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玄聲所說的私奔,其實就是載賀之寧驅車去往幾十公里外的小城,喝了一下午的咖啡。
顏玄聲并不會真的像夢境里一樣,失去理智,帶著賀之寧與她私奔到天涯海角。她只是近乎偏執地,惡劣地,想要聽到賀之寧如夢里一般,親口拒絕她。
但賀之寧只是短暫地驚訝了一下,便同意了。
當然顏玄聲知道她同意不是因為賀之寧瘋了,而是因為賀之寧知道顏玄聲現在還沒有瘋。
在這個年代,只有瘋子才會為了愛情亡命天涯吧。
她們的愛情,到底還沒有到癡狂的程度,也沒有到必須悲壯的地步。顏玄聲這樣想著。
在這場短暫的所謂“私奔”之中,賀之寧終于成功地看到了顏玄聲的焦躁不安,魂不守舍。
賀之寧不得不承認她從書里看到的那些理論知識,還不足以讓她理性客觀地與狀態不好的顏玄聲相處。
賀之寧想著如果是岳遙,會如何安撫她,引導她,讓她無所顧忌地說出令自己不安的心事。
但賀之寧畢竟不是心理咨詢師,她只會略顯笨拙地撫摸顏玄聲的手臂,再吻一吻她冰涼的手背。
只是賀之寧眼中流露出的心疼和關切,對狀態跌落的顏玄聲來講,適得其反。
不要為我難過。
為我難過這件事本身,就更令人難過。
顏玄聲更加痛恨自己,自己就像一個攜帶痛苦病毒的傳染源,只會給親近的人帶來痛苦。賀之寧,不該被沾染。
顏玄聲急需回家吃藥,以此平衡一些她腦中紊亂的激素水平。
賀之寧同她漫無目的地奔波了一場,卻再次被顏玄聲拒之門外。
賀之寧不忍心看她崩潰低落的樣子,也不忍心戳破她依然在試圖維護的表象,只能任由顏玄聲在她面前關上那扇門,躲進去獨自恢復。
賀之寧說,那我走了。
顏玄聲說,再見。
再見。
“之寧,我們還是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和你一起玩挺開心的,但是你也清楚,沒什么結果的,時間再久也就沒什么意思了。”
“我玩夠了,就這么算了吧。”
顏玄聲到底還是不敢當面對賀之寧說這些話,即使她每夜從夢里驚醒都會做一遍心理建設,也還是沒辦法真正平靜地說出口。
最終只能懦弱地,草草地編出這幾條信息,發給大概已經在熟睡中的賀之寧。
賀之寧這樣高傲的人,一定無法接受自己被他人玩弄,應該不會再多糾纏了。
解脫了。就這樣失去賀之寧,就解脫了。
顏玄聲跌落在沙發中,淚流滿面地,沉浸在無盡的空虛里。
失去很好,主動地徹底失去,好過一刻不停地患得患失。空虛也很好,做一個空空如也的廢物,好過做一個清醒而混亂的神經病。
但賀之寧怎么可能睡得著。
但賀之寧明知顏玄聲試圖逃避,卻還是不能不為她的這些話而受傷。
顏玄聲不僅傻,還很壞。這個不會騙人的傻子,這個只會犯傻的騙子。
當賀之寧執著地敲開顏玄聲家的房門時,顏玄聲的眼神里并無期待。
賀之寧就著昏暗的燈光,看著頭發凌亂眼神飄忽的顏玄聲,銳利的眉眼擰起,低低地吐出兩個字:“不行。”
顏玄聲神思倦怠,兀自回到客廳坐在地毯上,隱入陰影。
“有什么不行?”顏玄聲燃起一支煙,努力讓自己的手不要發抖。
賀之寧關上身后的門,跟隨顏玄聲進來,在她的前方站定。看到茶幾上的酒瓶、藥瓶、煙頭,還有一些混亂散落著的紙筆。
賀之寧咬咬牙,重復了一遍:“就是不行。”
“我玩夠了,也休息夠了,我要走了。”顏玄聲不去看賀之寧,把眼神投向隨意的角落,語氣極其隨意,極盡漫不經心。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怎么想得那么美。”賀之寧依舊說得咬牙切齒,卻聽不出過多的慍怒。
“我就是這樣的人,就是不想負責任。再說了我們只是親了,又沒睡,你也沒什么損失。還是賀老師覺得,沒睡到才是損失?”
顏玄聲鐵了心要表現出十足十的混蛋樣子,好讓賀之寧生氣,憤怒,為喜歡上她這種人而悔不當初。
賀之寧卻是紅了臉,字字清晰地問她:“那你打算,什么時候睡我?”
