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餐飯吃得也不算慢。主要是鄭歡和顏玄聲在聊，賀之寧只是偶爾附和幾聲。
　　顏玄聲暗自覺得是不是因為和自己剛認識，賀之寧覺得有一點不自在，決定一會兒多放鄭歡和賀之寧聊聊。

　　飯畢，顏玄聲自然地走在前面去買單，鄭歡和賀之寧跟在后面。
　　三人前后出了門，外面的寒氣撲面而來，瞬間裹挾走了身體上殘留的溫熱。還好鄭歡找的酒吧不遠，三人迅速進入另一個溫暖的室內。

　　周末的晚上酒吧內客人很多，只有吧臺的位置，顏玄聲和賀之寧自然地坐在鄭歡左右。坐定，顏玄聲信手點了一杯威士忌，把酒單遞給身邊的鄭歡，鄭歡點了一杯長島冰茶，又遞給賀之寧。
　　賀之寧卻沒有細看，指了指鄭歡對酒保說，和她一樣。隨后好似特意地轉過頭對顏玄聲說：“我不怎么喝酒。”
　　顏玄聲說：“那你要不要點一杯酒精度低一些的，不容易醉。”
　　鄭歡打岔：“喝一點沒關系，之寧姐也不至于一杯倒。”

　　點完單需要先結賬，酒保遞過付款碼，顏玄聲接過準備付款，賀之寧伸手攔住：“剛才吃飯都是你結賬，我來吧。”聲線冷淡而堅定。
　　顏玄聲還沒拒絕，鄭歡先幫她拒絕了，“哎呀不用客氣，小顏是富二代，不管她。”說完笑嘻嘻地沖顏玄聲揚了揚頭。

　　顏玄聲買了單，看賀之寧有點不好意思的神色，說道：“沒事兒，都是朋友，不用這么客氣。”
　　二人是初相識，鄭歡作為對雙方都很熟識的人，不自覺地就想多說一下話來調節氣氛，加之她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她的朋友們也都習慣了她日常不帶惡意的調侃。
　　不過顏玄聲倒是為賀之寧主動買單的行為生出一絲好感。好像她有很久沒有認識這樣客氣禮貌得有點老派的人了。

　　喝了一些酒，三人的話題更打開了一些，鄭歡郁悶的點也從考研的失敗轉移到了感情的不順上。
　　“我現在那個男朋友畢業后這兩年更不上進了，有時候真覺得我要撐不下去了。”賀之寧跟她聊著感情的問題，顏玄聲也知道她這個男朋友，但她一向對別人的感情經歷不是很感興趣，就靜靜聽著。
　　杯中酒已經見底，她推過杯子，又加了一杯。
　　喝著喝著就聽話題聊到了賀之寧身上。

　　“之寧姐，你也有好幾年沒有談過戀愛了吧，望大沒有合適的男老師嗎？”顏玄聲還沒有問過賀之寧的職業，聽起來她是在望山大學任教。
　　“沒有，沒這個心思。”賀之寧講話總是言簡意賅，配上她一貫冷靜的聲音，和鄭歡對比下來更覺沉穩。
　　“對男老師沒興趣，不然就找個大學生小鮮肉，小奶狗什么的。”鄭歡嬉笑。
　　“你還是個人嘛，別教唆人家為人師表的好園丁有違師德哈。”顏玄聲接話。
　　鄭歡嗤了一聲：“是，我不是人。我也就是說說，不像你大學時候那個女朋友，婚都結了還恬不知恥勾搭在校女大學生。”

　　話題突然來到了顏玄聲的身上，但顏玄聲不想聊這個。
　　過去有幾年了，那段不堪的感情還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猝然提起還是令她心頭一顫。
　　顏玄聲輕推了鄭歡一下，努力擺出無所謂的表情，還是沒說出來什么，低頭喝酒。

　　女朋友？賀之寧有點震動，顏玄聲真的是喜歡女孩子的？
　　賀之寧在望山市出生長大，大學也是讀了省內頂尖的望山大學，之后保研留校，再一路在望大任教，從沒有離開過校園這座象牙塔。
　　雖然她在學校里也聽說過同性戀這回事，但她人際關系簡單，深交的人也寥寥，身邊的確也沒有出現過喜歡同性的朋友。

