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蓮(范冰冰主演) !
第二天晚上,市長馬文彬,便在拐彎鎮(zhèn)的“老白羊湯館”,請李雪蓮喝羊湯。“老白羊湯館”地處鎮(zhèn)西頭。平日從里到外,“老白羊湯館”都臟乎乎的;今天突然變干凈了。上午還臟,下午就干凈了。地上掃過,桌子用滾水燙過,頂棚上有幾個窟窿,臨時糊了幾張報紙;后廚犄角旮旯,也用鏟子將油泥鏟了一遍。里外一收拾,“老白羊湯館”顯得亮堂許多。“老白羊湯館”左手,是一家賣羊雜碎的街?jǐn)偅衔邕€在賣羊雜碎,下午讓鎮(zhèn)長賴小毛給趕走了;“老白羊湯館”右手的攤主,是拔牙兼賣雜貨的老余,下午也讓賴小毛給趕走了。門前左右一打掃,“老白羊湯館”前臉,馬上顯得開闊許多。陪市長請李雪蓮吃飯的,有市政府的秘書長,該縣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一張桌子,共坐了五個人。其他市政府的隨從,縣政府的隨從,縣法院的隨從,皆由拐彎鎮(zhèn)的鎮(zhèn)長賴小毛,拉到鎮(zhèn)政府食堂吃去了。也是害怕陣勢大了,一下把李雪蓮嚇住。派誰去請李雪蓮來吃飯,縣長鄭重也頗費(fèi)躊躇。鄭重和王公道,都剛剛與李雪蓮說頂了,不敢再招惹她,鄭重便把這副擔(dān)子,壓到了拐彎鎮(zhèn)鎮(zhèn)長賴小毛身上。賴小毛今年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平日說一句話,要帶三個臟字;喝醉酒,還敢打人。他有一輛“桑塔納3000”轎車,喝醉酒上了車,坐在后排,愛指揮司機(jī)開車。車開快了,他會急,揚(yáng)起手,照司機(jī)腦袋上就是一巴掌:
“媽拉個×,你爹死了,急著回去奔喪?”
車開慢了,他也會急,揚(yáng)起手,又是一巴掌:
“媽拉個×,車是你爹拉著?好好一輛汽車,讓你開成了驢車。”
司機(jī)被他打跑過五個。鎮(zhèn)政府的干部有四十多人,沒有一個沒被他罵過;鎮(zhèn)下邊有二十多個村,二十多個村長,沒有一個沒被他踢過。但賴小毛鎮(zhèn)長當(dāng)了五年,李雪蓮就在拐彎鎮(zhèn)下邊的一個村里,年年告狀,他卻一直對李雪蓮敬而遠(yuǎn)之。因為李雪蓮告狀,縣上每年開年終會,都批評拐彎鎮(zhèn),說鎮(zhèn)上“維穩(wěn)”這一條沒達(dá)標(biāo),不能算先進(jìn)鄉(xiāng)鎮(zhèn);賴小毛從縣上開會回來,卻交代鎮(zhèn)政府所有的干部,寧肯不當(dāng)這個先進(jìn),也不能阻止李雪蓮告狀。因李雪蓮告狀是越級,不阻止,她不找鎮(zhèn)上的麻煩;一阻止,一不越級,這馬蜂窩就落到了他頭上。賴小毛:
“咱們在拐彎鎮(zhèn)工作,心里也得會拐彎。”
賴小毛平時粗,誰知也有細(xì)的時候;如今鄭重派他去請李雪蓮喝羊湯,賴小毛雖然肚子里暗暗叫苦,但身子又不敢不去。賴小毛平日見人張口就罵,抬手就打;但見了李雪蓮,胖臉卻笑起了一朵花,張口就叫“大姑”。叫得李雪蓮倒有些含糊。因為一個告狀,咋招來這么多親戚呢?李雪蓮:
“賴鎮(zhèn)長,法院王院長叫我表姐都有些勉強(qiáng),你又降了一輩兒,給我叫姑,我聽得身上起雞皮疙瘩。”
賴小毛豎起眼睛:
“王院長叫你‘表姐’,肯定叫得沒邊沒沿,我從俺姥娘家算起,給你叫聲‘大姑’,還真不算冤。我給你論論啊,我媽他娘家是嚴(yán)家莊的,我媽他哥也就是俺舅,娶的是柴家莊老柴的外甥女……”
掰著胖指頭在那里數(shù)。李雪蓮止住他:
“賴鎮(zhèn)長,咱別兜圈子了,啥事吧?你要來說告狀的事,咱就別說下去了。”
賴小毛:
“不說告狀的事。大姑,我在鎮(zhèn)上工作五年了,見到你,跟你說過告狀的事沒有?”
