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長東知要說情就得花錢,把梁家所有人賣了也填不了衙吏的貪婪。
他讓堂弟不要去浪費這個錢。
“你進牢房肯定要塞二三十個銅板,別再為我花這個錢,不值當,三十大板打就是了,我身強體壯,兩天養養就好。”
黑臉漢子欲言又止,想著都是苦命人,求情的話戛然而止。
梁長風沒敢跟堂哥說借了二十兩銀子來打通關系。
“縣衙書吏看在咱們家里有讀書人的面上,同意給縣太爺求情,三十大板減為二十大板,我已經給皂隸塞了錢,兩人說好,會打得輕一些。”
梁長東皺眉:“你身上就五錢銀子,是向誰借錢了?”
“同窗賣了幾件墨寶……”梁長風艱難開口。
留下一籃子肉包,拿了堂哥的客舍鑰匙,約好明天來接他們出獄,梁長風回了墨竹巷。
梁長東將肉包分給眾兄弟們,自己只留了兩個,吃完一個再吃幾口,鼻子發酸哽咽落淚。
淚直直滴入面皮,順著褶皺滑入稻草床中。
黑臉漢子見狀,放下手中包子,拍了拍胸膛,“東子別難受了,出獄后我賺的錢給你,你兄弟能說動減十大仗,想必花了不少銀子,我替你還了。”
其他兄弟也附和。
“你別擔心,出去了我們賺錢還你的。”
梁長東心里難受的是堂弟向來是個要強好面子的人,如今為了他四處低聲下氣求人。
“我委實窩囊,連累了他。”
“當初家里人搬到山頭去給地主看顧荔枝園,是我說了能照顧長風,他們才同意留我在盛港做活。現在想來,倒是他照顧的我。”
黑臉漢子一再勸他想開。
“我們還羨慕你有個秀才弟弟呢。”
“就是就是,這幾日苦啊難熬啊,東子你該慶幸有個秀才弟弟,等出獄了我跟你混,這年頭家里有讀書人真不一樣,連那房主都高看你一眼。”
“還能說動縣老爺減十個殺威棒!”
梁長東沉默。
隔日,縣太爺升堂判決,房主并一眾鄰舍仗二十,發回下處聽候。
梁長風在縣衙門前等候,見眾人一拐一瘸走來,心下終究松了一口氣,回到住處各自抹了傷藥。
這被牽連的二十個工人全來謝過梁長風,之后梁長風急著回去抄書賺錢還清同窗的人情,請求房主多多照料自家堂兄,便又急急趕回縣學了。
黑臉漢子倪阿泰忍著背后傷痛來找梁長東說事。
“聽人說,你兄弟疏通了二十來兩銀子。錢的事你不要發愁,咱們弟兄二十個,每日攢足十文錢,不就是半年的事嘛。”
梁長東苦笑,他們這幫人一有錢就要去喝酒,不來向他借錢就阿彌陀佛了。
幾句話打發了阿泰。
隔日,梁長東急著賺錢,不顧后背傷口,早早去了碼頭搬運貨物。
走外洋的寶船無比巨大,通常是在島嶼停泊,再由小船牽引進港,盛港諸多碼頭分為餉館碼頭和商用碼頭,再是不入流碼頭。
餉館用于征稅,商用則是進貨出貨之用,不入流則是和餉館對著干的。
梁長東所在的南門碼頭,是盛港十二商用碼頭之一,每日都有搬不完的貨箱,今日搬的藥材箱,賣價極高,聽說船主即將下南洋。
他咬牙堅持搬運了一個全天,直到傍晚領了六十個銅板,走在路上搖搖晃晃,迎面而來的工人問他怎么了。
“東子,你臉白的像水鬼——”
啪嗒一聲,梁長東眼前一黑,已不省人事。
再醒來,房主從凳子起身,絮絮叨叨:“小伙子,別這般拼命,我給你抓了三帖藥,養好身子再出工啊,你這樣我不好向梁秀才交代。”
梁長東額頭發燙,嘴唇干裂,啞聲問藥錢多少,他會還的。
房主見狀,張了張口,最終沒忍心要他的錢,念道:“沒花幾個子,你趕緊養好身子,我就謝天謝地了。”
說完便出去忙事了。
梁長東趴在床上,腦中充斥著滿滿的三個字,窩囊廢。
“二十兩,真要我的命了,哪里去掙?”
他迫切需要二十兩。
假如他一天只吃六個饅頭,再扣掉房租,一個月能擠出一兩三錢來,一年三個月就能攢下,可碼頭也分旺季淡季,淡季他最多掙三十個銅板,那就得兩年才能攢足二十兩,期間還不能有個頭疼腦熱。
半夜睡不著,他出門看星輝,卻見阿泰坐地發呆。
兩人沿著河道走,阿泰甚是艱難開口:“阿浩的老娘走了,一家湊不出棺木錢,向我們借錢來了,昨天上工的錢全給他了……”
“東子,我們半年可能攢不出二十兩。”
梁長東本也沒指望靠他們這群人,并不怎么失望,兩人在岸上坐了半宿。
天邊漸起魚肚白。
二人拍了拍衣上的露水,打算就此去碼頭上工,阿泰問他后背傷好全了沒。
梁長東剛要開口,忽聞街上有人喊:“南街有人打架,要命了,打的還是好吃包子的店家,快來人去叫林老板啊!”
