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王定安的相遇,在他眼里似乎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但對于我而言,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平淡得幾乎很難從記憶里翻找出來。
那是我受傷一年多,還在接受心理治療。那天便是從心理咨詢室治療出來。
是個潮濕的冬季雨天,我腰背很是難受,泛著細細密密的隱痛,手覆在腰后甚至能感覺到僵冷的肌肉在抽動。當時我剛學會開車,不敢就這么貿然上路,所以進到了一旁的咖啡館,想等痛消下去了之后再離開。
我受傷之后喝過一次咖啡,咖啡因沒讓我清醒多少,倒是讓我心悸了一番。嚇得席子差點當場壓著我去醫院。之后我便不敢再喝了。其實以前我也并不愛喝咖啡,我這人嗜甜,除非加兩泵糖,否則對我來說便是苦的。
但是陸召愛喝。還愛喝不加糖的黑咖啡。
有次夏天,我上完課回到租的地方,熱得直接拿起陸召手邊帶冰的飲料猛灌了一口。我以為那烏漆嘛黑的是可樂……
看我要往外吐,陸召手疾眼快地一把捂住我的嘴,“咽下去。”
我被苦得鼻子都發酸,拼命搖頭求饒。陸召壞笑地看著我,“自己要喝的,咽下去。”看著我喉結竄動,他才滿意地撤開手,“我這可是辛苦弄的冷萃。”
我扇著發苦的舌頭,“糖,老大有沒有糖,給我顆。”我這人皮起來就喜歡亂喊,一會兒老大,一會兒哥,再下次就喊大佬,哪天高興了還會喊他寶貝兒。
變著法的亂叫試圖引起陸召的注意。
糖這種東西,顯然陸召不會有,跟他氣質不符。我還得靠自己。胡亂在桌上翻了一通,最后是那人從后面欺近上來,板著我的下巴,跟我接了一個發苦的吻。
吻完這人還挺得意地瞇著他的桃花眼對我說:“挺甜的。”
再后來,我開始給陸召安利可可飲品,冬天喝熱巧暖身暖胃暖心,甜的很。夏天弄成冰可可,一杯下去身心舒暢。
“裴修然,你不覺得膩?”
“陸召,那你不覺得黑咖啡太苦嗎?”
在一番拉扯后,我們說好一換一。我嘗試他的黑咖啡,他嘗試我的冰可可。結果顯而易見,我自討苦吃,苦得臉都皺了,一直苦到胃里。當晚飯都沒吃,半夜便開始胃疼。
陸召圈著我,“你說你是不是自作自受?”
“我還不是為了哄你喝點甜的。”我呢喃著往他懷里拱。
他冷哼了一聲,沒接我的話。我帶著他的手往自己胃里壓,“疼……”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磨得沒法了,陸召難得露出了他的柔軟。一邊給我揉著胃,一邊輕聲哄著我。
“你說你,傻不傻,為了整我把自己弄成這樣。”我快睡著的時候,聽到他貼在我的耳骨上嘆息了一句,又伸手將我被汗打濕的發往耳后別。
我那時已經很困了,說話都含糊不清,也不過腦,但就特別不服氣地跟他說,“我才不是為了整你。我只是覺得生活太苦了,想給你加點甜的……”
而后我聽到陸召說,“你還真的是傻。生活從來都是苦的。不會因為你我而改變。”
我當時還不信,覺得自己一定可以變成陸召的糖。
“您好,我要一杯熱巧克力。”
“好的先生,一共收您32元。”
直到我收到兩杯熱巧,我才看到人家明晃晃立在那的活動告示牌——新店開業,所有飲品買一贈一。
“您好……”我將飲料袋子放在腿上,劃向了剛才為我推門的一個少年人。
這間咖啡店的門比較重,加上風大,我只能推開一點將輪椅往里卡一點。正在我兀自掙扎的時候,將我不斷往后推的門被人抵住,那少年人善意地對我笑了一下。
那個笑,只是簡單地勾動嘴角,不帶一點情緒。這個人的精神狀態并不好,很容易就讓我想起剛受傷時的自己,身上落著灰似的,眼神也黯然無光。分明置身于喧鬧,卻安靜得仿佛與世隔絕。
他進門后一直窩在角落里,頹然地靠著冰冷的墻面,雙手環抱自己看著人來人往。
他顯然是沒料到我會跟他答話,十分局促地坐正了身體,“有、有事嗎?”他說話有些費力,似是很長時間都不曾開口的感覺。
“不好意思,我這里多了一杯熱巧,可以麻煩你幫我消耗一下嗎?”我把熱巧遞過去,“就當是感謝你剛才的幫助。”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睜著的眼睛都略微泛起紅。他喉結上下顫動,最后特別小聲地對我說了一聲謝謝。
我看他連拿熱巧的手都在抖,便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他垂著頭搖動,雙手捧著熱巧,又縮了回去。
“喝點熱的甜的,就都會過去的。”我這話說得輕巧,卻是連自己都做不到。人大概只有在面對別人的悲哀時,才能輕而易舉地說出一些無關痛癢的安慰來。當悲劇發生在自己身上,更多的則是拒絕接受和承認。
道理都懂。但也僅僅是懂。
“都站門口干嘛呢?”剛踏進的公司的老高也不知道我們這是什么架勢,沖著我往陸召那邊斜眼。
“哦,陸總說來找您談些公事。”我好心替陸召解釋了一下。
“那這位是……?”
“這位是來找我的。”我往邊上讓了讓,對王定安說,“王先生,去我辦公室吧坐吧。”我沒管陸召一副要吃人的陰森表情,帶著王定安回到了自己辦公室。
“你想起我來了么?”王定安依舊是那般興奮模樣。
我沖他笑著點頭,“想起來了。”
他雙手一合,“太好了!我從那之后其實一直在找你,我經常去那家咖啡館,但就沒再遇見過你。”
“我……后來的確沒再去那邊了。”因為逃避心理治療,我被席子和老高噴了不知道多少回。“關于車,其實你……”
“你說,我撞了你的車是不是證明,我們兩個挺有緣分的?”
“呃……”如果這也叫緣分話……稍微有點燒錢了。
他說著又不好意思地撓起頭來,“不、不好意思啊,我看到你有點太激動了,你是不是覺得我還挺奇怪的……”
“沒有。”我溫和地撒了個謊。
他笑起來,露出一顆小虎牙,“你撒謊都很溫柔。”他眨著炯炯有神的眼,坐得離我近了些,“我果然是很喜歡你啊~”
我被他這一句砸得不知道南北東西。
他卻淡定地盯著我,說:“你知道嗎,人吶對于拯救了自己的人是很容易產生好感的。那一瞬間的感情足以消抵一切黑暗,讓一個瀕死之人繼續活下去。”
“對你來說,你給我的只是一杯多余的熱巧克力。”
“但對于那個時候的我而言,是藥。”
“救了命的藥。”
“所以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特別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