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箭射穿了宋遠洲的肩。</br> 計獲憑著百步穿楊的箭法在軍中混出了名堂,如今要為自己的妹妹報仇手刃仇敵，竟然射偏了幾分。</br> 他恨得咬了牙，搭手又抽出兩件箭,齊齊搭上弓。</br> “宋遠洲,這次我給你個痛快！”</br> 話音未落,弓已經(jīng)拉滿。</br> “不要！”</br> 計英一下翻身攥住了計獲的弓箭，“哥哥,不要！不要......”</br> 計獲驚詫地睜大了眼睛，訝異地看著自己的妹妹。</br> “英英，他做了那么多折辱你的事情,你心軟了？愛上他了？！”</br> 計英心頭一陣痛意翻涌。</br> 她默了一默，看到遠處的宋遠洲大口吐著血,而他又在某一瞬抬起頭來看住了她。</br> 夜色中，眸光相映。</br> 計英深吸了口氣。</br> “不，我沒有愛上他，我只是覺得一箭足夠了。之前他多番折辱也好,之后他數(shù)次舍身也罷，還有哥哥這一箭射穿他肩頭......這些全部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恩怨是非了。</br>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糾纏了,更無意取他性命，我只想讓所有的一切就都過去。</br> 反正我們走了,與他,天涯海角以后再不相見，就這樣吧。”</br> 她看著宋遠洲說完了這話，話音落下,她緩緩閉起了眼睛。</br> 宋遠洲捂著肩下,但那箭好像就射在了他心上。</br> 他痛苦的無法發(fā)聲。</br> 計獲的長弓就那么頓在了手邊。</br> 他看著計英,長嘆了口氣，回過頭看向宋遠洲，最后出了聲。</br> “宋遠洲，英英的話你都聽到了吧。我今日留你一命，天涯海角以后再不相見，這是我計家人對你最大的寬容了！”</br> 不管是計英的話，還是計獲的話，都穩(wěn)穩(wěn)落進了宋遠洲耳中。</br> 他捂住胸口不斷出血的箭傷，抬頭向前面看了過去。</br> 月光靜靜地披在馬前坐著的姑娘身上。</br> 她側(cè)著頭，秀挺的鼻梁拉出一道陰影。</br> 宋遠洲在她眸中看到了瑩瑩的光。</br> 他的心在絞痛。</br> “再不相見......”</br> 他低聲重復。</br> 又深吸了口氣。</br> “也好......英英，你該有廣闊的天地，那是我不能追尋的高遠......沒有我的傷害，你一定能過得很好很好......”</br> 話音消沒在了夜風中。</br> 路邊的林中有尖而短的鳥鳴。</br> 路前方的兄妹最后定定看了他一眼。</br> 計英徹底別過了頭去，計獲一鞭子抽響。</br> 白馬躍了起來，嘶鳴著，不過幾息就消失在了無邊的月色當中。</br> 月色茫茫，初秋的風吹出了蕭索的意味。</br> 宋遠洲心痛與傷痛加在身上，痛到渾身發(fā)麻，痛到呼吸艱難。</br> 他咳喘起來，一口口黑血吐出落在地上，沾染上了他的袍擺。</br> 他不必再用任何帕子捂著，那駭人的黑血沒有人會看見了。</br> 宋遠洲最后看了一眼空蕩的前路。</br> 這世間何其廣大，人海何其茫茫。</br> 那個與他糾纏了太多年的姑娘，終究被他推到了最遠的地方。</br> 他和她活在同一個世間，卻永遠都見不到了。</br> 永遠都見不到了。</br> ......</br> “遠洲！遠洲......”</br> “弟弟！”</br> 宋遠洲蜷縮著倒在地上，聽見兩人的呼喚，第一次這般抗拒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在哪里。</br> 他想求宋川不要再救他了，就讓他倒在這黑血和黑夜里，也許還能少點痛苦。</br> 可是宋川還是將他找到了。