　　所以聽到鄭歡說到顏玄聲的女朋友，她不免吃驚，不禁偷偷觀察顏玄聲，她的性取向就這樣被鄭歡講給了第一次見面的自己，不會覺得尷尬嗎？
　　看顏玄聲的表情似乎有一閃而過的不自然，賀之寧心里更加有些尷尬。

　　顏玄聲的不自然并不是來源于此，她在高中就清晰了自己的取向，便從來沒有向身邊的朋友隱瞞過。
　　后來出了國，身處的環境更為包容，身邊的師長同學伙伴幾乎都無人會覺得同性戀是異常的，她也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至于家庭的認可，她也不需要了。

　　賀之寧雖然對這個群體接觸不多，但是良好的家教和深厚的底蘊，令她自發地尊重每一種生活方式。她也只是出于好奇而多看了看這個女孩子。
　　她和鄭歡是高中同學，自然是差不多的年紀，聽起來也是碩士剛畢業，應該還沒有進入社會。賀之寧心里想。家境也很好，應該是一個沒有被生活欺負過的樣子。
　　但賀之寧總隱隱覺得，她的氣質相比同齡的鄭歡，疏離了些，也沉重了些。

　　繼續閑聊。
　　顏玄聲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又開始第三杯，像在喝水，而鄭歡的雞尾酒已經令她有點發暈。

　　“顏玄聲，你怎么喝這么多也沒反應啊。你還喝了紅酒，不是說混著喝會醉得快嗎。之寧姐，你暈不暈啊，我有一點點點上頭了。”
　　顏玄聲見鄭歡舌頭有點打結，說：“不然回去了吧，今晚你不宜喝太多酒，你應該還要回家跟你媽談判吧。”
　　賀之寧也出聲詢問：“要不要我送你回家了？”
　　“不用，我家現在搬到西區了，離你家太遠了。我打車回去就行。誒，顏玄聲家也在東區，你們離得挺近的誒，你倆剛好可以一起回去。”

　　鄭歡只是微醺，神智都還很清醒。見她這樣說，二人也沒有反對。顏玄聲喝干了杯中最后一口酒，和她們一起穿好外套走出門去。
　　送鄭歡上了出租車，二人囑咐她到家后報個平安。
　　鄭歡坐車里對她們揮揮手：“拜拜之寧姐。顏玄聲你把我姐送回去哈，不要對她不軌。改天咱再約！”鄭歡顯然心情好多了，輕快地眨了眨眼。
　　顏玄聲無語：“說什么呢，快走你的吧。”

　　顏玄聲和賀之寧見她的車離開，才收回目光。
　　顏玄聲說：“我先送你回去吧，你家在？”
　　賀之寧想著鄭歡“不軌”的說辭，覺得有點好笑，聽到顏玄聲發問，又恢復了禮貌而沉靜的狀態。

　　“望大家屬院，我們，順路嗎？”
　　“確實不遠，我住XX公館。走吧，先送你。”顏玄聲揚手攔車。
　　“好像這里去你家更近一些，先到你那里吧。”賀之寧迅速打開叫車軟件叫到了車，然后看了看顏玄聲揚在外面凍得有點發紅的手，“這條街出租車比較少，叫車比較快。”
　　顏玄聲收回手，有點訕訕。“四年沒回望山了，確實不太熟悉了。”
　　“這么久啊，假期也沒回來過？”賀之寧隨口問道。
　　“是啊。”顏玄聲只說了兩個字，就沒了下文。

　　頓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點冷場，接了一句：“所以你和鄭歡以前是鄰居？”鄭歡的爸爸也是望大的老師。
　　“嗯。”賀之寧說，“她爸爸和我父母是同事，我們兩家就住上下樓。從小鄭歡就喜歡跟著我玩。”
　　“怪不得她叫你之寧姐，還從沒聽她這樣稱呼過其他朋友。”