“林老板管嗎?真要沾了人命——”
阿泰猛的跳起,大怒:“我還沒吃過這家包子,店家可千萬不要出事。”
說完嗖嗖嗖往南街猛跑。
梁長東跟著拔腿狂奔,耳邊冷風呼嘯,腦殼像是要炸開一般,心里暗暗祈禱:千萬不要是季家人。
不要是季家——還真是季二郎!
只見竹蒸籠歪歪斜斜,白面包子滾了一地,季二左手袖臂讓人用刀劃了一痕,鮮血染紅了衣袖,他右手擎刀朝著一個小嘍啰臉上劃過,小嘍啰慘叫向季二撲了過去。
梁長東想也不想飛奔而去,抬起一腳,狠狠往小嘍啰胯骨一踹,小嘍啰飛出人群,吃了一嘴泥。
季二發現來者,松了一口氣,謝過梁長東。
阿泰圍了過來護住季二,有些納悶:“你們原來是認識的啊?”
三人看了地下的包子,十分心痛,阿泰心疼得直抽抽,嚷嚷自己早一刻鐘來南街就好了。
打手有五人,烏大本以為能輕松抓走季二,卻輕視了季二在盛港的名聲,路人只要說一句“好吃包子的店家”,大家也就恍然大悟。
短短幾天,好吃包子竟已傳遍了大半個盛港!
烏大驚得頭皮發麻,便知東家為何要將秘方搶到手,只怪自己輕忽,讓路人有機會替季二遞信。
“還是得在他出城后再動手為好。”
阿泰和梁長東人高馬大,打手猶豫著是否繼續抓人計劃,卻見小巷子鉆出自己人,對方打手勢,要烏大再拖一炷香工夫,烏大朝他微微點頭。
那人很快閃身不見蹤影。
一腳踢醒撲地的小嘍啰,烏大要他繼續攻擊季二。
“對方血流一地,再走不了幾步,你出手他無力回擊。”
“老大,黑臉大漢擋著,我哪里近得了他身!”
烏大目的就是為了拖延時候,出手與否并不是要事,因而只與對方耍耍嘴皮子。
不知誰喊了一聲:“東子,弟兄來幫你了。”
一群人提棍棒涌了過來,烏大見對方人多勢眾開始咒罵,剛要撤退,路人又喊捕快來了,那烏大眼珠子轉了幾轉,心下便有了主意,也不管季二幾人,帶著四個小嘍啰撒腿往巷子里狂奔。
梁長東見狀,想到了什么,臉色劇變,朝涌過來的兄弟狂喊:“捕快來抓人了,你們倒是快躲!”
人群散開,季二因流血過多,腦袋發昏,不忘對身邊人請求:“看好我的牛車——”
牛車丟了是真賠不起。
有人小聲回他:“我是老林啊,季二郎你別擔心牛車,我立馬派人去告知你們族長,請他來保你出獄。”
季二暈頭轉向讓人押著離開,他甚至連路也看不清,身邊幸有梁長東和黑臉漢子陪著,他如是想著。
梁長東和阿泰再次叫苦不迭。
一個二十兩已讓他們生無可戀,再來一個二十兩,梁長東深怕自己挨不住跳海了。
關押進牢,獄頭見季二臉色發白,不敢真讓人死在牢里,給他灌了紅糖水。
幾息過后,季二悠悠轉醒,咳了幾聲,先是看到了黑森鐵欄,再是干枯稻草床,心里叫苦。
見梁長東和黑臉漢子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他心里實在過意不去,謝過后說道:“季族長會來保我們出去,出獄后請你們吃豬腳面線。”
阿泰想著有吃的也不錯,林店主說的話他也聽了,此次雖是二進宮,倒也不像第一次那樣緊張無措。
“他們為什么打你?”
“為了包子皮的秘方吧。”
季二賣了這么多天,一直吊著心,總以為食肆鋪子會推出相仿的包子,至今看來他們應是做不出,無關手藝問題,而是他們破解不出包子皮內里乾坤。
“你家包子真有秘方啊?”阿泰感嘆。
“或許吧,嗐,我哪里知道,我只負責賣。”
牢門打開,獄頭提了季二到單人牢房,里面站著一個男子,年歲約四十,面皮微紅兩簇小胡子,身穿寶藍直裰,頭戴瓜皮帽,底下皂靴。
他給獄頭塞了二兩碎銀,獄頭掂量了重量,警告他:“給你半炷香的工夫,不能打死。”
那人不滿,獄頭已出牢門,吩咐兩個小牢子看守。
季二警惕盯來人,暗道:“老爺死也要做個明白鬼,就怕你不來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