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用過晨飯,徐老太太將宛知留了下來,說麥收這段時間留她在家幫著照看幾個孫子孫女。卻原來徐家洼附近前日里聽說有拍花子的拐走了一個小女孩,徐老太太怕一忙起來,大孫女照看不過來這些弟弟妹妹。
于是,宛知就留在了徐家洼。柳長青趕著馬車,載了張瑞年、徐氏、宛如、秋螢并小梨渦,繞過銅鑼灣,去了密云縣城。
柳長青先將張瑞年和徐氏送到了縣學門口,又約好了來接他們的時間,這才趕著馬車去尋早些日子就來到縣城里探訪老友的柳公。
張秋螢下了馬車,早就一溜煙兒地跑進縣學里。宛如跺腳道:“這個沒規矩的,丟人要丟到縣城里來了。”
徐氏倒不甚在意,笑了笑說道:“讓她先去正好。見著了靖遠,好出來迎一迎我們。”
“她第一次來,怕是人找不著,把自己個兒弄丟了。”宛如不屑道,“我去看看去。”
徐氏拉住她道:“別一個兩個的都跑散了,一會兒上哪兒找人去?去,幫你爹拎東西。”
那邊張秋螢進了縣學大門,眼前一排青瓦房子,間或有讀書聲傳出來,看著后面似乎還有幾進的樣子,也暫不找人打聽,直接就走馬觀花般地將整個縣學溜達了個遍。
這縣學里最后兩進好似是伙房、洗衣處和住宿的地方,里面偶爾還可見幾個女眷。張秋螢見一個小丫鬟模樣的正在洗衣處那里晾曬衣服,就走過去準備打聽一下。誰知剛剛繞過晾曬的一排窗幔床幃之后,就聽到了大哥張靖遠的聲音。
秋螢誤打誤撞找到了正主兒,正眉開眼笑地要打招呼,忽然聽到似乎有細弱的女聲傳了過來,立刻閉緊了嘴,悄悄前行幾步,偷望了過去。
布幔紗帳隨風起起伏伏,不遠處悄然地站了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玉色[衫,皂色緣邊,長身而立,儒雅風流,正是張靖遠。女的大約十四五歲年紀,身形窈窕,一身上好絲綢裁就的湖水碧裙衫,烏發上斜綴著一支玉釵,背對著張秋螢站著,瞧不著面貌。
那女子正扯著張靖遠的袖子不放,他垂首下來在她耳畔輕聲哄了兩句。
張秋螢正不知道出聲招呼好還是先走了的好,張靖遠一抬眼就見著了她。起初似乎有些訝異一般,但很快面上就浮起了笑容,大方招呼道:“三妹妹怎么來了?”
張秋螢快步走過來,笑著招呼道:“大哥!剛才走過似乎聽到大哥的聲音就尋了過來,沒打擾你們說事吧?”
那女子已經聞聲回過頭來,一張鴨蛋臉,眉清目秀,左眼角一顆小小的淚痣。臉上似乎是撲了粉,白得有些不自然,臉頰上一抹紅暈還沒散開。
張靖遠走前兩步道:“無妨,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秋螢,這位是我恩師程先生的女兒,閨名蘇蘇。”又回首對著程蘇蘇道,“這是我二叔家的三妹妹,張秋螢。”
張秋螢走到二人身前,略福了福道:“程姐姐好。”
程蘇蘇也還了個禮,卻沒有說話,只回頭對張靖遠道:“靖遠哥既有客在,我就先回了,改日再過來探你。”
程蘇蘇走了幾步喚了一聲,剛才張秋螢看到的那個晾曬衣服的小丫鬟就應著趕了過來,跟在她身后,款款去遠了。
張秋螢回頭正色道:“大哥,我爹娘都來了。現就在縣學門口。”
張靖遠眉毛一挑道:“二叔、二嬸都來了?家里有事?”說完也不等秋螢回話,就矮身將她抱了起來,匆匆向大門外迎了過去。
走著走著,張靖遠似乎是想起方才的事,囑咐道:“秋螢,剛才我和你程姐姐見面的事,可不能隨處亂說啊!”
張秋螢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道:“這事兒容易得很,只要拿好吃的堵了我的嘴就行了。”
張靖遠抬手彈了她腦門一下道:“小饞鬼!下午大哥帶你去買點心吃。”
說話間已到了縣學門口,張瑞年和徐氏、宛如正在明倫堂前四處張望。宛如先看到了他們,拉拉徐氏的衣袖,指指這邊。
張靖遠揚聲招呼著:“二叔、二嬸,你們怎么有空過來了?”然后看宛如一眼,又招呼道:“二妹妹見了我,怎地也不打招呼?”
張宛如福了一福,喊了聲:“大哥。”禮數周到,卻不見往日親厚。
張瑞年看了秋螢一眼道:“都多大了?還要你大哥抱著你?”
