她五歲隨母親離家時為自己起的名字——路飲溪。
我們的故事要從元豐六年說起,這一年,大名鼎鼎的種諤將軍去世,我和妹妹出生。
(隨隨時間批注:元豐六年也就是公元1083年,這一年發生了很多大事,大將種鄂去世,路遠征接任邊境軍隊。之后小溪和哥哥路為渚五歲,人生第二次轉折,也就是1088年,正是歷史上大宋和西夏的第三次大戰。)
然而命運給我們開了一個玩笑,母親身體里從小被她的親生父親——毒宗宗主暗中種下了幾乎無解的蠱毒,這種蠱若善加利用可使武功一日千里,可稍有不慎也會反噬宿主。
然而后來毒宗一日之間傾覆無存,在生下我們之前,沒有人告訴艾米拉她體內有著這樣的秘密。
后來,一切都晚了。
剛出生的我和妹妹,被一分為二的子母蠱侵蝕,一個帶著不祥的異瞳,一個隨時都可能死去。
細論起來,無法說清我和妹妹誰更不幸,但妹妹身上的蠱毒明顯更為烈性。
父親知道了成蹊隨時都會夭折之后,只能忍痛上報朝廷自己只生下一個名為路為渚的孩子。
然而母親無法眼睜睜看著妹妹死去,沒日沒夜地查看醫書,終于找到一個能同時留下我和妹妹性命的法子,父親后來說,那一晚母親含著淚痛苦地將妹妹身上致命的蠱毒連同我的一起逼到了我的雙腿上。
鎮邊將軍的孩子,不能是一個殘廢的不祥之人,于是在人前,成蹊替我擔起了路為渚的身份。
沒成想,這一擔便是二十余年。
飲溪,飲溪,為什么妹妹后來要叫這個名字呢?
后來在我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那一天,她告訴了我原因:“哥哥的渚是水中渚,我便不要做路上蹊?!?br /> 我從小記憶力和領悟力就特別好,學什么都很快,父親母親都說我十分早慧,而我也非常努力地,去吸收知識,去提高武藝,去記憶我的家人們。
我一直知道,體內混合著我和妹妹從胎兒時便無法擺脫的變異蠱毒的自己,活不了多久,但母親說這份代價讓妹妹好好活了下來,所以我覺得這值得。
但我們忘記了,妹妹從來都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在她偶然知道我的殘廢全是因她造成以后,便下定決心要付出一切代價讓我恢復正常。
我永遠記得,五歲那年,妹妹和母親離家時,父親穿著戰袍沉重的眼神。
不久后,西夏擾邊愈發猖狂,父親也走了。
之后便是一場大戰,所幸父親帶領大宋勝了,彼時年輕的先帝大手一揮,將驍勇善戰的父親封為了鎮邊王,妹妹成了小王爺。
經此一戰,父親也真正收復種家軍,老種小種經略相公皆為父親所用,種家軍正式更名路家軍,從此西北邊境軍隊只認兩個人——鎮邊王路遠征和小王爺路為渚。
?。S隨人物批注:老種經略相公和小種經略相公指種師道和種師中兩兄弟,種諤大將軍的兩個兒子。還記得水滸傳里魯智深的上司小種經略相公嗎~就是種師中。)
然而戰爭是打不完的,初受圣寵的鎮邊王,肩負著守衛大宋安寧的責任,父親封王后又在邊境鎮守了一年多,最后徹底使得西夏歸服大宋。
再后來啊,便到了那一天。
那年我七歲,妹妹在約定的時間滿身狼狽回到了家,也帶回了因蔡京沿路暗算以至于重傷垂危的母親。
虛弱的母親用生命的代價最終帶回了雙生蠱的幼蠱,也從此將我和妹妹未來的十五年綁在了一起。
妹妹需要花費十五年的時間,將體內的雙生蠱徹底煉化,最終用成蠱抵消我體內催命的變異蠱毒。
屆時我無法見人的異瞳會恢復正常,兩條被蠱毒侵蝕的腿也能重新站立。
彼時的我懵懂地看著服下他心頭血的蠱蟲轉而進入飲溪的身體,猛然聽得她痛極的一聲慘叫,方才明白了,妹妹五歲時所說的話,究竟有著何種分量。
醫師告訴我們,雙生蠱在人體內煉化會使那個人每個月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我得知真相后瘋狂地想要讓妹妹剝離體內的蠱毒,可是父親的話讓我冷靜了下來。
“不要這個救命的蠱,那你未來能活多少年?難道你要讓你妹妹這一輩子都替你當這個小王爺嗎?這一切都是你母親和妹妹自己的選擇,她們已經付出了這么多的代價,別辜負她們?!?br /> 父親在勸說著我的時候,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是啊,那天我和妹妹失去了母親和自由,他也因為守家衛國的責任失去了摯愛的妻子。
封王封爵又如何,到頭來不過一場空。
我有時會恨,為什么上天要這么折磨我們一家?
而我有時又很慶幸,我們彼此之間如此相愛,什么也無法阻攔我們保護對方。
【隨隨有話說】
我小時候帶著我弟在路邊蹦蹦跳跳,一不小心把我弟的牙磕掉了,我爸當時給了我一腳,他當然愛我,我當然也不是故意的,我爸后來也一直給我道歉。
可能世間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不完美吧。
路家是一個悲傷卻也溫暖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