</br> 他們看到射在他箭下的那一箭都嚇壞了。</br> 那應(yīng)該是計獲親手削成的木箭吧？</br> 是呀，王培騰那般對他姐姐，他心里也恨，計獲知道他曾經(jīng)待計英如何，又該是何等的心態(tài)？</br> 計英啊，是計家的大小姐，是計青柏和計家三兄弟的掌上明珠。</br> 他一直以為，這樣的計英，若是那強人所難的逼婚與他的大小姐，一點都不奇怪。</br> 他一面愛她的恣意和瀟灑，一面又暗想她必然驕縱又任性。</br> 所以出了那些事情之后，再有小孔氏有意在里面攪動，他片面地就相信了，是計英在逼婚，而后面發(fā)生的一切悲慘，都是計英逼婚的結(jié)果。</br> 他心里越是喜歡這個藏在他心里的姑娘，就越是在出了事后責怪她，痛恨她。</br> 愛與恨在他心里交織，纏繞，將他死死地鎖住勒住。</br> 他順著小孔氏的意思和白家結(jié)親，本也不是什么孝順，更不用提是因為瞧得上白家。</br> 白家不是真心誠意，他也一樣，不過就是因為白秀媛手里有計英罷了！</br> 白繼蘇與計家兄弟交好，會照顧計英，而白繼蘇抵抗不了白家攀慕富貴的大哥和小妹，最終計英會被以通房的名義送到宋家，宋遠洲一點都不奇怪。</br> 果然他出了孝期，白家就把計英送了過來。</br> 計英來了宋家，他心里一邊想要報復她，一邊又忍不住與她親密。</br> 他的愛和恨都糾纏在了一起，他對她時好時壞、時冷時熱，他從恨她變得同樣痛恨自己。</br> 為什么不能把她當做一個徹頭徹尾的仇人？</br> 為什么還忍不住與她一次次親近？甚至還肖想貪戀她的些許溫柔小意。</br> 其實他那時候就應(yīng)該想到，他眼前這個計英才是真實的，而不是從前他想象中那個驕縱的大小姐。</br> 他一點點沉淪、一點點愛上的計英的品格，怎么會做出那種拆人姻緣逼婚的事情呢？</br> 那不過是他因為自卑，出現(xiàn)的幻覺罷了！</br> 宋遠洲被宋川按著處理穿了肩膀的箭傷。</br> 他疼到幾乎麻木了。</br> 可他還想再痛一點，為他的愚蠢自私偏見付出代價。</br> 但最大的代價，已經(jīng)來臨了。</br> 那個他藏在心間十多年的姑娘走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br> 宋遠洲仰頭看著夜空，云層不知何時飄了過來，遮住了清亮的月，天上的星忽閃著，在云層里看不見了。</br> 夜里的一切變得更加昏暗，沒有一點光亮。</br> 宋遠洲睜著眼看著一切，一顆心在疼痛中急速墜落，意識也模糊了起來。</br> 不如就這樣墜落下去吧。</br> ......</br> “遠洲！醒醒！”</br> “弟弟......”</br> 宋遠洲在連聲呼喚中睜開了眼睛。</br> 他看向周遭。</br> 歌風山房。</br> 外面天已經(jīng)亮了，但沒有明黃黃的日頭，而是下起了細細蒙蒙的秋雨。</br> “我睡了多久？”</br> 宋溪在外間替他濾著藥汁，聞言手一抖，藥汁險些潑出來。</br> “遠洲你醒了？！你都昏睡了五天了！”</br> 五天嗎？</br> 他動了動身上，渾身都在疼。</br> 宋溪嚇得連忙放下藥碗按住了他，“你別動，那箭傷很厲害，而且你體內(nèi)有毒未清，必須要靜養(yǎng)！我現(xiàn)在讓川哥過來給你看看！”</br> 正說著，宋川已經(jīng)到了門外。</br> 他三步并兩步進了內(nèi)室，搭上了宋遠洲的脈。</br> 宋遠洲看著宋川，看著他緊繃的嘴角和悲傷的臉色，開了口。</br> “我是不是沒救了？”</br> 宋川按住他脈搏的手顫了一下。</br> 宋遠洲知道了答案。</br> 他說，“我感覺到了，我該走了......”</br> 這話一出，宋溪眼淚涌了出來。