　　車子停到了二人面前。顏玄聲拉開車門，示意賀之寧先進去，賀之寧點頭致意，坐進車里又挪了挪。顏玄聲本想坐副駕，見狀也就坐在了后排。
　　車子啟動。賀之寧繼續剛才的對話：“我大鄭歡四歲，她從小就叫我姐姐。你應該和鄭歡同年吧。”
　　“唔，差不多。我就稱呼你名字可以嗎，大家也沒差幾歲，跟著鄭歡叫姐姐有點奇奇怪怪的。”

　　雖然顏玄聲和鄭歡是同學，但其實她小鄭歡近三歲，今年二十二歲。顏玄聲早慧，很早就上了小學，在小學和初中階段又各跳了一級，所以她是比同班同學小兩三歲的。
　　但顏玄聲從來沒覺得這點年齡差有什么，她一貫更喜歡同年紀更大，更成熟的人交朋友，包括談感情。
　　賀之寧輕笑：“當然可以。”賀之寧習慣拿鄭歡當小妹妹看待，但顏玄聲是剛認識的成年人，自然不會也讓她叫姐姐，顯得占別人便宜。

　　顏玄聲聽到賀之寧輕聲的笑，覺得聽起來很舒適，偏頭看她，看到賀之寧正自然地將自己鬢邊的頭發理到耳后。
　　顏玄聲也自然地注意到賀之寧的手，干凈修長，手骨分明，手背上的筋漂亮而有力。她突然想問。

　　“賀之寧，你彈鋼琴嗎？”
　　賀之寧有點驚訝，似乎先前沒有聊到過這一點，鋼琴也只是她自小的愛好，鄭歡應該也不會刻意去同她講。“對呀，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一般大學教授的子女都會多才多藝吧。而且，你的氣質很像鋼琴老師。”顏玄聲語氣有點狡黠。

　　確實是她猜到的，不過更多是因為看到了賀之寧的手，指甲光潔干凈，修理得極短。對于一個從頭到腳都很精致的女性，就算不喜歡做美甲，也不至于修剪得那么短。
　　有這種情況一般就兩種人——彈奏樂器需要，或者，不直。今天的聊天確定了賀之寧是直的，那就是第一種了。
　　至于為什么是鋼琴，是因為顏玄聲也彈鋼琴，且不直。

　　賀之寧覺得顏玄聲看人的氣質有那么一點準，雖然她不是鋼琴老師。“哈哈哈謝謝，不過我是教文學史的。”
　　顏玄聲依然覺得賀之寧笑起來很好聽。“果不其然，腹有詩書氣自華嘛。”顏玄聲是真心的恭維。
　　賀之寧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只能文縐縐地說：“過獎。”

　　路程不近也不遠，顏玄聲正覺得與賀之寧自然的聊天挺舒服的，司機便提醒XX公館到了。
　　顏玄聲才發覺忘記堅持先送賀之寧回去，但是已經到自家門口，再改道也矯情了。便先下了車，又回頭對賀之寧說：“到家了告訴我，下次我先送你喔。”
　　賀之寧抬頭笑了笑：“好，下次我請你吃飯。”

　　車子又開動了，顏玄聲對著車牌號拍了照，想發給賀之寧，才發現二人還沒有留聯系方式。顏玄聲想了想，發給了鄭歡。
　　鄭歡也剛好到家，語音回復顏玄聲：“你們不會這會兒才打到車吧？”
　　顏玄聲回：“沒有，我先到了，沒有先把她送回去，所以車牌號發你。”
　　鄭歡：“你咋沒把她送回家呀，現在這么懶呢，我之寧姐花容月貌的被拐走了怎么辦。”
　　“這不是留了車牌嘛。”一邊發著消息，顏玄聲也走到了某棟建筑前。“不說了，早點休息，我到家了。晚安。”

　　回到空蕩蕩的家，顏玄聲的情緒便落了下來。
　　顏玄聲換好鞋，將大衣丟在沙發上，走向酒柜，拿了一瓶龍舌蘭，上樓走向自己的房間。
　　顏玄聲是沒有喝醉，她不太滿意她還沒有喝醉。

