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陸召從頭至尾沒有讓我參與到并購案里,而是帶我去參加了另外一場籌備已久的會議?,F在想來,并購案恐怕并不是陸召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不過是順便過來走個形式,過個場。
今天的這個局,才是重中之重。他們為此已進行了長達幾個月的前期交涉。
上城集團雖說在業界赫赫有名,但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在上游偏下的位置。陸召向來不甘心吃別人剩下的那口,自是要拼命往上爬。
陸召眼底有瘋色。
多少企業家在對賭協議上吃盡苦頭,有的坐了牢,有的崢嶸半生為他人做嫁衣,有的風光一時又慘淡收場,雙贏的局面幾乎少之又少。
可陸召他竟敢孤注一擲,壓上了手上所有的股份,來換一個概率。要么贏得足夠一躍進入金字塔尖的門票,要么輸得一派涂地,成為喪家之犬。
今天的會一共進行了八個小時,從早上的九點開始,除去吃飯時間,剩下的幾乎都在你來我往中度過。
現場算上我一共三個翻譯,另外兩個是對方出的交傳,而我則全程待在陸召身邊做他的個人翻譯。整場會議都有音頻、視頻記錄,所有人開口前都得深思熟慮,不敢行差踏錯任何一步。陸召亦然。
分明都是已經在前期訂好的條款,對方卻還幾次三番給陸召下套,言語里全是劫,饒是平時巧舌如簧的陸召也有無力招架的時刻,沉默許久才能將各種利弊剖析清楚。
在簽立對賭協議時,陸召忽然附到我耳邊說:“好累,簽完了你就帶我回去休息吧?!?br />
對面的外國佬們聞聲紛紛抬頭,一個個瞪大眼死盯著我們,生怕錯過了什么細節。
陸召在桌子底下牽了我的手,他手是冷的,手心里全是粘膩的汗。他將我攥得極緊,而后落下了他的筆,蓋上了上城集團的紅色印章。
從會場出來,呼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新鮮空氣才覺得自己活過來些許。
陸召走在我身邊,邊走邊解著領口問,“修然,你說萬一我要是賭輸了怎么辦?”他嗓子比我還啞,顯得疲憊又無力。
對賭協議里,上城集團的業績如果在兩年里沒有達到約定條件,那陸召必須將手里的所有股權以極低的認購價轉讓給對方。
無異于將整個上城集團拱手相送。
外面下過雨,地還很濕,輪椅行在上面發出粘滯的聲響,也帶起一些臟水,免不了濺到陸召,在他那銀灰色的西裝褲腿上留下斑駁的污跡。
我下意識說了一句,“離我遠點?!?br />
陸召腳步一頓,兩道英眉相當委屈似地蹙到一起,“修然……這種時刻,你就不能稍微對我好一點?我剛可差點被那群老怪物們生吞活剝了,你就一點都不心疼我嗎?”
“一會兒都不行?”他垂眸下來,連帶語氣都是柔軟的。
說實在的,我的確有那么一瞬的心軟,尤其當此時的畫面和初見陸召時的畫面重疊在一起,愈發叫我于心不忍。
那天陸召也是站在兩盞路燈之間,明明他往前一步亦或是退后一步就能進到燈光下,他卻始終停留在那片陰影里。
陸召很高,身形勻稱且修長,他背對著我垂頭立在那,染了滿身的孤寂。
那時我與他不過匆匆一瞥,他目光冷淡,面無表情地同我對視,眉宇間凝著的全是煩悶。而我被他的容貌吸引,視線粘在他身上,撕都撕不下來,甚至還倒著走,就為了多看兩眼。
最后還是被同行的伙伴頂了一下腰,嘲弄了兩句,我才收斂了一些。
他們說我活像個變態,哪有盯著陌生人還能眼里看出花來的,人沒報警都算是給祖國同胞面子了。
我當時信誓旦旦地說,那你們可看好了,這朵花它一定就是我的。就算他是直的,我都一定能給他掰彎了!
是我非要靠近那朵花,是我自己越陷越深,是我無法自拔,也是我滿心滿意存了他,邀請他扎根在我的生命里。
所以當這朵花被連根拔起的時候,我只得將整顆心都剜去,來保全性命。
“只是不想臟水濺到陸總?!蔽依淅浣忉屃艘痪?。
陸召瞬間揚起了笑,“原來我的修然那么為我著想。”
“你想多了?!蔽覞娭渌?br />
陸召毫不介意似的沖我聳了聳肩,當是自顧自肯定著“我為他著想”這幾個字眼。
上車前,陸召朝回望了那么幾秒,又轉過來看著我,唇微啟卻是什么都沒說。反而是我,不知怎么嘴快過了腦子,同他說了五個字。
“那就不要輸。”
陸召顯然是沒料到我會這么說,整個人都是一怔,眼底不知何時攀上了光。
今天一天我全靠藥物才勉強支撐完了全場,眼下這副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不過才幾百米的距離,搖著輪椅過來都讓我有些微喘。手也沒什么力,轉移的時候身體下墜得厲害,如果不是陸召托了我一把,我大概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我看了一眼表,離上一次吃止痛才過去四個小時,藥效卻已經弱了下去,后腰的疼痛感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我只想縮在門邊好生休息片刻,誰知上了車,陸召直接欺近過來,緊挨著我坐。我嫌棄地皺眉看他,他卻絲毫不知收斂。
“修然,我要是真輸光了這一家一檔,我就去投靠你好不好?”陸召一掃之前的倦色,嗓子啞著都堵不住他的嘴,又開始胡說八道起來。
“滾開?!?br />
“你包養我吧?!标懻俚溃拔乙膊毁F?!?br />
“誰要包養你!”我不耐煩地接著他話音懟了回去。我嚴重懷疑陸召是不是有人格分裂,方才在會上滿身戾氣咄咄逼人,眼神鋒利得像是一眼就能看穿人心,說話語調極沉,張著別人不容置喙的氣場。
現在又裝得滿眼無辜,話音里全然不掩撩撥和挑逗之意,含著幾分笑意將尾音上揚。
這人戴著一張張假面,讓我分不清何時真、何時假。眼前的這個陸召,你要說他是條愛撒嬌的大型忠犬,我都敢信。
“那我倒貼你,把自己賣給你行不行?”陸召有板有眼地盤算著。
“陸總煩請您自、重!”我從牙縫里擠出這么幾個字。
“自重?”陸召搖了搖頭,“在你面前,我不想也不愿?!?br />
“陸召!你到底怎么變得這般無賴的!”我被他逼得已然避無可避,人側著背緊貼著車門。
陸召雙手伸直抵著車門,將我圈在其中,擎著極深的笑意,視線定格在我的唇上,緩聲說道,“我跟一個人學的,不知道我學得怎么樣?算不算學有所成?夠不夠格出師?”