</br> “遠洲，遠洲你別這樣說，川哥已經(jīng)去請從前給你看病的老太醫(yī)了，他老人家若能來，定能給你治好的......”</br> 宋遠洲搖頭止住了她的話。</br> “姐姐，我恐是撐不到了，就這樣吧，不要再折騰任何人了......”</br> 宋川皺緊了眉頭，看住宋遠洲，“你怎么能這樣說？你身子一直不好，病了這么多年，大大小小病危了好多次，不都沒事嗎？”</br> “你是宋家的家主，是你們這一脈最后的人了。你走了宋家怎么辦？你姐姐又怎么辦？”</br> 宋遠洲苦澀地笑了。</br> “可是川哥，我心有余也力不足了，我真的......撐不下去了......”</br> 室內(nèi)陡然一靜。</br> 宋溪別過頭捂住了眼睛。</br> 宋川一拳砸在了床沿上，“終究是我無能，醫(yī)術(shù)不夠救下自家弟弟的性命！”</br> 宋遠洲伸手按住了他。</br> “川哥，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不必糾結(jié)不必難過，聽天命即可。”</br> 他說著，外面黃普回稟，“二爺，杭州孔家的舅老爺來了。”</br> 宋遠洲一聽就笑了。</br> 但他不會再放過小孔氏了，尤其在他離開之后，小孔氏怎么還能留在孔家繼續(xù)禍害別人呢？</br> 他勉力坐了起來。</br> “來的正好，一次都理清楚好了。”</br> ......</br> 孔正豐看到宋遠洲的模樣大吃一驚。</br> 他前些日收到小孔氏的信，小孔氏在心里說宋家人忘恩負義要害她，她要回孔家尋求庇護。</br> 可是幾日過去了，小孔氏還沒到孔家，孔正豐心里擔心小妹，尋到了宋家來。</br> 他想著信里小孔氏悲痛惶恐的語氣，正要同他那外甥宋遠洲對付一番，可看見宋遠洲的樣子，孔正豐吃驚了。</br> “你......為何嘴唇發(fā)黑，身上還有重傷？！”</br> 宋遠洲低聲咳喘著，宋溪上前把事情都說了。</br> 她說的孔正豐臉都青了，宋溪沒有停下來，連同前面那些事，也都告訴了孔正豐。</br> “......遠洲本來在七歲那年就能好了，這些年病弱全是拜她所賜，如今身中劇毒，也是她下毒，舅舅還要管這件事嗎？”</br> 孔正豐不敢相信。</br> 宋遠洲直接讓人把小孔氏提了過來。</br> 小孔氏一看到孔正豐就撲了上來，“大哥救我呀，我含辛茹苦養(yǎng)大了兩個白眼狼啊！”</br> 她如此說，孔正豐也沒有完全相信，畢竟宋遠洲一身病地坐在他臉前，實在駭人。</br> 他把宋溪說的事情都問向了小孔氏。</br> 小孔氏起初不承認，但問得多了，連孔正豐都能看出她眼神的躲閃。</br> 孔正豐青白了一張臉，一下起了身來。</br> “如此這般，我救不了你了。”</br> 小孔氏驚呆了，一下扯住了孔正豐的衣袖。</br> “大哥，你要棄了我嗎？！你是我大哥呀，你怎么能對我這般狠心？！宋家人會殺了我的！”</br> 孔正豐看看妹妹，眼中也有了淚。</br> 他就算再不喜歡宋遠洲，也不得不承認小孔氏所作所為，有多惡劣有多惡毒。</br> 他看向小孔氏。</br> “我是你大哥，也是他們生母的大哥。你們兩個都是我妹妹，我救了你，就對不起大妹的在天之靈。小妹，你自求多福吧！”</br> 孔正豐甩手走了，小孔氏踉蹌了一下，摔在了地上。</br> 宋遠洲坐在太師椅上，宋溪站在他身邊，姐弟兩人自上而下地看著她。</br> 小孔氏看著姐弟兩個，仿佛看到了自己姐姐和宋毅一站一坐，就在她面前。</br> 她禁不住踉蹌了一步。</br> “你們、你們害慘我了！你們害慘我了！”</br> 她說著，眼睛忽然睜大，一下向前撲了過去，勢要將兩人分開。</br> “你們不能在一起！你們不能在一起！”</br> 然而她還沒撲上前去，就被下面的人拉住了。</br> 宋遠洲和宋溪冷漠地看著她，宋川端了一碗藥上前。