　　她這兩年習慣睡前先把自己灌醉，或者說，她習慣用過量的酒精來讓自己入眠。相比威士忌的濃厚復雜，她更喜歡白龍舌蘭的清冽純粹，和后味的苦澀。
　　她喜歡品酒也不喜歡品酒，香味再多樣，喝到最后也總是苦的。

　　顏玄聲坐在窗邊斷斷續續捧著酒瓶喝著，手機響了一下，是鄭歡發來的：“之寧姐到家了，她讓我跟你說一聲。她要加你聯系方式，我給她哈？”
　　隨后又是一條：“今天忘記跟你說了，這次見你，瘦了好多。”
　　最后一條：“恭喜恭喜，繼續保持哈哈哈。晚安。”

　　顏玄聲回復了第一條：“知道了，給她吧。”又加了一個晚安的表情，隨后把手機扔在了一邊。
　　她急于把自己喝醉。她希望借這次回國倒時差的機會，讓自己不再過分失眠。

　　賀之寧回到家，父母已經休息了。她也發現自己還沒有顏玄聲的聯系方式，就跟鄭歡講她到家了，讓她給顏玄聲講一下。
　　她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答應了別人要告訴她自己到家的消息，話就要說到。然后她想起她還告訴顏玄聲下次要請她吃飯，便詢問鄭歡方不方便把顏玄聲的聯系方式給她。
　　她也不是隨口會說“下次請你吃飯”這種客套話的人，即使大多數人都會把她當做一句客套話來聽。

　　洗過澡，賀之寧打開手機，發現顏玄聲還沒有通過她的好友申請，心想大概是睡了。
　　回想今天認識的這個女孩子，雖然聊得不多，但總覺得是個有意思的人。

　　可能是因為她挺好看的，而且好看得有點不一樣。
　　五官清秀干凈，笑起來有點慵懶，獨那雙眼睛在她小巧的臉上又圓又大，顯出孩童般的稚氣，眉毛又修長而帶著幾分英氣，整體看起來可愛又不失俊麗。
　　嗯，還是可愛更多一些。
　　賀之寧這樣想著，頭發吹到半干就有困意襲來，便關燈睡覺了，也沒有在意第二天會不會頭痛。

　　頭痛，又開始了。
　　顏玄聲放下已經喝掉快半瓶的酒，去到洗手間，在馬桶前蹲下，嘔吐起來。
　　晚飯她推說自己沒胃口吃得很少，也的確是沒胃口，所以吐出來的基本是酒液，嗆到她的鼻腔里，腦袋更是生疼。

　　顏玄聲不確定是酒精引發的嘔吐，還是頭痛引發的嘔吐，還是二者都有。總之頭痛又開始了。顏玄聲心道不好。直立起來之后洗了把臉，決定明天還是在望山找一位心理咨詢師吧。
　　頭痛令顏玄聲停止了喝酒，隨意沖了沖澡就把自己扔進了床上，閉緊眼睛等待入睡。靜謐的房間里，卻襲來各色的嘈雜。

　　“如果早知道你是這個樣子，我一定不會選擇生下你......”
　　“我要結婚了。我爸媽老了，我不能等你了，對不起......”
　　“真的要放棄嗎，你吃了那么多苦才得到的名額......”
　　“這樣有意思嗎？你根本不配得到別人的愛......”
　　“Sorry, I did everything I could ……”

　　顏玄聲被這些嘈雜淹沒，像水流灌進她的耳朵，淹沒她的鼻尖。
　　夠了。顏玄聲想喊出聲。夠了嗎。顏玄聲繼續下沉。

　　身體在平靜中下沉，可四肢冰冷發抖，心臟虛弱，肉/體開始渙散。
　　海底有個黑洞，吸住她再撕碎她再吞噬她。
　　她不得不承受它的嚙咬，等待它徹底將它咽下。

　　顏玄聲沉入夢中。

　　而賀之寧做了個美夢，她坐在銀河里，打撈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