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鄭老爹一言既出, 語驚四座。柳公與長青四目一交, 皆感詫異。那里秋螢管不得許多,當(dāng)即問出聲來道:“鄭老爹,這事兒你是聽誰說的?不會是弄錯了吧?我們雖然進(jìn)京日短, 但是對于柳大人的官聲還是略有耳聞的,我還曾聽過一個贊揚他為官清廉公正的童謠呢。”
秋螢咳嗽兩聲, 學(xué)著孩子們的調(diào)子念唱道:“順天府,楊柳青, 公正斷案好廉明;鋤惡霸, 護(hù)百姓,聲名遠(yuǎn)播四九城。”然后笑笑道,“我只記了這兩句。總而言之, 柳大人既然是個為民做主鋤惡霸的好官, 又怎么會暗中做些豢養(yǎng)惡霸的事情呢?”
鄭老爹并不著急,只嘆道:“起先, 老頭子也是不信的。當(dāng)初我被那姓石的弄得是業(yè)破家散, 還帶累了我那沒出世的大孫子。我兒一紙訴狀告上了順天府,等了兩日卻不聞傳喚。我兒想著去衙門里頭問個究竟,剛到了衙門后門,卻見到柳大人親自將那姓石的送了出來。那姓石的口中說著,當(dāng)年多靠柳大人提攜, 他才做了這四時鮮的老板,如今他惹了點兒麻煩,還希望柳大人能夠相助一二,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柳長青略思索了一下,繼續(xù)問道:“那柳大人是如何回這話的?”
鄭老爹接著道:“我兒當(dāng)時吃了一驚,藏到胡同拐角處的石墩后頭,又聽了兩句。又驚又氣又怕被發(fā)現(xiàn)的,他也沒說字字句句原原本本聽得清清楚楚,不過意思是斷斷錯不了的。那柳大人并沒有否認(rèn)姓石的說的話,也沒說要幫他還是不幫他。只是告誡了他兩句,要他好好做生意,不要欺行霸市、欺負(fù)百姓。我兒聽到這里,大喜過望,想這柳大人雖與姓石的有些淵源,卻似乎并不打算維護(hù)于他。當(dāng)即就想躥了出去求大人給伸冤做主。豈料柳大人接著話風(fēng)一轉(zhuǎn),告訴那姓石的,這次的事兒他可以當(dāng)做不知道,但是下不為例。”
柳長青接著問道:“當(dāng)時那狀紙已經(jīng)遞上去兩日?柳大人明知此事非小還如此說?”
鄭老爹點了點頭。
柳長青冷哼一聲,臉上現(xiàn)出不屑的神色來,嘴上卻淡淡地說了幾個字:“哼,果然是知人知面難知心。”說完將臉轉(zhuǎn)向柳公道,“爺爺,看來我看人果然還是不準(zhǔn)。”
柳公未置可否,卻忽然開口問鄭老爹道:“老兄弟,可知這姓石的老板全名叫做什么?祖籍何處?以前做過什么營生?”
鄭老爹點頭答道:“知道。叫做石永壽,祖籍好像是通州那邊的,大概十四五年之前到的京城,以前他是做什么營生的,老頭子就不知道了。不過,如今細(xì)細(xì)一想,柳大人似乎也是差不多那個時候到的京中做官,不過當(dāng)時還不是順天府尹。”
柳公聞言似乎一愣,接著便陷入了沉思。柳長青叫了他兩聲,他都沒有聽見。秋螢上前晃晃他胳膊,喊道:“柳爺爺,柳爺爺!長青哥叫你呢!”
柳公這才回過神來,問什么事。
柳長青若有所思地問道:“爺爺,莫不是認(rèn)得這石老板?”
柳公卻搖了搖頭道:“不識得,不識得。爺爺只是在想,當(dāng)年離宮的時候,也差不多就是十四五年前的事情。”
秋螢樂呵呵上前繼續(xù)拉著柳公的袖子晃道:“爺爺,別想那些陳年舊事了。上次二姐還說呢,人要是愛想以前的事情了,那就是差不多老啦。所以,爺爺,咱們不想那些了,說正事吧。”說完還特意沖宛如那邊求證道,“是吧?二姐?”
宛如剛打開門,接過青叢與青梅泡的茶與奉來的點心,聽到她問,就笑著道:“是啊,我聽咱娘說的。”奉好了茶和點心,宛如又坐了下來,也跟著道:“老人家,前些日子我們才聽說了你家中的變故,心下唏噓不已,本來想著找時間過去家中看看,是否有能幫上忙的地方。卻恰逢銅鑼灣家中有事,長青哥又是鄉(xiāng)試在即,一番忙亂過去了這許多時日,終究也沒顧得上。如今卻沒想道,我們回來了有空了,麻煩也跟著來了,而且還是那個欺行霸市的姓石的,這往后也不知道咱們是誰幫誰了,唉!”
