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天。

慘白的陰云布滿天空，仿佛馬上就要降下一場大雪。

“看這樣子，說不定是個白色圣誕節(jié)了……”林蕭然說道。

今天是12月24號，是平安夜。聽說在這一天下雪的話，就叫白色圣誕節(jié)。

在中國并沒有多少人熱衷于過圣誕節(jié)，但是在日本這里就極其熱鬧了。

不過對我來說，圣誕節(jié)——也就是12月25號這個日子，并沒有留下過什么美好的記憶……

呼吸在清晨冷冽的空氣中化為一團白霧。大清早就起床的我，走到外面來開始做體操。

并不是所有中國人都會在早上打太極拳，當然我也不會打。不過還是會做一些簡單的體操的。

“昨天晚上，聲音是從這里傳來的吧？”

那時我聽到了貓叫聲。我來到屋外找了一番，并沒有找到……

不過既然是住在這附近的貓，用不了多久肯定會再過來的。

回到站臺后，我看到她也在。看來和我一樣，她也起得挺早。

“早上好啊，起得挺早啊。”林蕭然說道。

“哼。”栞奈沒有理他。

她無視了我的問候，看向工時表。在上面自己那一欄畫上了橫線后，就直接出去了。

“干嘛啊……”林蕭然有些無語。

想出門隨便你，好歹說一聲吧。我就在你眼前，用不著這那么直白地回避我吧。

過了一會兒，待她回來之后我也出門了。

……難道她想辭職？

回想起她昨天的樣子，覺得還是挺有可能的，

就算不是馬上辭職，恐怕也撐不了幾天了吧。

“趁現在多買點存著吧……”林蕭然說道。

這份工作的主要是，無論什么時候，都至少要有一個人在這里。

如果只剩我一個人，那就不方便隨便出門了，所以需要趁著還能出門的時候，把該買的東西買齊。

我在原宿站附近逛了逛，買了一些食物。

雖然沒電，但只要有煤氣和水還是能生活下去的。

“這地方什么時候都這么熱鬧啊……”林蕭然說道。

再加上今天是平安夜，所以路上的年輕人比較多。

“今天的演唱會，你打算怎么辦？”路邊有幾個女孩子交談著。

“聽說是久違的通宵場。”

“哎……不會吧，看通宵場會被抓的啦。”

嘰嘰喳喳的女孩們一個個擦身而過，她們的對話聽起來，都大同小異。

……這里原本就熱鬧非凡，到了圣誕節(jié)就變得更加喧囂了。

“喲，林蕭然，你總沉著一副臉啊。”江先生說道。

“啊，你好……”林蕭然有些突然。

是昨天才見過的江先生。恐怕他一直在這一帶活動吧。

“今天也是出來買東西?”江先生說道。

“是啊……你是在工作？”林蕭然問道。

“哈哈，咱啊一直都是在工作。”江先生答道。

他的回答很爽朗，但人仍舊遮掩不了這個大叔的可疑之處。雖然他本職是做房地產，背地里肯定經常做見不得人的事。

“唉，別說這個了，既然有緣在這碰到，要不要去喝兩盅？”江先生邀請道。

“你不是在工作嗎？”林蕭然說道。

“喝酒也是工作嘛，走走走。”江先生說道。

說完，江先生就一把拉住了林蕭然。

“我說你……別拉我啊。”林蕭然說道。

我被江先生半拉半勸地帶去喝酒。

我自知酒量一般，雖然心里想拒絕，怎奈一股莫名的魄力讓我不情愿地就范了。

“這是個什么地方啊……”林蕭然說道。

沒多久我們到了一家店里，只是這家店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店里有些昏暗，到處都是穿著短的不能再短的裙子的年輕女性。她們的上衣是極其暴露的比基尼泳裝。