秋螢從張靖遠懷里掙脫下來,嘴里卻反駁道:“是大哥要抱我的,又不是我撒嬌。”
張靖遠似乎嗅到了一絲不同往日的氣息,知道家里當是發生了事情。也就收拾了笑容,伸手引路道:“二叔、二嬸,一路辛苦了。先到侄兒小屋里喝口茶,咱們再慢慢敘話。”
一行人跟著張靖遠往縣學后進里走了過去。
柳長青駕著馬車來到了密云縣城最北頭,才到了柳公經常提起的趙府。門人聽說他是柳公的孫子,一人進了府內去通報,一人立刻上前牽過了馬車,走側門到了后院,自去安置。
不一會兒,趙府內并肩走出兩位公子來。兩人均是十六七歲左右年紀,一人著朱子深衣,頭戴黑色/網冠,雙目炯炯,極有精神。另一人則著月白長袍,繡有青竹暗紋,微微細長的雙目半瞇著,似笑非笑,卻給人一種極其隨和的感覺。
穿著朱子深衣的那人正是趙府的大公子趙成煦,他在門前站定,看看柳長青道:“這位可是柳家的長青弟弟?”
柳長青應道:“正是。”
趙成煦立刻道:“常聽柳公提起。長青弟弟稍等,我這就引你進去。”說完向著那月白長袍的公子道:“少一兄,我就不遠送了。改日去你停云樓喝酒。”
那月白長袍的公子叫做何少一,乃是密云縣城里最大的客棧酒肆停云樓的少東家。
側門內緩緩駛出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來,那馬車乃是木質鏤空的車壁,車廂上端四角飛翹,各掛了一盞夜里趕路用得到的六角燈籠,頂棚上一層用來遮陽的薄氈毯,四周車壁罩著數層透氣性很好的云綃紗。
車內空間極大,鋪著百花鬧春地毯,中間擺著一個木制小幾,上有幾碟果脯、一套茶具、一個紫檀香爐。兩側是連著車體的木質座椅,除朝向小幾的那側外,三側雕花圍欄。座椅上鋪著軟墊,軟墊上又鋪著藤制的涼墊。就連那拉車的白馬也是鞍飾華麗、甚是神俊。
柳長青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既華麗又舒適的馬車,不禁微微愣神,心下不由得想到,若用這車載了秋螢四處游玩賞景,不知是何等快意的事情。
趙成煦看到柳長青一直凝神看著何少一的馬車,側臉道:“你這家伙,就是太過招搖。一個代步的馬車,被你布置成行臥一般,連名門大戶的閨秀們也沒似你這樣的。”
何少一搖搖手中的折扇,笑道:“你是祖父管的嚴,只能在此艷羨。不然怎地三天兩頭地往我停云樓跑?你這人啊,是既想享福,又不愿費事。我將那勞神的事情都做完,你一邊蹭著享受一邊還嚷嚷著太過鋪張,也不嫌酸?”
趙成煦搖頭失笑道:“罷了罷了,我是說不過你的。快快去了吧!我這兒還有客呢!”
何少一搖著折扇上了馬車,與柳長青含笑點了點頭,自行去了。那邊里,趙成煦也上前來引了柳長青往府內走去。
中午時分,張靖遠與張瑞年一家尋了家飯館,邊吃東西邊交談。張靖遠看宛如和秋螢吃完飯無聊,就悄悄地塞了些銀錢給秋螢,讓她與宛如上街自去買點心吃。徐氏囑咐了一句不可走遠小心車馬,也就不管她們了。
張秋螢來這飯館之前,早就相中了不遠處很多人圍著買的蜜餞攤子。因恐怕被人搶買光了,所以拉著宛如走得飛快。宛如一邊緊跟著,一邊數落她步步生風沒有女孩子樣兒小心將來嫁不出去等等。
張秋螢聽到最后,卻笑瞇了眼睛,回頭反駁道:“二姐忘了,我可是已經有了人家了。”
張宛如漲紅了臉,狠剜了她兩眼道:“你嚷嚷什么?一點也不害臊呢!”
張秋螢已到了蜜餞攤的隊伍末尾,這才松口氣回首沖著宛如小聲笑道:“二姐,我看你是自己想嫁人了,才一天到晚把嫁不出去放到嘴邊。”說完嘿嘿笑了起來。
張宛如也嘿嘿笑了兩聲,忽地伸手過來一把抓住了她下巴,另一只手飛快地連起連落,在她腦門上“啪啪啪”連彈了好幾下,然后松了手飛快地逃離蜜餞隊伍兩三米。
張秋螢想追,又舍不得排了半天的隊,手捂著被下大了手勁兒彈的生疼的腦門,眼里淚花直轉,瞅瞅逃走的張宛如,思索了半晌,終是舍不得離開去追她,只得跺腳恨恨道:“壞二姐!臭二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哼,你跑吧!有能耐你別回咱們的廟!”
話音剛落,忽地身旁傳來一聲輕笑。張秋螢帶著惱意抬頭去看,只見身旁不知何時停了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一柄折扇鉤開了數層云綃輕紗的車窗簾幔,一雙含了笑意的眼睛,正斜瞇著上下打量了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