秋螢憤然插話道:“自然是我們互相幫助。我還就不信這姓石的一非皇親二非國戚,還真的就能在四九城天子腳下只手遮天!就算柳大人真的是在他背后撐腰的高官,我也不怕他。有理走遍天下,大不了我告御狀去!”
柳長青臉色一變,喝道:“不得胡說!你還告御狀,你狀告何人?有何冤屈?”
秋螢見長青神色嚴(yán)厲,竟是以往不曾有過,當(dāng)即心下一驚又一陣委屈,嘴上卻大膽頂撞道:“有何不可?我狀告四時鮮石永壽欺行霸市,豢養(yǎng)惡奴,毀人家業(yè),傷人性命!狀告順天府柳乘云枉有青天之譽,私行宵小所為,包庇惡霸奸商,有違圣人古訓(xùn),愧對皇上恩澤,不配官居高位!”
柳長青臉色泛青,大聲叱喝道:“你還不知道住口!”
宛如見柳長青真的動了氣,一把將秋螢拉了過來,也道:“你怎么這么不懂事?跟我出去!”
說完道了個失禮,叫他們繼續(xù)商議,然后就拉著秋螢來到了院中。
秋螢自小一直爹疼娘愛姐哄著,柳長青這許多年也一直對她百依百順,雖然教導(dǎo)事理的時候,也曾經(jīng)嚴(yán)厲過,卻從沒有似今日這般如此喝斥,她心頭憋屈不已,出了堂屋門就甩開宛如,獨自向后院竹林跑去。
青叢、青梅自屋內(nèi)看見了,連忙提著燈籠給拿了件披風(fēng)出來,宛如嘆口氣,接過一盞紙燈籠,披上斗篷,拿著那件披風(fēng),連忙追了過去。
到了后院,就聽到竹子咔咔作響,竹葉子也跟著,她連忙道:“哎吆喂,三小姐,你就是拿竹子出氣,也得仔細(xì)自己腳疼是不是?你穿的那可是軟緞面的繡花鞋,可不是什么牛皮靴!”
秋螢一張小臉兒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凍的,通紅通紅的,撇嘴道:“二姐,我哪里說錯了?明明就是那個姓石的惡行在先,柳乘云包庇在后,官商暗中勾結(jié),不只欺壓還欺騙了這許多百姓。長青……哼,我才不叫他哥,他憑什么不讓我說?還那么大聲喝斥我?”
宛如連忙正色道:“你啊,這兩年個頭躥了不少,種菜手藝也越發(fā)了得,但是心智卻還是沒長大呢,說話毫無顧忌,一點也不知道世間險惡。”
秋螢抱頭蹲下身子道:“啊——我不管!二姐,你也說我,我明明沒錯!”
還沒待宛如說什么,又站起身子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沖著顆粗壯的竹子連踢了幾腳。
宛如卻忽然嚴(yán)厲起來,正色喝斥道:“怎的?二姐說你兩句,也不行了?這脾氣何時變得如此大了?你再踹那竹子試試?給我看哪?”
宛如一生氣,秋螢又熄了點兒火,嘟囔道:“二姐,我不是沖你。”
宛如見她不放肆,也就緩了點兒聲音,問道:“你今天怎么這么沖動呢?我問你,你自己想想,這些年是我疼你還是你長青哥更疼你?”
秋螢話到嘴邊又咽了一下,回道:“都疼!”
宛如一樂,忙道:“不用掩飾,呵呵,是我問的不好。我再問你,是我慣著你還是你長青哥慣著你?”
秋螢往竹子上頭一倚,歪歪著抱臂不說話。
宛如道:“你不說話,這也是明擺著的事兒。自然是長青哥慣著你多。那你說,他怎會無緣無故的喝斥你呢!”
秋螢仍舊抱著胳膊不松開,臉卻轉(zhuǎn)了過來。
宛如將披風(fēng)遞給她,她也接了過去,裹在了身上。
宛如道:“也是,家里人也沒跟你說過這方面的事情。平日里要是找你一起去聽?wèi)蛭氖裁吹模阋彩嵌愕眠h(yuǎn)遠(yuǎn)的,寧可去菜地捉蟲子。也難怪不知道。”
秋螢連忙問:“不知道什么?”
宛如道:“不知道天高地厚唄!你可知道,你剛才那番話,可是大不敬!”
