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一個響亮又粗重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我連忙回身,一個體型巨大頭上長著兩支角的東西正慢慢向我走來,它黃澄澄的光背上,坐了一個總角的小小男孩。
我摸了摸鼻子,這應該是耕牛了,十五年未出過閨閣,我從沒機會一覽這種動物的真容,只在書本上窺得過幾次。那牛背上的孩子,應該就是牧童了吧,呵,書上的牧童手中總是抓著一枝牧笛的,可惜眼前這個牧童,遠沒有書上畫的牧童那么詩意,他的手上,扶著的是一捆放在牛背上的青草野菜。
小牧童穿著件白色的小汗衫,汗衫上又是污泥又是草汁的,看上去臟兮兮。小家伙長得倒是挺好看,大眼睛眨呀眨的,十分的靈活。發現了我這個外來者,他從牛背上跳下來,落到我面前,好奇的打量著我。
“你是誰呀?來我們村串親戚么?這村里的人我都認識,我帶你去吧?”清脆的童音如同珠玉落盤。
我被他問的倒楞住了。
串親戚?
我的親戚雖多,可惜沒有一個歡迎我去串的,而這個小小的村莊,更不會有我的親戚。
我不是來串親戚的,而是來向他們收租的。不知道我要是說出這句話來,眼前這個天真的孩子還會不會這么熱情的歡迎我。
我沉吟片刻,終是掩下了我這個“地主婆”的身份。
“我不是來串親戚的。”我繞過他的問題,沒有正面回答他。
小家伙轉著黑黝黝的眼珠,又仔細打量了我一番,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迷路啦,我們這邊的路很難走,我猜的對不?”
我向他笑了笑,在他眼中應該算是默認了。
“那我帶你去我家吧,我爹爹可厲害啦,這山里的路他都認識。”
于是,我跟著這個好心的小牧童進入了秣馬村。
村子很小,二三十戶人家,東一家西一家座落的很不整齊,每戶都是山石筑基,黃泥抹墻。有的人家會用干樹枝圍個籬笆,有的人家干脆就堆一排石頭算是院墻了。門窗都是黑乎乎的木頭的,支起的窗子上,糊的不是我慣用的細紗,而是一塊塊泛著黃色的油紙。
我小心的走在不甚平坦的“街道”上,時不時的繞過路上散發著臭味的牲畜糞便。
這就是我以后要待的地方了么?
以前的時候,我雖然不得寵,但在爹爹的精明之下,府里的人也不敢十分虧待過我,衣服飲食雖然不算精細,但我也沒有挨餓受凍過,月錢雖然被人苛扣了一半,不過也從未沒給過,丫環雖然不貼心,但洗涮整理還算利索。總得來說,我過的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吃口的日子。
從那個衣暖溫飽的閨閣之中,一下子到了這么個臟亂貧窮的地方,對我來說,不啻從云霄跌到了地獄。
我的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我一直是個不太好接近的人,要不然,這么多年也不會連個貼心的能與我榮辱與共的丫環也沒有,我也不會孤零零的站在這個村子面前了。我的性子太過冷漠,很少有喜怒的表情,人又過于安靜,常常在庭院中一坐半天,不理會任何人,或讀書,或作畫,抑或只是呆呆的看云。
在別人眼中,我是軟弱易欺的,因為不管她們如何的對我指指點點,如何的苛扣我的東西,我都從沒反抗過,甚至我房里的丫頭當著我的面卷走一匹價值不匪的玉馬我都沒有吭聲。
我是軟弱么?
別人不知道,我自己知道,我不是軟弱,而只是冷漠。
在我眼中,沒有什么是值得留戀的,沒有什么能打動我的心思,讓我對它產生一點關懷,哪怕是很值錢的東西,或者應該很親近的東西。
例如那匹玉馬,例如生我養我的爹爹。。。在他死時,我沒有流一滴眼淚。
靈堂之前三柱香,我就了卻了與他的父女之情。
拉回已經不知飄到哪的思緒,我又急急躲過一堆剛出爐的冒著熱氣的牛糞。
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小牧童咯咯直笑:“不用跑那么遠的,牛糞可是好東西呢,用它漚肥,莊稼長得可好了。”
用牛糞漚肥?
哦,哦,在書上看見過,確實有這么一說的。
莊稼是用牛糞當肥料的,那么我們吃的米飯,豈不是由糞長成的?
趕了半天的路,本來已經腸胃空空了,這么一想,突然之間就覺得不餓了。
“爹爹,有個姐姐迷路啦,你來幫幫她呀。”小牧童牽著牛進了一個柴門小院,甫一進門,就撥著嗓子高喊了一聲。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房里出來了一對夫妻。
他們大約二十五六的年歲,穿著半新不舊的布衣,漿洗的很干凈。男的一臉絡腮胡子,身體很強壯。女的稍微豐腴一點,臉上帶著和順的笑容。
我打量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打量我,似乎見瘦弱的我并無危險,那男子開言道:“這位小姐,你原本想去哪來著?怎么岔到這個小地方來了?”
