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陽日,天街遍染茱萸香。
四更天剛過,杜家的大門訇然洞開,家仆小廝們一擁而出,在各處燃起了尺高的牛油燭,把門前、廳堂照得亮如白晝,福伯指揮著眾人灑水掃地、登高掛彩,看著人把上馬石裹上紅絨,石獅頸里系上紅綾,回過頭又吩咐四、五個小廝抬著大卷的紅氈子從門口一路鋪往老爺和夫人的院落,內里兩個光顧著彎腰撅腚往前滾那軸子,冷不防大公子領著人往外抬鐘鼎香爐的一應擺設,險險沒和三、五個人合力抬著的一株人高的珊瑚樹撞到一處,大公子在一邊兒叫,“看著點兒!仔細別碰著!”兩個小廝還沒醒過腔來,又聽二公子在門外喊,“緊著溜兒的!鋪完了好去把鼓樂轎夫的賞封子領了來!”……
有早起的路人看著走馬燈似的人影穿梭,直嘬牙花子:“這家過個重陽節好大的陣仗!”早被杜府的鄰人一疊聲地啐回去,“你那耳朵是擺著看的?!沒聽說今兒是尚書大人的千金下嫁平盧節度使公子的喜日子?”
聽的人吃驚,“京城雙姝要嫁人了么?那該著這么大排場!”
說的人愈加不屑他的孤陋寡聞,“哪是雙姝?不過是她們的一個姊妹罷了!”說罷一愣,和聽的人同時咂了下舌:不過嫁個普通的閨女就如此,雙姝嫁人還不定怎么風光呢!一時里看的又羨又贊,不必細說。
其實他們看到的還只是外頭的景象,宅里此時也是忙了個底兒朝天,丫頭仆婦們來來往往的都是一溜兒小跑,饒是這樣,管事嬤嬤們還不住口地念叨,“快著點兒吧,姑娘奶奶們,耽誤了小姐的吉期可就了不得了!”有膽大的丫頭回嘴,“這已是了不得了,當初兩位公子娶親也沒下這么多功夫!幸得好幾年才嫁這么一位小姐,若年年如此可就要了小命了!”口里說著,腳下可絲毫不敢怠慢,管事嬤嬤已經喊著要打了,說是話說得不中聽……
且不說外邊喧騰成什么樣,夫人齊氏的房里此時也都是人,四個專挑出來的喜眉笑眼、手腳利落的丫頭預備下了櫛沐盥洗的家什后不敢就走,全站在一邊兒等著給喜娘們打下手,四個喜娘都是大小姐親自找來的,行事極有條理,凈面渥發的、剔眉修甲的,各忙各的可還不亂,坐著的人只得兩個,一個就是被喜娘們身前身后地圍著的三小姐容琳,只穿著中衣,坐在繡墩上任人擺布,另一個坐在椅上的美艷少婦正是大小姐靜琳,為了忙乎妹子出嫁的事,早兩天就回娘家住著了,現下正和一個喜娘檢視著金桔一大早送過來的梳妝匣子——老輩兒傳下來的規矩,女兒出嫁前夜要和母親同住,聽母親教誨為人婦的道理,所以容琳昨兒個宿在齊氏房里,靜琳看了一遍,終覺得不合意,叫過一旁伺候的金桔,“去把二小姐的取過來?!?br /> 金桔答應著去了,容琳被喜娘們擋著,不知發生了何事,“怎么了?大姐姐?”
靜琳也不避諱,“你的妝奩太寒素了些,用不得?!?br /> 容琳輕笑,合上目,讓喜娘用線絞著眉間額頭的汗毛開臉,靜琳嘆,“你從小兒就在這上頭不用心,這么多年了竟一點兒沒改!”
容琳意外,“大姐姐還記得?”
靜琳含了一抹笑,“怎么不記得?那時候淑琳整日價嚷嚷著要當誥命夫人,把三姨娘臊得什么似的,說小孩子口無遮攔;德琳說要當百花仙子,把淑琳封為牡丹、你封為梅花,你不樂意,要當花木蘭,說振軒是你同行十二年的軍中伙伴,還說木蘭不能有脂粉香,不然就被人識破了,我記得可對也不對?”
“很對,大姐姐!”容琳不能睜眼亂動,只能合目微笑,和大姐姐年歲差得多,她出閣時她不過才八歲,等她漸長,大姐姐只偶爾回來,且都是在齊氏的房里敘話,姊妹間不過是見個禮,恭謹有余、親近不足,原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了,不想為了她的出閣,這兩日大姐姐前后照料,樣樣都替她想在前面,由不得她不生出孺慕之心,偏生分別在即……
容琳正暗自感慨,忽聽門口有人笑道,“大姐姐說了什么金玉良言?竟讓我們三小姐都贊很對?”是二小姐德琳領了自己的丫頭和金桔一塊兒過來了。
喜娘們看著裊娜而入的麗人,再看看繡墩上、椅上坐著的兩位,都道了一聲“慚愧”——不為別的,她們一向是在各府各院的內宅走動的,自詡也見過了差不多的出色人物,卻再也想不到竟在一家子見到這么多,且各有各的神韻,內中早有一個老到的抖機靈,“老姊妹們,咱們幾個今兒莫不是走錯了什么地方?”看眾人都等她的下文,挺腰一拊掌道,“咱們怕是到了王母娘娘的凌霄殿了!不然哪來這么多仙女兒?”一語引得眾人皆點頭稱是,容琳莞爾,“嫂子們說笑了!”靜琳笑著搖搖頭,上下打量了衣飾簇新卻無甚出奇的德琳一番,“你今兒個怎么怠懶了?”
德琳在她近旁坐下,笑語晏晏,“承她讓了這么多年,今兒個也該讓讓她了!”容琳未曾想她會這么說,急嗔,“二姐姐你說的什么話?!”
德琳不搭腔兒,靜琳一笑,把話岔開了,“四丫頭還沒起來么?”
德琳道,“這會子哪還有沒起來的人?連五弟、七妹都野了好一陣子了,剛剛娘叫人送到四姨娘那兒一塊兒照看,省的他們四處添亂呢?!?br /> 靜琳笑著挑了眉,“那她不過來還等什么呢?等著我下帖子請不成?”
德琳掩口,“大司徒家的少奶奶要發威了不成?”看靜琳失笑,才接著道,“她是要過來的,讓三姨娘攔回去了,說要她幫著一塊兒招呼上門賀喜的客人,”頓了頓,和靜琳相對一哂,又道,“這兒的人也盡夠使了,就別去叨煩她們了,大喜的日子,別那么多枝節,你說呢,三妹妹?”容琳這時已被喜娘們安置到一把湘妃椅上,半仰了面讓她們用剛剝了殼的的熱雞蛋在臉上捻動,聞言只是擺擺手兒,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靜琳咬著牙又要笑又要惱地低斥,“想說給我聽就說給我聽,還指著三丫頭說話,什么意思了!”德琳也低聲,“姐姐真是蘭心慧質!”姊妹兩個取笑了一回,齊向妝奩里挑揀著合用的脂油膏粉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