李雪蓮想了想,點頭:
“那倒真沒有。”
賴小毛拍著手:
“就是呀,有仇報仇,有冤申冤,從三國以來,都屬天經(jīng)地義。我不攔人告狀。我今天來,是請你去吃飯。也不是我請你吃飯,是咱市里的馬市長請你,大姑,你面子大了。”
李雪蓮馬上又翻了臉:
“不管市長縣長,請你吃飯,準(zhǔn)沒好事,不定心里憋著啥壞呢。”
又說:
“為啥平日不請,現(xiàn)在突然要請呢?還不是國家馬上要開人代會了?”
轉(zhuǎn)身就往院外走。賴小毛跳到她面前,用手?jǐn)r住她:
“大姑,我同意你的看法,當(dāng)那么大官,不會白請人吃飯,何況又是特殊時期;但就是‘鴻門宴’,你今兒也得走一遭。”
李雪蓮倒一愣:
“啥意思,要捆人呀?”
賴小毛:
“那我哪兒敢呀,我是求你老人家,不為別人,為我。”
又說:
“本來這事皮里沒我,肉里也沒我,誰知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今天請你吃飯這事兒,就落到了我頭上。”
又說:
“我也知道市長找你,又是勸你別告狀;你不贊成,我也不贊成。但你贊成不贊成,那是你的事;吃飯去不去,卻是我的事。你只要去了,哪怕跟他們鬧翻了,也就跟我沒關(guān)系了。”
又說:
“大姑,你這事兒太大,我這官兒太小,你從來都是跟上層打交道,這回別因為一個吃飯,把我扯進(jìn)去了。雞巴一個鎮(zhèn)長,露水大的前程,你要不發(fā)慈悲,我立馬就蒸發(fā)了。”
又說:
“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俺爹是你表哥,也八十多了,還得了腦血栓,嘴歪眼斜的,在炕上躺著,不知能活幾天,大姑,你不可憐我,就當(dāng)可憐我爹吧。”
身子堵住頭門,屁股一撅一撅,開始給李雪蓮作揖。李雪蓮倒“噗啼”笑了,照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
“還鎮(zhèn)長呢,純粹一個潑皮。不就一頓飯嗎,就是刀山,我走一趟就是了。”
在這鎮(zhèn)上,都是賴小毛打人,哪里敢有人打賴小毛?除非他吃了豹子膽;現(xiàn)在挨了一巴掌,賴小毛倒捂著頭笑了:
“我的大姑耶,這就對了,那誰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歡歡喜喜,用他的“桑塔納3000”,將李雪蓮拉到了鎮(zhèn)上。
李雪蓮見到市長馬文彬,還是客氣許多。客氣不是因為馬文彬是市長,而是他戴著金絲眼鏡,一派斯文;說話也很客氣,沒說話先笑;說完一段,又笑一回;讓人覺得親切。斯文的氣氛下,大家不好一見面就鬧起來。比斯文更重要的是,他說話講道理。別人講一件事只能說一層理,這理可能還說錯了;他卻能說三層理,還句句在理。一見面,馬文彬根本不提告狀的事,開始扯些家常。就是扯家常,也不是居高臨下,先問別人家的事,譬如家里幾口人呀、都干什么呀,等于打聽人家的隱私,讓人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而是先拿自己開刀。他指指羊湯館四壁,說自己也是農(nóng)村出身,從小家里窮,當(dāng)年最想吃的,就是鎮(zhèn)上羊湯館的羊湯。窮又吃不起,每天放學(xué),便跑到羊湯館,扒著羊湯館的門往里張望。一次一個大漢,連吃了三碗羊湯。第三碗剩一個碗底,大漢向馬文彬招手。馬文彬蹭過去,那大漢說:
“你學(xué)三聲狗叫,這碗底就讓你吃了。”
馬文彬“汪汪”學(xué)了三聲狗叫,那大漢就把碗推給了他,他就把那碗底吃了。說得眾人笑了,李雪蓮也笑了。接著大家吃燒餅,喝羊湯,皆吃喝得滿頭大汗,氣氛就顯得更融洽了。馬文彬又說,他小的時候,是個老實孩子,從來不會說假話;他有一個弟弟比他機(jī)靈,看他老實,便欺負(fù)他;弟弟每次偷吃家里的東西,都賴到他頭上;放羊丟了一只羊,也賴到他頭上;他嘴笨,說不過弟弟,每次都挨爹的打。他那時最苦惱的是,自己說的是真的,咋每次都變成了假的;弟弟說的都是假的,咋每次都變成了真的呢?這時李雪蓮已進(jìn)入他談話的氛圍和話題之中,不由脫口而出:
“我告狀也是為了這個,明明是假的,咋就變成了真的呢?我說的明明是真的,咋就沒人信呢?”