這不是迪斯科。

來日本前我專門學過，那里是跳舞的地方。

“這是修帕布，也叫卡巴萊。”江先生說道。

“卡巴萊？”林蕭然說道。

我聽說過這個詞好像是歐美的一種有女性勸酒的店。

只不過這勸酒方式也太刺激了吧，在中國實在無法想象會有如此開放的地方。

“啊，對了，想喝什么隨便喝，這是我的店。”江先生說道。

“這意思……是你是這的老板？”林蕭然有些驚訝。

“沒錯，我請你來這啊，是有原因的。”江先生回道。

他一直想讓我做不正經的工作，這次也是為了籠絡我的嗎？

還是說嘴上說著請客，等喝了之后又讓我付一筆巨款？

“別想多了，你這態(tài)度讓我很不爽。”江先生說道。

“我的態(tài)度？”林蕭然說道。

“蕭然。你瞧不起風俗業(yè)吧？”江先生說道。

“也不是瞧不起，只不過……”林蕭然說道。

“只不過什么？”江先生問道。

“我不說過嗎？我不喜歡這種地方，也不喜歡這地方的人。”林蕭然回道。

我不單單不喜歡紙醉金迷的客人們，那些為了錢就這么作踐自己的女性，更讓我心生厭惡。

……在中國，大家都說是日本發(fā)達國家。是個遍地金磚的地方。

雖然來這最重要的目的是賺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別的期待，可真到了東京后，看法就不一樣了。

這里的人整天無憂無慮，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多么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里。

在中國只有國企老總才拿著大哥大，這里卻連20多歲的年輕人都買得起。

只在電影里見過的奢侈品，在這里卻被普通的女高中生拿在手上……

“也就是說，你瞧不起這些女孩？”江先生說道。

“可以這么說吧。”林蕭然說道。

在這么富裕的國家，只要做些普通的工作，就能輕松養(yǎng)活自己。

可是這些女性卻為了賺到享樂的錢，做這種工作。

我是瞧不起她們。

“那你聽聽她們本人怎么說的吧，店員，指名美娜代。”江先生說道。

“我叫美娜代，感謝指名。”一個年輕的女性。

江先生叫來的，是一名叫美娜代的年輕女性。她畫著濃妝，穿著裸露肩膀的挑逗服裝。

“蕭然，想問什么隨便問。”江先生說道。

“我又不會日語。”林蕭然說道。

“問就行了。”江先生說道。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過還是向這位女性搭話。

“那個……你多大的？”林蕭然有些不知道怎么說。

“哎……不會吧，你是中國人？”美娜代說道。

“嗯？哎？說的中文？”林蕭然有些意外。

“竟然有中國人來，這種地方真少見。”美娜代說道。

“美娜代，辛苦了，回去吧。”江先生說道。

“這樣就可以了嗎？那我走啦。”說完美娜代就離開了。

她離開后，馬上就去別的客人那里了。

在那里，她不停地喊對方“社長”，再也沒說過中文了。

……她會中文？

“你看啊，那個女的是菲律賓的，旁邊那個年輕的是泰國的。”江先生指著年輕女性說道。

這么一說我才發(fā)現這些女性全都不像日本人。而且說的日語似乎也不太流利。

在近處仔細觀察后才注意到，那些看起來很華麗的衣服，其實都質感非常的廉價。

“跟你說，有個詞叫加怕有開。”江先生說道。

“加怕有開？”林蕭然疑惑的說了一句。

“去加怕去加怕，這就是說外國女孩來日本賺錢。”江先生說道。

接著他跟我說。

說在這里工作的女性都是自己國家有自己的家人，甚至有孩子，她們在日本賺了錢，把錢寄回自己的國家。

交流中的蹩腳日語，都是她們拼命學會的。

“現在你還瞧不起她們嗎？”江先生說道。

“……”林蕭然沉默。

我沒有回答，準確地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就算來到了日本，也完全不想學日語。

單說努力程度，她們可能在我之上。

“你把我?guī)У竭@兒，就是為了教我這些？”林蕭然問道。

“你認為我是那種善人嗎？”江先生反問道。

“哎？”林蕭然疑惑。

“你小子讓我很來氣。”江先生說道。

“因為我看不起陪酒的人？”林蕭然說道。

“我不是氣這個。”江先生說道。

“我氣的是，你是個有錢不賺屁事兒不懂的小毛孩兒。”

