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策到還記得，兩年前那是崇禎五年，大同鎮(zhèn)，宣府鎮(zhèn)、延安鎮(zhèn)等地大疫，著實是死了不少人，他也是命好才沒感染上，熬過了那一劫。
    他皺了皺眉，問道：“我怎地沒聽所過？”
    二丫看了他一眼，有些訥訥道：“夫人不準(zhǔn)俺們說出去，若不是你現(xiàn)在是老爺了，俺也不說。”
    董策輕輕吁了口氣。他理解那時候紅袖的想法兒，這種事兒秘而不宣是最好的法子，若是讓別人知道了你能治這病，上門求醫(yī)的多不勝數(shù)，你治的過來么？那些沒錢買藥的，你是治還是不治？是掏空自己家產(chǎn)給他們治病還是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病死，然后被人罵的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達(dá)官貴人若是喝了藥沒用處，豈不是遷怒于你？
    總之麻煩多多。衛(wèi)紅袖雖然性子柔弱，在大事兒上卻還是看得清楚，拿的了主意的。
    二丫又道：“現(xiàn)在家里還有些治外傷的金瘡藥，原來石進(jìn)他們那幾個慣會惹禍的賊廝，每每給人打了架，讓人砸的皮開肉綻便去家中討藥。”
    董策默默的點點頭。
    回到家中，才一進(jìn)門，便看到衛(wèi)紅袖和大丫迎了上來，紅袖滿臉掩不住的喜色，道：“老爺，聽說你當(dāng)了官了？”
    看她那喜孜孜的樣子，當(dāng)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董策微微一笑，輕輕掐了掐她的臉蛋：“安鄉(xiāng)墩的甲長，你消息倒是靈通。”
    當(dāng)著大丫而二丫的面如此親昵，紅袖顯然是有些不慣，她俏臉有些發(fā)紅，低頭輕聲道：“現(xiàn)在整個堡中都傳遍了，哪里還有不知道的？妾恭喜老爺了。”
    董策微微一笑：“走吧，咱們進(jìn)去說話。”
    待進(jìn)了后院兒，卻見已經(jīng)擺好了桌子，上面已經(jīng)放滿了。一個蔥炒雞蛋，一個煎茄子，一個炒野菜，還有一整只熏雞，旁邊竟還放了一壺酒。
    董策今日白天已經(jīng)問過二丫了，原來昨天那頓飯，也是很罕見的，便是紅袖，素日里也就是咸菜饅頭而已小米粥，少見雞蛋肉類，昨天那頓飯，也是為了迎合他，生怕他不滿。今天卻是有酒有肉，當(dāng)真是難得的豐盛了。
    紅袖笑道：“老爺當(dāng)官兒了，可喜可賀，妾特意命她們多做了幾個菜，為老爺賀。”
    肉質(zhì)很鮮美，制作的手藝也很不錯，那種口感是后世那些幾個月就能長的很肥大的速生雞所完全不能比擬的。
    酒是農(nóng)家自己釀造的土燒，味道很醇厚，董策一咂摸，至少也是五十五度以上的高度酒，他酒量不錯，卻也不敢多喝。
    兩人在樹蔭下吃著飯，董策時不時的為紅袖夾菜，兩人相視一笑，小聲的說這些私密話，一頓飯吃的溫馨而甜蜜。
    吃完飯，董策便問紅袖要金瘡藥，得知果然是還有，但是由于缺乏原料，這些日子一直沒有配新的，只夠三四人的份兒了。
    “三四人的份兒，也足夠了。”董策想了想，問道：“若是有草藥的話，你須得多久才能配出金瘡藥來？”
    紅袖道：“至少也得半個月，須得把草藥烘培干，然后研磨成粉，再調(diào)制好，很麻煩。”
    董策點點頭，奇道：“你怎地會醫(yī)術(shù)的？”
    “這個？”紅袖有些猶豫，董策笑道：“你若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說也是無妨。”
    “謝老爺體諒。”紅袖確定了董策并未生氣之后，長長舒了口氣，心里很是感激。
    董策擺擺手，帶著那一瓶金瘡藥出了門。
    這會兒天色已經(jīng)昏沉下來，街上已經(jīng)沒人了，夾雜著塵土的風(fēng)在這座小城中打著轉(zhuǎn)兒，吹動人的衣衫，行走在這大街上，平添一番凄涼凋零之感。
    打更的梆子聲由遠(yuǎn)及近，更夫看到前面拐角走出來的那個人影兒，便要呵斥出聲，待看清了那人的長相之后，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呵斥又咽了下去，臉上換上了一副濃厚的笑意，道：“董頭兒，這是要去哪兒啊？晚上走夜路，可得當(dāng)心。”
    董策淡淡一笑：“隨便溜達(dá)溜達(dá)。”
    “隨便溜達(dá)溜達(dá)？”那更夫待董策走遠(yuǎn)了，看著他的背影納罕的撓撓頭，霸占了咱們十里鋪數(shù)得著的美貌婆娘，晚上不摟著在床上翻騰，還有閑心思出來溜達(dá)？