我的心思千轉百轉,思量著該不該告訴他們我的身份。
我是一個閨閣女子,弱質女流,手無縛雞之力,還是孤身一人,若是說了實話,說我是來接管這三百畝地的,萬一他們起了歹心,我怕要葬在這個山里了。
若不說實話,我又該在何時,如何來表明我的身份呢?
各種念頭如閃電般在腦中閃過,我還是沒有將實情托出:“也算不上迷路,我現在居無定所,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居住的。”
這,也算不得謊話吧。
我自以為合理的說辭,并沒有取得他們的相信,那個男人警惕的挑了挑眉,問道:“小姐沒有家么?怎么會來我們這個鳥不下蛋的窮山溝來住呢?”
我平平靜靜回答道:“我喜歡安靜,這里人跡罕至,正合我的心意。”
男人還想要問,倒是女主人笑道:“孩兒他爹,你問那么多干啥,咸吃蘿卜淡操心的。姑娘你別往心里去,我們當家的沒有惡意的。”
我淡淡一笑:“無妨,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是應該問問的。”
那婦人道:“問啥問啊,這么嬌滴滴個大姑娘還能是壞人么?別理他,來,快屋里坐,走山路累了吧,先歇會兒腳。。。”
山里人家很熱情,聊了幾句后,就將對我的疑心拋到腦后去了,男的殺雞,女的燉肉,如同招待客人一般忙活開了,讓他們破費,我倒有些過意不去了。
男女主人去忙了,小牧童怕我沒意思,獻寶似的捧出一堆雜花獸骨,還有他收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和我玩。
在和他的玩耍聊天中,我了解清了他家和這個村子的情況。
小牧童叫淘淘,今年八歲了,他的爹爹叫張山,娘親叫鄭三娘。村子一共三十二家,人口不足百人,一共種了一百五十來畝地,除去稅和租,連個溫飽都不夠。好在村后就是山,家家靠著打獵采野果野蘑菇什么的,勉強能糊口。
他們知道這地是租種的杜家的,可他們從沒見杜家人來過這里,租子都是一個叫許三的人來收的。每次許三來,都拉走多一半的糧食,還要好多的野味,若是給的少了,就搶他們的東西砸他們的房子。
聽著淘淘帶著氣憤的描述,我就知道這個許三肯定不是個好貨色。
杜家已經樹倒猢猻散,兄弟姐妹們獨立門戶各自過活去了,肯定沒有人通知這個許三不用他收租了,這么個可惡人物只能我親自面對了,想來有些麻煩。
我再一次慶幸我沒有直接亮出身份,若我只身前來的消息傳到許三耳中,還保不齊會出什么事呢。
張山明顯對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吃飯的時候繞來繞去的套我的話,我淡淡應對了。
吃罷晚飯,天色還早,我讓小淘淘帶著我在村子旁邊散了圈步,也沒走太遠,只是在村后的山地上轉了轉。
三十幾戶才種了一百五十來畝地,我還奇怪怎么他們沒把這三百畝田全租種下來呢,一看這田地我才知道,原來這所謂的三百畝,竟然有一半是山石比較多,根本種不了幾棵糧食,這種地租種下來,還不夠付租子呢。
土地這么貧瘠,我的“錢”途,很不樂觀啊!
拋卻前途打算,我首先要考慮的,是給自己找個能安身的地方。
杜府是回不去了,我已經帶著這三百畝地被掃地出門了,當務之急,我得先建房子住下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我低頭看了看腰帶,這里,藏著我所有的積蓄,三千三百兩銀票。
杜府定制,小姐們每月月錢十兩,還有二兩的脂粉錢,共十二兩。當然了,得勢的姐姐妹妹們,肯定不會才這些錢的,而我這種不得勢的,只能靠這點月錢過日子的。
我的月錢并不是月月給足,經過別人七扣八扣,到我手上往往只剩六七兩,最多的時候是十兩,最少的時候是五兩,幸好府中吃穿不愁,我又足不出戶,這些年來,這些月錢倒也攢下了□□百兩。娘親以前也曾受過寵,爹爹給她買過一些值錢的東西,雖然自從娘親去世后,這些東西今天丟一件明天少一件的,可離開杜府前,我還是將這些東西典當了兩千多兩銀子。
三千多兩銀子到底有多少?我沒有具體的概念,我只聽丫環說過,二十兩銀子能夠讓一個小門小戶的四口之家過半年。
這三千兩銀子,想來也不少吧。
張家只有三間房,可以住人的是兩間。
怕我晚上害怕,好心的三娘執意要和我住一屋,我客套了一番,沒有再推卻。
離開了待了十幾年杜府,住了十幾年的房間,我還真有些惴惴不安。
躺在帶著陽光味道的嶄新被褥中,看著破舊窗欞上映照過來月光,我知道那種衣食無憂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回頭了。
杜月西,從今以后,你就是孤身一人了,你再也不是那個杜家的千金小姐了,生死再也沒人過問了!
在憂慮不安中,我迷蒙睡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