見李雪蓮主動說告狀的事,馬文彬便抓住時機(jī),開始說李雪蓮告狀的事。說李雪蓮告狀的事,也不從李雪蓮說起,開始批評在座的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這也是讓他們在場的原因。馬文彬批評他們工作方法簡單,站到了群眾的對立面;忘記了自己是人民公仆,在當(dāng)官做老爺;比這些更重要的是,遇事不相信群眾;就是不相信群眾,作為一個人,也該將心比心;一個人告狀,鍥而不舍告了二十年,把大好的青春年華搭了進(jìn)去,告到頭發(fā)都白了,如果她沒有冤屈,能堅持下來嗎?如果是你們,你們能這么干嗎?說得李雪蓮倒有些感動,似乎在世上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誰說政府沒有好干部?這里就有一個。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被批得滿臉通紅,點頭如搗蒜,嘴里說著:
“我們回去就寫檢查,我們回去就寫檢查。”
倒讓李雪蓮過意不去,對馬文彬說:
“也不能全怪他們。”
又說:
“他們都當(dāng)著官,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
馬文彬拍了一下桌子:
“看看,一個農(nóng)村大嫂,覺悟都比你們高。”
鄭重和王公道又忙點頭:
“覺悟比我們高,覺悟比我們高。”
馬文彬又抓住這個機(jī)會,笑著問:
“大嫂,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你上回說過不告狀的話,他們都不信,就把話說頂了,現(xiàn)在,你說過的話,還能不能重說,或者,咱能不能把話再說回來?”
忙又說:
“不能說回來,咱也別勉強(qiáng)。”
李雪蓮又被馬文彬的話感動了,說:
“市長你要這么說,我不把話說死,我的話,現(xiàn)在還能重說。”
又指著鄭重和王公道:
“我跟他們說過兩回,我今年不告狀了,他們不信哩。”
馬文彬點著鄭重和王公道說:
“像我小時候,說真話,當(dāng)權(quán)者不信哩。”
大家笑了。馬文彬又說:
“大嫂,咱純粹是聊天啊,我接著再問一句,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咋突然不告了?”
問的跟鄭重和王公道前兩回問的一樣。李雪蓮答的跟前兩回也一樣:
“過去沒想通,今年想通了。”
馬文彬又笑著問:
“大嫂,你能不能告訴我,過去沒想通,今年為啥想通了?譬如講,因為一件什么具體事,讓你想通了?當(dāng)然,像剛才一樣,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
因為什么事想通了,這是前兩回王公道和鄭重忘了問的話;只顧追究其然,忘了追究其所以然;沒問來由,所以無法相信;王公道和鄭重忘了問的地方,市長現(xiàn)在問了;問明病因,才好對癥下藥;可見市長做事,在每個細(xì)節(jié)上,都比他們深入;這又是“小”的作用;這又是市長比他們高明的地方。鄭重和王公道忙又佩服地點頭。李雪蓮:
“沒因為啥具體事,我就是聽了牛的話。”
李雪蓮這么回答,是大家沒有料到的;或者,彎拐得這么陡,讓大家有些措手不及。大家愣在那里,馬文彬也愣在那里,嘴有些結(jié)巴:
“牛?什么牛?”