</br> “喝了吧。”</br> 小孔氏尖聲大叫，“我不喝！我不要死！我要活著報復你們......”</br> 她大喊著抗拒著，藥汁還是落進了她的口中。</br> ......</br> 小孔氏沒了聲息被拉了下去，宋遠洲咳了起來。</br> 嘴角溢出黑血，他擦了擦，又轉(zhuǎn)向了宋溪。</br> “姐，你多久沒有用父親教的那些技法造園子了？”</br> 宋溪低了低頭，“父親走后，就再也沒有過......遠洲，你問這個做什么？”</br> 宋遠洲淡淡笑了笑。</br> “我想讓姐姐做家主。”</br> 這話一出，宋溪驚住了。</br> “這怎么可能？！”</br> “怎么不能呢？父親說過的，姐姐若能提起精神造園，必然能在江南園林界有一席之地。”</br> 宋遠洲抬手攥住了她的手。</br> “姐，從前的事都過去了，宋家沒有技藝高超的造園師，很快就會沒落下去。你的水平在宋家其他人之上，你可以做這個家主。我會盡量替你鋪平道路。”</br> 他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樣東西交到了宋溪手上。</br> 那東西硌著宋溪的手。</br> 是宋家家主的石印。</br> “姐姐，不要躲避，你可以，我相信你。”</br> 宋溪的眼淚嘩啦啦涌了出來，宋川也別過了頭去。</br> 宋遠洲笑著看向他們，又看向了西廂房的方向。</br> 他撐起自己，起身慢慢走出了門，去到了西廂房，撩開簾子獨自走了進去。</br> 放著紅衣的匣子還擺在桌子上，她沒有穿一次。</br> 房中一切如從平日，她也沒有拿走一件東西。</br> 宋遠洲坐在桌旁的交椅上，將匣子抱進了懷里，拿起匣子里的衣衫，吻在了領(lǐng)口。</br> “英英，對不起......”</br> *</br> 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br> 距離蘇州城百里遠的地方，計英坐在小山坡上的六角亭中看雨。</br> 山間綠意蔓延，卻也能看到斑斑點點的秋黃。</br> 一陣風裹了進來。</br> 計獲送走了大夫，返回六角亭中。</br> 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看向自己的妹妹。</br> “大夫說你身上的余毒已經(jīng)清了，接下來再好好養(yǎng)上十天半月，就無虞了。到時候你想去哪都行，哥哥帶你出去散散心。”</br> 計英看向計獲，微微笑著點頭。</br> 亭檐嘩啦啦落下一串積雨，風清涼了許多，計獲拿起披風給計英披在了身上。</br> 他欲言又止。</br> “哥哥有什么話還不能直說嗎？”計英問他。</br> 計獲默了一默。</br>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氣，握住了計英的手。</br> “英英，宋遠洲他......死了......”</br> 計英好似沒聽懂一樣，眼睛一錯不錯地看向計獲。</br> 計獲想要再重復一遍，卻又在計英的神情里不知怎么說下去。</br> 計英羽睫微微顫動，有瑩瑩水光在她睫毛上，她慢慢轉(zhuǎn)頭向亭外山間望去。</br> 亭外的雨淅淅瀝瀝地落在亭檐上，落在樹叢中，落在草地上。</br>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歇，亭中的姑娘終于開了口。</br> 她嗓音低著，說，“所有一切恩恩怨怨的糾纏，都消失了，是嗎？”</br> 沒有人回答她。</br> 只有秋雨下在江南大地上，淅淅瀝瀝，嘩嘩啦啦，綿綿長長，洗滌著世間的萬物。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