他說完這句話，就站起身來把賬單放在我面前。

“這錢你付。”江先生說道。

“哎？喂等等，你不是說你請的嗎？”林蕭然連忙攔住他。

“我出酒錢我請，但是啊，這酒店有座位費的。”江先生說道。

我看了一下賬單，上面寫著座位費3000日元。也就是說僅僅是坐在這里就要交錢。

“不過這次嘛，就從你工資里出了。”江先生說道。

“你這是欺詐啊……”林蕭然說道。

“有錢不賺屁事兒不懂的小毛孩兒，這就是學費。”江先生說道。

我走出那家店，發(fā)現已經是日暮時分。

冬季的短暫白晝漸行漸遠，緋紅的余暉已經開始侵占天邊。

“這老鱉三……”林蕭然氣轟轟地說道。

說什么學費。根本就是強盜，搶了我一天一大半的工資。

我發(fā)著牢騷，走在原宿的街道上。

道旁樹上慶祝圣誕節(jié)的霓虹燈亮了起來，路上的行人也比白天更多了。

年輕人擠滿了整個道路，近在咫尺的一棟建設中的高樓也沾染了夕陽的顏色。

“圣誕快樂。”

“終于放冬假嘍。今天要玩兒個痛快～”

“你不整天都在玩兒嗎？”

“真的是，圣誕節(jié)是特別的。”

穿著校服的女孩子們從我眼前走過，看樣子是剛放學的高中生。

似乎從今天起，日本就開始放冬假了。在這個平安夜，這些女生全都興高采烈的走在路上。

“已經到這個點了嗎……”林蕭然說道。

我看了一下手表的時間，然后在工時表對應外出時間的地方全都畫上了橫線。

“啊……”栞奈正好和他碰上。

“呃……我回來了……”林蕭然說道。

這時突然和她打了個照面。

當然了，在狹小的老站房里一起生活，肯定不可能一直不碰面。

從早上出門到現在，我時隔半天再次見到她。

“今天出去了很長時間呀……”栞奈說道。

她看著工時表對我說道，我能大致猜出她說的什么意思。

“碰巧在原宿碰到了老板……”林蕭然說道。

“來水了。”栞奈說道。

“他非讓我喝酒，結果就弄到現在……”林蕭然說道。

“那個……要泡澡的話，最好趁天沒黑的時候泡了。”栞奈說道。

我還是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而她大概也一樣，無法知道我要表達的意思。

所以兩人的對話不可能持續(xù)下去。

“那……晚安……”栞奈說道。

她說完這話后，就回到自己房間了。

即便不懂日語，我也能猜出她這話的意思。

看到她回屋，我也去了自己房間。

在太陽的余韻已經不勝絲毫，整個星空都被黑暗徹底籠罩的時候。

斑斑雪花從漆黑的夜空之上飄然下落。

看了一下表，現在已經是晚上9點。

看來今晚就是所謂的白色圣誕節(jié)了。

“聽說東京不怎么下雪……”林蕭然說道。而形成的積雪似乎更是罕見。所以我才由衷為這場雪而高興。

昏暗的房間中搖擺著蠟燭的火光。我透過狹小的窗戶遙望外面的降雪。

“原宿那邊肯定很熱鬧……”林蕭然說道。

原宿整天都有熙熙攘攘的年輕人，而今天又是平安夜，再加上下了雪，那里的熱鬧程度肯定超過了我的想象。

我想起了在原宿看到的那些女孩子們。她們?yōu)榱耸フQ節(jié)，為了冬假的到來而歡欣雀躍。

現在她們可能在和朋友，和喜歡的人一起吃著蛋糕，肯定都在某處度過著幸福的時光。

“和她完全不一樣……”

所謂的她，當然是和我打著同一個工，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女孩了。

她已經不再上學，當然也沒有什么冬假。

除了土氣的運動服，就沒見到過她穿別的衣服了。

同齡的孩子都在歡鬧時，她卻獨自一個人待在漆黑的房間里。

“她說不定正冷得瑟瑟發(fā)抖，哀天怨地……？”林蕭然說道。

喵喵～

“嗯？”

喵～

“是貓。”林蕭然說道。

就在我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的時候，聽到了貓的叫聲。

因為之前去找過它，卻完全沒有找到，所以這次我急忙沖出了屋子。

“奇怪，找不到啊……”林蕭然說道。

之前也聽到叫聲后就連忙跑了出來，這次也一樣，沒有看到貓的身影。

估計還沒走遠……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尋找著貓咪的時候……

“啊……”

我看到她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可能和我一樣來尋找貓咪的吧。不過她的模樣卻和往常有所不同。