    “就是這兒了吧？”
    這里是十里鋪靠北的一處宅院，位置很偏僻，周圍沒什么人家，宅院也很破敗了，院墻也只剩下了不到胸口高的半截，黑色的木頭門上裂了倆大口子，倒是緊緊關(guān)著。董策一推門卻沒推動，他索性一腳奔上去，重重的踹在門上，兩扇木門連著門框一起飛了出去，重重的落到院子里，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
    院子里空空蕩蕩的，連點兒家伙事都沒有，一排四間房子，都是破舊的土坯房，院子角落里種著一棵杏樹，樹下拴著一條瘦的皮包骨頭的大狗，倒是很精神，眼神兇狠，四爪扒拉著地，瞪著眼珠子沖著董策狂吠起來。
    最靠東的一間屋子本來還透出些許燈光來，一出動靜兒，立刻便是熄滅了。
    董策微微一笑，邁步走到最靠東的房門前頭，上下打量了片刻，耳朵微微一動，忽然便是狠狠的一腳踹在了門上，把那兩扇破門踢飛了，然后腳步極快的往后一錯，退了兩步。
    果然不出他所料，黑洞洞的門口有一道亮光一閃，一把匕首狠狠的刺了過來，這把匕首很粗糙，但是刃足夠鋒銳，背足夠厚足夠硬，在夜色下閃著青光，若是剛才董策不躲的話，可以想見，這一匕首定然是狠狠的扎在他的胸口了。
    而被這一把有點兒像是三棱軍刺的匕首戳上一下，后果可想而知。
    門口撲出一個人來，重重的摔在地上，他身材高大粗壯，赤裸著上身，只穿了一件兒鼻犢短褲，后背上一片血肉模糊，那皮膚，血肉，似乎都給打爛了一般，粘連在一起，就連那短褲的屁股部位，也是透出血跡來。
    他仍然是頑強的想要撐起身子來，只是雙臂撐住胸口之后就再也沒有氣力了，仰著臉，目光兇狠的看著董策。
    這人正是石進(jìn)。
    只不過兩天前那個飛揚驕橫的漢子，這會兒已經(jīng)是變得跟病貓一般了，臉色蒼白，額頭上豆大的冷汗噗噗的落下來，身上沾滿了灰土，胸口刺著的那兩條猙獰黑色大蛇已經(jīng)是被塵土糊住了，看起來狼狽不堪。只是他那雙眼睛，依舊是兇狠而不甘，就像是一頭斷了腿的狼一樣。
    他定定的看了董策半響，慘笑一聲，重重的喘了幾口粗氣，面色慘然道：“果然是你，董二，你要來取我性命了么？”
    他似乎全身的力氣都隨著那一擊而耗光了，強撐著說了這幾句話，臉色更是蒼白如紙。
    董策微微一笑：“石進(jìn)，你很不錯，都到了這般境地，還能有剛才那一擊，又穩(wěn)又狠，力道十足，若是換做別人，只怕已經(jīng)被你一刀子捅死了吧！”
    石進(jìn)嘿然一笑：“你要殺我，還不準(zhǔn)我拉一個抵命么？”
    他眼睛一閉，沉聲道：“來吧！老子知道自己遲早有這一日。”
    董策搖搖頭：“我不是來殺你的。”
    “不來殺我？”石進(jìn)倆眼珠子瞪得溜圓，跟銅鈴也似，忽的冷笑一聲：“你要殺便殺，何須辱我？不是來殺我的，難不成還是來給我治病的不成？”
    董策哈哈一笑：“你還真沒說錯兒。”
    說罷，便是沖著另外一間屋子揚聲道：“王渾，滾出來吧，還讓我去請你么？”
    一個敦實的身影一瘸一拐的從旁邊屋子里出來，正是王渾，他夯聲道：“你怎知道是俺？”
    董策哂然一笑：“還有的著猜？”
    他指了指房門：“咱們進(jìn)屋說。”
    王渾石進(jìn)兩人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卻也知道定然不是來殺自己哥倆兒的，若不然的話何須這般費事？王渾饞著石進(jìn)，倆人一瘸一拐的進(jìn)了去，董策隨在后面。
    這房子比他當(dāng)初住的那狗窩也強不了多少，又臟又暗，還散發(fā)著一股子濃重的味道，像是腳臭、血腥、積年的潮氣等味道混在一起的，沖擊著人的鼻腔。
    外物還有個灶臺，犄角旮旯里堆著一堆柴火，內(nèi)屋則是一張土炕上頭放著一張瘸了腿兒的小方桌，旁邊的被褥上有大團(tuán)大團(tuán)赭紅色的干涸血跡，觸目驚心。
    董策從袖兜中取出那瓶金瘡藥放在桌上，道：“你們瞧這是什么？”
    兩人頓時是眼睛一亮，石進(jìn)看著他遲疑道：“這是夫人的……”
    接著便是閉嘴不說，顯然生怕提到孫如虎惹得董策不悅。
    “沒錯兒，我從紅袖那兒討得金瘡藥，足夠四人使用，你倆的傷口大了一些，也當(dāng)足夠了。”
    兩人對衛(wèi)紅袖還是很敬重的，一聽董策叫她這般親昵，便也猜到了七八分。
    不等他們說話，董策又從懷中取出一大塊白布，還有一瓶方才沒喝完的老燒，道：“這是烈酒，用這個清洗傷口，然后把刀子燒紅了把潰爛的肉割下去，敷上金瘡藥，再把用熱水煮過的布包裹上傷口，這傷勢就能穩(wěn)住了。也不會潰爛，你們自己收拾吧，我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