秋螢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宛如哼一聲接著道:“自古以來,仕農(nóng)工商,天下四行,仕居首位商最末。民告官,本來就是大不敬之事。若不是仇深似海冤比天高,哪個會去做這等事?自古民不與官斗,你可知道是為什么?且不說斗不斗得過,單說這民告官的第一件事,就沒幾個人能舍得出命辦得過來。”
秋螢問道:“是什么事?”
宛如道:“父母官,父母官,官便尊貴如同父母,民告官,首先不孝。官食君之祿,為國分憂,代表的皇權(quán),民告官,也是不敬。假如不孝不敬卻不得不告,那就必須先滾過釘板,倘若還有氣息,那才能說告不告的事情。告輸了,不用說,罪加幾等。就算是告贏了,那也要挨板子的。”
秋螢怔然,宛如接著道:“那柳乘云,如今貴為順天府尹,你呢,一個平頭小老百姓,還是個婦道人家,剛聽得了別人幾句還不甚明白的話,就叫嚷著要去告人家,還要去告御狀,你說是該說你無知無畏呢,還是狗屁不懂!你說你叫不叫人操心啊?那鄭老爹雖然與姓石的有冤有仇,卻必然是不肯得罪柳大人的,你不知道他兒子后來撤了告訴嗎?這就顯見得人家的態(tài)度。你在他的面前數(shù)落幾句姓石的也就算了,你卻連柳大人都牽連進(jìn)去了,還那么的義正詞嚴(yán)的,什么枉有青天之譽,私行宵小所為,包庇惡霸奸商,有違圣人古訓(xùn),愧對皇上恩澤,不配官居高位!你詞兒倒是不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禍從口出啊!”
秋螢心下惴惴,半晌訥訥道:“有……這么嚴(yán)重么?我不是沒干啥嗎!二姐,你不是嚇唬我的吧這番話?你聽誰說的?”
宛如道:“咱家里頭與四時鮮的這事情,我告訴了你二姐夫。我們有時候就商量個幾句,當(dāng)時雖然不知道那姓石的背后是誰在撐腰,但管保是個大官沒錯。你二姐夫便說了,最好是避其鋒芒,不要爭強(qiáng)斗勝。做生意講究個和氣生財,不必斗個你死我活。再說了,自古民不與官斗。那滾釘板什么的,也是他告訴我的。這些長青哥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才叫你住口。”
秋螢倚著竹子思量了好半晌,宛如自問把事情說了個八九不離十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考慮這其中的厲害關(guān)系,便也不去打擾她,陪著她讓她靜靜地想個清楚明白,日后做事說話的時候,知道三思而行禍從口出穩(wěn)當(dāng)著點兒。
又過了盞茶時分,秋螢還在那里倚著竹子出神,宛如便出聲喚道:“三兒,干嘛呢?還沒想明白?”
秋螢振振斗篷,抖落了些發(fā)黃干枯掉落下來的竹葉子,站直了身子,回頭道:“二姐,我想明白你說的話了,也知道是怎么個意思。你放心,我以后說話會注意分寸,也會注意控制自己的脾氣。”
宛如欣慰,正要開懷笑笑,卻聽到秋螢繼續(xù)接著道:“但是,這世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那姓石的惡霸陰狠可惡,姑息縱容他的也必然是個狗官。二姐,你想沒想過,現(xiàn)如今是我們?nèi)嗽诩抑凶湉奶焐蟻怼e人要欺負(fù)你,不是你委屈了就能求全的。當(dāng)初家里置下這南小巷的家業(yè),安排我來到京城,不是為了叫我種菜孝敬那姓石的,給他發(fā)財?shù)摹K绻皇且驗槲覀児?yīng)停云樓菜蔬而不給他,這次阻擾一下我們蓋暖房聊以泄憤,也就罷了。畢竟他沒明著像欺負(fù)鄭老爹那樣來對付我。但是如果他繼續(xù)欺人太甚不依不饒明槍暗箭再耍陰招,那我就要對付他!我也看明白了,這姓石的就是條惡犬,你越跑他越追著你咬。往后我也不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要怎么著兒!”
宛如嘆氣還想再說什么,秋螢又哼哼兩聲道:“還有長青哥。往日說的好聽,什么人若犯我,斬草除根。怎么個斬草除根法兒,我卻沒看出來!你們一個個都是,知道得越多,顧忌得越多。等人家欺負(fù)到家門口,騎到你脖子上拉屎的時候,再著急也晚了!”
秋螢一番侃侃而談,胸口起伏不已,那邊柳長青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問道:“哦?怎么個晚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