鄭重回過神來,忙說:
“說人呢,咋拐到了牛身上?”
李雪蓮:
“二十年來,世上這么多人,沒有一個人信我的話,只有這頭牛信我的話;我告不告狀,也聽這頭牛的話。過去我問牛,該不該告狀,牛說‘該’,我就告了;今年又問牛,牛不讓我告了,我也就不告了。”
眾人更是如墜云霧。秘書長也開始結(jié)巴:
“你這牛,是真的存在呢,還是跟我們說著玩呢?”
李雪蓮:
“我不跟你們說著玩,這頭牛是我養(yǎng)的。”
馬文彬回過神來,問:
“我能不能見見這頭牛,讓它跟我也說一說?”
李雪蓮:
“不能。”
馬文彬一愣:
“為什么?”
李雪蓮:
“前幾天它已經(jīng)死了。”
大家哭笑不得。鄭重有些急了:
“大嫂,馬市長跑這么遠(yuǎn)過來見你,也是一片好意,也是想幫你解決問題,你不該拿我們打镲,你不該這么奚落人。”
見鄭重急了,李雪蓮也有些急了,拍著巴掌:
“看看,跟我的案子一樣,我把真的,又說不成真的了不是?”
馬文彬止住鄭重,微笑著對李雪蓮說:
“大嫂,我相信這頭牛是真的。”
接著說:
“那我們共同來相信這頭牛的話,今年起不告狀了,好不好?”
李雪蓮:
“這里可有分別。”
馬文彬:
“啥分別?”
李雪蓮:
“牛說行,你們說不行。”
馬文彬不解:
“為什么?”
李雪蓮:
“牛不讓我告狀,是說告狀沒用;你們不讓我告狀,是讓我繼續(xù)含冤,這可是兩回事。”
馬文彬一愣:
“大嫂,我們找你來,不就想幫你解決問題嗎?”
這時李雪蓮哭了:
“你們別騙我了,你們要覺得我冤,不用過來找我,早把案子給我翻過來了。”
指著鄭重和王公道:
“你們跟他們一樣,來找我,還是想糊弄我,怕我去北京告狀,撤了你們的職。”
又說:
“你們要想幫我,平時咋不來呀?全國一開人代會,你們咋接二連三地來呀?還不是想糊弄過這幾天,接著又撂下不管了?”
馬文彬皺了皺眉,這才知道李雪蓮這個婦女的厲害。找她是來解決問題,沒想到讓她奚落一番——牛都張嘴說話了。雙方過招,他倒鉆了這婦女的圈套。早知這樣,就不問其所以然了,就不問到牛了。可不問所以然,怎么對癥下藥呢?當(dāng)然,鉆了別人的圈套,出來一頭牛,馬文彬也不怕;他來,就是試探一下事情的深淺。現(xiàn)在,通過一頭牛看出,事情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她說不告狀,就是還要告狀。或者,她在胡攪蠻纏。王公道和鄭重的判斷還是對的。事情無可救藥馬文彬也不怕,如同使用干部,干部犯了錯誤,分有可救藥型和無可救藥型兩種:有可救藥者,還有得說;無可救藥者,干脆連話都不用說了。秘書長看馬文彬皺眉,忙站起說:
“今天談話就到這里吧,馬市長市里還有會。”
馬文彬站起身,這時又滿面笑容:
“大嫂,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按你的去做,一切不必勉強(qiáng)。”
然后出門走了。秘書長,縣長鄭重,也忙跟了出去。只剩下法院院長王公道收拾殘局。王公道抖著手:
“大表姐,你說的這是哪兒跟哪兒呀,說案子就說案子,咋說到牛身上了?你這不是罵人嗎?”
李雪蓮擦著淚:
“我沒罵人。”
王公道:
“拿畜牲跟人比,還不叫罵人?”
抖著手在地上轉(zhuǎn)圈:
“寧肯聽畜生的話,也不聽政府的話,這不等于說,各級領(lǐng)導(dǎo),連畜生都不如嗎?”
李雪蓮急了:
“咋我說啥,你們都不信呢?我說啥,你們都往壞處想呢?”
又說:
“如果是這樣,今年我還得去告狀。”
王公道拍手:
“看看,終于又說實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