我偏過頭,氣得胸腔發悶,可又無力反駁。
這都是我當年自己作得死,這會兒被陸召拿來“學以致用”,真就是我自己活該。
最初追陸召我的的確確有這么無賴……甚至比現在的陸召更不要臉。
被說是倒貼、舔狗我能笑著大方承認。我把喜歡一個人掛在嘴邊,也把我所有的愛意明晃晃地遞到陸召的面前,不帶任何的遮掩。
我活得像是個沒心沒肺的傻逼,只覺世間很多事都是因為藏著掖著,才生出了許多誤會,所以我把所有情緒都坦白給陸召。
“陸召,你就不能哄哄我?”
“陸召,我吃醋了,你沒點表示嗎?”
“陸召,我那么喜歡你,你對我有幾分真心?”
實在被我弄煩了,陸召就會同我接吻,以此來堵我的嘴。
“裴修然,你可以閉嘴了嗎?”
我舔著唇,美得像是吃到了糖的小孩。
可我忘了,這些糖都是我自己討要來的,而不是陸召真心想給我的。
我身邊的人幾乎都知道我和陸召在一起,驚訝的同時總是會跟我說,你們兩個不合適,陸召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自己也知道,否則我不會那般得寸進尺,非要這樣那樣的試探陸召,以此來窺探他的真心。
在一次放假回國的時候,我偷偷跑去廟里求了兩條姻緣紅繩。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能不能得到月老祝福,畢竟我是要把另一個人往歧路上拽。
求的時候,我分明是揣著一顆“就算月老不幫忙,我自己都要把陸召綁在身邊”的想法,可臨到頭,我卻慫了,沒能把紅繩送給陸召。
我還記得那天是情人節,我問陸召:“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輩子?”
陸召淡淡回了我一句:“一輩子很長?!?br />
我執拗地想要尋到答案,于是又問了一遍,“所以你愿不愿意?”
陸召垂著眼皮,沉默了許久才問我,“你要同我一輩子?”
“是啊?!蔽液敛华q豫地點了頭,“我要和你一輩子,絕不反悔?!?br />
陸召沒回答,只笑著咬在了我的頸側,留下了一圈久久不退的牙印。
“裴修然,那你記住了,無論我是誰,無論我做了什么,你都要同我一輩子。”陸召扣著我的后頸,和我額頭相抵,那雙淺色的眸極其凌厲地投過來,“是你把我拉上這條路的,你要負全責?!?br />
于是,我給自己戴上了紅繩,帶著滿身的孤勇,跪在我爹媽面前同他們出柜了。
我被打了個半死,仍是不肯認錯,也死不悔改。
我和父母的關系一直僵持著,直到他們死前,我們仍為了這件事鬧得不快,帶著硝煙地吃完了那最后一頓飯。
我連一句道歉都沒來得及說。
也再來不及說。
現在想來,多半是老天爺都看不過我這個不孝子,要讓我背著這終身的遺憾活著。
我在醫院里住了三個多月,等我出院,我的父母已被他們各自的兄弟姐妹妥善安葬。
親戚們因我是個同性戀而對我嗤之以鼻,沒有人愿意告訴我他們葬在哪里。
他們對我說的最多的是喊我滾遠一點,不想我父母死后都不得安寧,被我臟了那一片安土。
我,身為獨子,卻連祭拜自己父母的權利都沒有。
多可悲的一個人吶。
“裴修然!呼吸!”陸召厲聲搖著我的肩,五指極其用力將我捏到痛。
他的臉從模糊到清晰,周遭的嘈雜也在一點點重新回到我的世界里頭。我像是窒息之人再次找回呼吸一般,一口一口喘著粗氣,再抵不住痛地折下身去。
陸召輕撫著我的脊背,安撫著我,“沒事了,修然?!?br />
我抓著他的衣服,抬頭看向他,他微微一怔,覆手上來蓋住了我的眼。
我見過自己深陷回憶面目全非的樣子,如一頭兇獸,赤紅著眼,帶著極其兇惡的眼神撕咬著身邊的一切。
陸召湊得愈發的近,攬著我的肩,不顧我的掙扎將我壓在懷里。他的體溫一點一點隔著胸前薄薄的襯衫衣料透了過來,鉆進我冰冷發僵的身體里。
他用了我從未聽過的最為溫柔的語調,輕聲對我說:“裴修然,告訴我,你哪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