顏玄聲錯愕地抬頭,終于對上賀之寧的目光,被賀之寧溫柔羞澀,還帶著狡黠的目光弄得方寸大亂。
賀之寧很滿意顏玄聲慌亂的反應,果然,要破這個假混蛋的流氓把戲,就是比她更流氓。顏玄聲上次在夜店時就用過的招數,對賀之寧再用已經不靈了。
賀之寧上前一步,繼續追問:“或者,我睡你?”
顏玄聲覺得迷惑,怎么嚴肅的談判開始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顏玄聲身體不自覺地向后縮了縮,后背與沙發貼得更緊。
“賀之寧,你沒必要跟我這樣的爛人浪費光陰浪費感情,我們也從沒說過在一起。現在停止,以后說不定還能做個朋友。”
賀之寧終于為她這句話而感到憤怒。顏玄聲是她珍視的人,她不允許她所珍視的被這樣詆毀。顏玄聲自己,也不可以。
“你是爛人?那你在怕什么?是怕你會傷害我,還是怕我比你更壞更混蛋,而怕我傷害你?”賀之寧已經來到顏玄聲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她蜷縮的身軀。
顏玄聲退無可退,任賀之寧的問題從她的頭上砸下來。
顏玄聲向另一個方向移動,繞過矗在她眼前的賀之寧筆直的雙腿,把手里快要燃盡的煙狠狠地按滅在桌子上。又扣出一顆藥,和著酒吞了下去。
賀之寧蹲下身想拉扯她阻止她,卻被用力地甩開手。
“我都怕。我不可以怕嗎?我為什么不可以怕?”
“賀之寧,你被拋棄過嗎?”
“我被拋棄過。我被家人拋棄過,我媽和我斷絕關系,說她要是早知道我這樣不正常,一定不會生下我。我也被愛人拋棄過,她說她永遠愛我,但在正常安定的生活面前,愛情不堪一擊。我還被理想拋棄過,我以為我可以幫助的生命,卻因為我更快地死去。喔,你看,連健康也都拋棄了我,我的精神和大腦一起壞掉了,沒有力氣睡覺吃飯,沒有辦法學習工作,甚至沒有勇氣活著。”
“你知道我努力了多久,才把生活修正到現在的程度嗎?你知道我說服了自己多少次,才終于可以不那么害怕了嗎?賀之寧,你說我在怕什么。”
“賀之寧,你也該怕的。我會拋棄你,你也會拋棄我。每個人都會拋棄每個人。每個人都會拋棄每個人。”
或許是醉了,或許是藥物作用,顏玄聲逐漸語無倫次,喃喃自語。
賀之寧靜靜地蹲在顏玄聲身邊聽她說話,看她的表情從憤懣到悲傷再到迷茫。
賀之寧依然像從前很多次一樣感到心疼,賀之寧想擁抱她,又再次被推開。
賀之寧轉而半跪在地上,執拗地把顏玄聲拉進懷里,這一次她用了十分的力氣,用手臂緊緊箍著顏玄聲,不給她再推開自己的機會。
“玄聲,我不怕。是我不好,讓你這么害怕。都怪我沒能讓你知道,我有多大膽。”
“有我這么大膽的人陪著你,就不要怕了。你失去的一切,我陪你找回來。”
“阿聲,我知道你。在你推開我時,你也在希望我不要放手。我不會放手,所以不要再試圖推開我了。”
“你說的不對,你不會拋棄我,因為我從來沒有被拋棄過。我也不會拋棄你,因為我愛你。”
“沒關系。不要怕。不要怕。”
賀之寧抱著從僵硬緊繃到逐漸放松的顏玄聲的身體,輕拍她開始漸漸抽動的后背。
顏玄聲若有似無地抽噎著,賀之寧強忍著搖搖欲墜的淚水,低聲重復著安慰的話語。
顏玄聲竟就這樣坐著靠在賀之寧的懷里,抽泣著睡著了。
賀之寧確認良久,終于放心地抄起癱軟的顏玄聲,把她抱回樓上的房間里。
抱顏玄聲上樓還是用盡了賀之寧剩余的力氣。賀之寧一邊揉著自己發酸的手臂,一邊倚在床頭看顏玄聲濕潤的,微微翕動的睫毛。
賀之寧輕輕嘆氣,顏玄聲,你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可愛。
顏玄聲已經無力反駁。
“要不是遇到我,你可怎么辦呢。”賀之寧躺在顏玄聲身旁,對著她的耳朵低語。
“玄聲,我可能是騙了你,我還是有一點怕的。但是我更怕的是你就這樣跑掉,讓我永遠也抱不到你。”
賀之寧最后吻了吻顏玄聲沾有淚痕的眼角。
“既然如此,那我們一起賭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