“你這拐杖……”林蕭然說道。

“呃……這是……”栞奈說道。

“原來你腿腳不好？”林蕭然說道。

“……”

她沉默不語，這似乎表達了肯定。

雖然語言不通，依舊能感受到對方所要表達的意思。

“快，找個地方坐下吧。”林蕭然說道。

話畢，我走到站臺的長椅那邊。她腿腳不好的話，一直站著肯定很辛苦。

我坐在長椅之后，她也帶著歉意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她并沒有說話，而是一直沉默著剛才雪花還是零零星星的，不知不覺已經下大了許多。

“拐杖的事兒……能不能幫我保密？”栞奈說道。

她指著自己的拐杖說道。

她那寂寥的神情和平常大不相同。

……她是不是希望我對這件事保密？

“唉，反正你聽不懂日語，肯定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吧……”栞奈說道。

“我呢，想辭掉這份工作……”

“但是又沒有其他工作可干……”

她一個人說著話，快要哭出來了。

我依舊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我知道她現在很痛苦。

……為什么要把拄拐杖的事兒瞞著？

很容易能猜到其中的原因，她肯定是覺得如果被別人知道了，自己腿腳不好，就會被開除吧。

同樣的情況換做是我，也同樣會隱瞞自己的不便。

仰望天空，雪依舊下個不停，圓潤無瑕的白玉從黑暗之中顯現，又飄然落在大地上。

原宿站那里現在肯定比肩接踵，熱鬧非凡。在圣誕的節(jié)日氣氛感染之下，所有人都在享受著幸福快樂的時光吧。

……而她卻不一樣，在這寒天之中，他瑟瑟地坐在長椅上。

看到她這副模樣，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所以……

“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在日本是叫 Christmas對吧……”林蕭然說道。

“圣誕節(jié)？”栞奈說道。

她好像理解了圣誕節(jié)這個詞，但我想說的并不是這件事。

看下手表，顯示23時59分 30秒。

再過30秒，就是25號了。

“其實呢……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林蕭然說道。

“……”

“至今我也沒跟別人說過……生日碰巧就在圣誕節(jié)。”林蕭然說道。

“對不起，我聽不懂……”栞奈說道。

“這次就算破例吧……跟你說。”林蕭然說道。

我深知兩人語言不通，但依舊一個人說這話。

……為什么我要告訴她這些？

我是在同情她？是覺得她可憐？是在哀憐……？還是說僅僅是不知道說什么好罷了……？

說不定，單單是因為我知道了的秘密……所以才想說著，自己也要相應地說點什么。

“3，2，1……到25號了。”林蕭然說道。

我看著手表，從長椅站起身。

“嗯，晚安，merry Christmas。”林蕭然說道。

“嗯，merry Christmas……”栞奈說道。

我們站起身來，互相道著這句話回到了屋子里。

剛剛迎來25號的天空，點綴起蒙蒙白光。

……圣誕快樂。

恐怕這是剛才對話中，唯一相通的話語了……

再次回到房間后，我依舊懵懵的思考剛才的事。

“她還真可能辭職……”林蕭然說道。

我自言自語中打開了存折，里面的存款依舊很少，離既定目標還很遙遠。

……要是我把她腿腳不好的事告訴雇主，告訴桐島小姐的話，說不定會被直接開除。

“那我工資就能翻倍了……”林蕭然說道。

當然了，和中國相比，200日元的時薪已經夠高了。就算是現在這樣算下來，一年正好能存夠所需的金額。

如果時薪翻倍半年就能達成目標。

本來我是就被告知，這個老站房的工作期限只有一年，按現在的薪資只能勉強攢夠。

但是說不定會發(fā)生什么突發(fā)情況，讓這份工作更早結束。

如果把她腿腳不好的事告訴桐島小姐，就沒有這種后顧之憂了。

“哎，該怎么辦呢……”

雖然嘴上這么嘆氣，但實際上我心里已經決定了。不知為什么，我并不想把她的隱情告訴別人。

以前我從未跟別人提起過我的生日。

這次卻莫名其妙告訴了她，我同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1987年，在東京度過的第3個夜晚……”

“這一夜，罕見的降雪妝點了圣誕……”

“也妝點了我19歲的生日。”

12月25號，圣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